叶浮光本来想按照的常规操作,托如意去找关系问问,叶渔歌究竟是如何得罪了天子。
如意倒是很乐意替她出门跑腿,只不过,“禁军、大理寺、刑部、审刑院,王妃您认识哪家的官员?”
“……”
叶炮灰流泪猫猫头,想起自己一介炮灰,在这永安城出了岐王府就寸步难行的事实,她最硬的关系,都在城郊相国寺的那柱万事如意香里了。
换而言之,今晚沐浴焚香,等待哪路神仙来给她托梦告诉真相的概率都比去敲开永安官员的高门大得多。
叶大学生安静片刻,想起来她那渣爹好像挺看重叶渔歌的,而且现在渣爹升了官,又在宫中行走多年,只能瘪了瘪嘴,同如意道:
“那你让人回叶家打听打听,看看叶荣可有法子。”
叶荣自然是没有办法的。
他这人没什么眼力见,做事又闷,倘若是有真本事、或是善钻营的,凭医馆这等靠真本事吃饭,又能常常行走于后宫接触不少贵人的身份,也不至于今日才升官。
而且这升官分明是将他架在火上烤。
前脚让他当了太医院院使,后脚天子就一道旨意将他仰赖又看重的孩子丢进了不见天日的大牢里,而且明德殿上下皆对此事讳莫如深,他花了许多银子,却撬不出那些侍者的一个字。
虽然叶荣仍不知自己这个今岁参加会试,立志登天子堂的女儿究竟怎么触犯了皇家忌讳,但他却隐隐能察觉——
岐王之症,远不如他当初所想,是只需抄一抄前任薛院使医案,再让女儿想想办法糊弄过去就行的事。
早知此事要掉叶渔歌的脑袋,那日天子召见太医院诸位太医时,他是说什么也要告假的。
叶荣急得嘴角都冒出几个泡,在宫中如蝼蚁白白忙碌了几趟之后,即将斗胆恳求面圣时,却见皇帝身边的侍者扶摇大驾光临。
“我已知叶院使所忧何事,倒也不必这般惶恐,圣上其实是欣赏你家小女才华的,只不过年轻人说话多少太过莽撞,日后若有幸继承你的衣钵,总要谨慎些才好,叶院使也不必操心,她所在监牢,是天牢最上层,能见着光,也不必受什么刑。”
此言一出,叶荣顾不得自己身份,对扶摇长跪而拜,涕泗纵横地道谢,恳求扶摇先生多多照顾自己孩子。
扶摇面上笑意更深,避开了他的行礼,将他扶起来时,却将一叠纸放到了他手心中,不经意地提及,“对了,此次圣人拿岐王一事考校叶院使爱女医术,这是她当时写的答复,我想着或许是家中不传之术,就顺手给您捎出来了。”
“岐王一事,还望叶院使多上心,毕竟她可是圣人的血亲。”临走前,扶摇意味深长地留下了这样一句。
……
叶荣呆呆地在太医院院门口站了很久。
进出的其他太医都避开老远,或是低着脑袋,没人敢和他对视,但叶荣环顾一圈,发现他们并非是害怕触他霉头,而是因为他就是霉头本身。
没人愿意和岐王沾染半分。
他眼中神色几度变幻,露出个像哭又像笑的表情,最后缓缓低头看那纸张,想从这里找出叶渔歌犯错的可能——
几息过后。
叶荣睁大了眼睛,看着纸张上列出的每一味药材。
他反复了好几遍,几乎穷尽毕生所学,也挑不出任何差池,叶荣在内心将岐王医案不断回顾,将这药方每一味都与岐王病症应对,只恨不得为这精妙绝伦的解法拍案叫绝!
起初他的手因兴奋而颤抖,可后来,眼睛却越瞪越大,直到将那宣纸捏出许多褶皱,偏一阵风吹过,又将那纸张从他掌心刮跑。
叶荣本来不想去捡,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要如何给出更妙的解法,才能弥补女儿的过失,将她早日从天牢中救出。
尤在悲凉时,吹飞的那张纸却被前方宫道上的一只手抓住。
“这方子好妙,叶院使,这是你的方子?”
冲他抬头的是张年轻面孔,叶荣认出来了,那是今年才入太医院的一位游医,名为宓云,听说曾去塞外学过几年苗医之术,与他忠厚老实挑不出任何优点的面庞相比,宓云已成宫中不少贵人的钦点御医。
宓云朝他走近,笑眯眯地说道,“这方子里用的都是寻常就能见的药,却能巧妙地达成生肝气、固元补本的效果,麦冬、生地这两味,凉血滋阴,尤其是生地,令我想起先前在塞北的一个故事。”
他极善交谈,总能引人不自觉聆听。
叶荣原本不愿同他打交道,可他一开口,还是下意识听完了他讲的故事,故事里说的是一对兄弟得罪了人,被偷偷下了毒,找游医救时,将能凉血的生地记成了熟地,病症倒是好了,人却疯了。
宓云笑道,“有些贵人食补时,也常混淆这二者呢——对了,方才叶院使神色匆忙,想来是有要事,可别被我耽搁了,我这人说起话来就不知停,院使勿要怪罪。”
叶荣若有所思。
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来同僚们在燕城之战后,在永安城酒肆里酩酊醉后,大着舌头谈及的政事。
话里话外,都暗指岐王有功高盖主之意,倘使此次燕城一役再胜,圣人对她将再封无可封,可大宗江山还未稳固,不能失去这尊战神,若能使岐王不可再战,成一庶民或废人,当是最利大宗的抉择了。
这故事与宓云方才所说的那“生地”与“熟地”的故事一同盘桓在他脑海。
叶荣此生唯一的灵光,便在此刻闪现。
他低着眼帘看手里被送回来的方子,回到院使院内,在案前沉思良久,反复推敲,最终还是闭着眼睛,将里面的“生地”缓缓划掉……
-
一炷香前,宫道上。
宓云目送叶荣远去,拿腰牌记录下了值之后,一路出了皇宫,往北街的某间三进小院走去。
穿过那曲折的楼台亭阁,他在一丛残花败柳的院落里,找到了正在低头戏水的身影。
对方指尖轻轻划过水面,低着的脑袋只露出一侧雪白脖颈,随她听见动静姗姗扭头的动作,一颗妖冶的红痣点在饱满的唇侧。
宓云眯了眯眼睛,看水中锦鲤都对她伸出的手避之不及,隐约还能见她指尖落下的雪花状碎粒,片刻后笑道:
“小公主是想吃鱼肉了么?”
“这儿的锦鲤刺多,腥味极重,撒再多盐也不好使。”
被他唤做小公主的女人淡淡瞥了他一眼,掌心揉着那些雪色,顿了顿,出声道,“你从宫中回来,就为了说这个吗,宓云?”
“自然不敢无事叨扰您的雅兴——”
露出爽朗笑容的男子凝视着她,片刻后才道,“我如今才知,这中原还有能人,竟能解我大衹王族秘传已久的‘三春生’。”
苏挽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们贵霜王子不是已经将薛从德的项上人头做成头骨酒杯了?怎么大宗这就又有一代神医了?”
宓云抬手在唇间比了下,对她做了嘘声的动作,继而道,“别担心,我可是来报喜的,这位神医惹了沈景明不快,已经下狱了。”
“哦?”
“不过大宗皇帝看起来还是不舍得让那面金字招牌这么快倒下。”
“那你报的是什么喜?”
苏挽秋将手里的盐粒松开,任由它们纷纷扬扬落进湖水中,俨如揉搓那日在岐王府梅园里见到的那方风雪。
她面色冷寂,思考把晚餐餐单改成烤野鸟,若她没记错,“宓云”在大衹语中的意思,是猫头鹰。
而她面前这只,当是人脸猫头鹰,还特别爱笑的那种。
此刻就见宓云神神秘秘地笑问道:
“你想不想见到一个崭新的岐王?”
“——比如,热烈的、无法自控的、嗜杀如命的疯子?”
苏挽秋拿手帕擦手的动作停下。
她看着掌中留存的盐粒,好似又回到那天的岐王府,与之前能冻毙她的风雪相比,此刻这一颗颗的盐粒只能可怜地被热化在她温度里。
变成湿漉漉的水珠。
苏挽秋恍然间,似乎看到了那个可怜小王妃,也从这一片片雪花,变成一汪被沈惊澜疯狂揉碎的水,只能惨兮兮地,在她的指缝里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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