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叶府。
朝西的“秋声”院落中,叶渔歌正在翻着书,余光瞥见门口徘徊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她随手将医案合上,起身而去:
“爹。”
这位叶家二小姐面上没有分毫意外,见到家主脸上欲言又止的忧愁,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宫中又有哪位贵人抱恙么?”
长了副老实相的中年男人一身医官服格外规整,即便从太医院下值出宫归家,肩头、裤脚都被路上的雨淋湿,也未见他先换下官服,不知又是捧了哪个烫手山芋。
其实宫中贵人未必得的都是难治之症,但给她们问诊却很麻烦,有些贵人怕针、有的不喜药苦,还有些得宠的、怀了龙子要保胎的,太医更是需一日三餐、衣食住行都留心,总之在太医院的活儿着实难干。
叶渔歌已经习惯叶荣一有拿不准主意的病症就过来找她这事。
但今天这位叶家家主沉默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
好似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她耐心等了许久,看叶荣又团团转了两圈,忽然冒出一段,“歌儿,我听同僚们闲谈,言及这几年大宗各处水患频发,年前的雪灾也死了不少人,今岁开科举恐怕考的时事政务不少,我先前为你延请的先生又不擅此道,不若你先回江宁老家,再温习几年,待下一次如何?”
叶渔歌神色比她今日着的浅青衣衫更淡。
她道,“科考并非一年一度,若要待下次,又不知是何年了。”
“再者,爹若真得了那能掉脑袋的差事,我和娘又能跑去哪里?”
叶荣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眉头一皱,表情就成了颗老苦瓜,“是我害了你们,早知这永安是龙潭虎穴之地——”
“好了,”叶渔歌并不似她母亲,能忍这老男人遇着点事就伤春悲秋、怀古悲今的坏毛病,直接伸手:“医案拿来。”
叶荣:“……”
他犹豫很久,还是从怀里珍而重之地掏出了一沓医案,给过去之前,又脑子一抽,不知怎么提到,“若是当初,嫁去岐王府的是你……”
这次话未说完。
就被叶渔歌的目光看到熄火。
他低声解释:“我只想着,即便如今岐王势薄,总归是皇室,此次若我行差踏错,或许罪不及你。”
叶渔歌是他最看重的女儿。
聪颖非常,性子虽冷,叶荣却觉这就是名士该有的姿态,他是真的喜爱这个孩子,不愿她也如他前半生那般蹉跎。
……
叶渔歌早知叶荣没本事,先前在江宁能遇着那位老神仙,这辈子能在太医院混到老,都已是叶家祖坟冒青烟。
但她着实没想到,就这老神仙追着喂上的一口饭,叶荣也可能吃不着——
面前的医案翻过几页,她就已对后面的内容了然于心。
这症状,太熟悉了。
偃刀脉。
仰赖叶浮光的托付,现在叶渔歌能将家中所有医术护肝、治肝的方子都倒背如流,可她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一份详尽的医案能被叶荣带回来。
看懂了她神色里的惊疑,叶荣将手拢进袖子里,嗫嚅着补充道,“我、我亦知,此乃绝脉,但我已看过薛……院内前辈的方子,不求治愈、只需续命,倒、倒也没那么难,对否?”
按照宫中规矩,其实他私自誊抄贵人医案带回家已是犯律,为了避免哪天事发波及家人,叶荣从不说医案患者是谁,只谈症状与预期。
不过叶渔歌每次都能猜个七七八八。
此次也不例外。
她漆黑眼睛看向叶荣。
想到这病患同他、同叶浮光皆有交集的模样,再想到对如此人物,宫中所有方子皆只求续命,甚至还有加重意识昏迷的药物,她怎么可能还猜不中是谁?
皇帝怎么会将这般人物交给叶荣这个区区从五品太医?
是因为其他太医都猜到这活儿要命,推他出来替死吧?
在叶荣的忐忑中,叶渔歌总算开口了,不疾不徐,“此方已用半年,不曾为她除毒,令她肝气尽绝,而今再想续命,已难如登天,生或死,只有一条道可选——”
她沉沉看向叶荣的眼珠,薄唇开合,落下的话却如惊雷,“圣人要她生,还是要她死?”
叶荣一时震颤不已,说不出话来。
但叶渔歌已经想到了更远的事。
叶浮光被送去岐王府冲喜,如今还未出一月,倘若岐王就此丧命,恐怕她也性命堪忧,无论如何,当她踏入岐王府,生死已不由她。
至于圣人态度。
即便燕城战败,他保了岐王一命,两人又一母同胞,可叶渔歌却清楚,燕城战败,疑云重重,此战之前,朝堂因圣人在江南大兴土木造避暑园林一事,岐王派与保皇派大战,差点将皇帝最信任的当朝宰辅李延霖牵连下诏——
这半年间,朝中的岐王一派被清洗不少。
若只有生死两道,如今王座上的天子,会如何替他这位妹妹作选?
叶渔歌回顾以往宫中医案,忽觉此刻自己手中握着两根细麻绳,绳索皆系一柄屠刀,一把朝着叶家,一把朝着叶浮光。
而她只能选择拽住一把。
-
叶浮光尚不知为沈惊澜问诊的下一位太医是她爹。
她现在忙着解决眼前的大危机。
好消息,郁大管家没被她气出什么好歹,晕倒之后就有下人赶紧去请府医,将她救醒。
坏消息,醒过来的郁管家看向她的眼神非常不善,言及她此次外出有损王府颜面,请她在梅园别院思过,还有,既然她觉得清淡饮食于王爷有利,便请侧妃与王爷同食。
简而言之。
每顿的八菜一汤没了,晚上可以抱着睡觉的老婆也没了。
叶浮光:“?!”
她在大餐和抱枕之间犹豫了足足五秒,才选择假哭道,“不要哇,王爷如今与我恩爱不疑,她离不开我的!”
郁青被下属扶着,冷笑一声,“侧妃说笑了,您如今不顾王爷安危、夜夜笙歌,若是离了您,恐怕王爷过得更好。”
“你瞎说!”
叶浮光看准此刻院门大空的机会,一溜烟提着裙摆往里跑,“你让王爷起来跟我说,说她不爱我,说她嫌弃我。”
郁青:“?”
她冷冷命令左右,“把她拦住,不许她惊扰王爷。”
“吉祥如意——”
叶浮光也跟着摇人,拿出跑八百米体测的拼命,一路连跑带创,那些逮人的毕竟顾念她的身份,不敢下太狠的手,竟真让她衣袖破了一片、散着长发跑进了梅园正殿。
然后在她扑到床前的那一刻,好几只手按住了她命运的后脖颈。
……
“沈惊澜……”
“他们欺负我……”
叶大猫咪被往外拉的时候,浑身写满了与命运对抗的叛逆,甚至都忘了禁忌,直呼岐王名讳。
膀大腰圆来逮她的下人低声提醒,“叶妃,郁管事毕竟主掌王府中馈,还是莫要再惹她不快才是——”
叶浮光欲哭无泪,“我没惹过她。”
下人又把她往外提了提:“那就别再用脚偷偷勾床柱了。”
“……”
叶浮光绝望且无助地一点点把脚收了回来。
她伤心地低下了脑袋。
但下人还是没能把她往外扯动。
下一刻。
郁青领着人进来,本来想训斥府中下人办事蹉跎,结果抬眸往内室望了眼,却倏然屏住声息。
“王爷。”半晌,她倏然喃喃了一声。
紧接着,原本擒住叶浮光的那些手都松开,膝盖砸在地毯上的闷响次序落下,她茫然地抬头,发现周围人齐刷刷低着脑袋跪了一地。
叶浮光恍有所觉,扭头去看床边坠落的一角鸳鸯纹红绸锦被——
此刻锦被下露出一只筋骨分明的手。
修长五指紧攥,抓住了一片冰蓝色布料。
正是她的外衫下摆。
她后知后觉吸了口凉气。
……这是,又一位义母显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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