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长玦先不评判这事,只是感慨,“时间久远,我甚至已经忘记有金侧妃这么个人,更忘记让你去打听,可你一直放在心上,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窥得些蛛丝马迹。我该怎么说才好?不论金侧妃是不是那位被打断腿的主子,我都应当好好谢谢你。”
云归舞满不在乎地喝了口茶,言道:“殿下谢奴家的东西,不算少了,奴家昨日清点了一下银两,给自个儿赎身是尽够了,眼见着这年纪一年大过一年,这事儿可不能再等,奴家打算明年就弄个良籍,脱离这天香苑。”
然后她起身,走到屋角的红木箱子旁,打开锁,拿出一叠写满了字的纸,款款走过来,放到卫长玦面前。
“奴家虽然没有等到一位给奴家赎身的良人,但从良后,若是能碰到两情相悦的,奴家也想着要和他好好过日子。所以打明年起,奴家同殿下您,就不会再见了。”
卫长玦心里有些感慨,虽然遗憾以后少了天香苑这条线,可更多的是高兴她最终选择了这条路,先说了一声“很好”,又问:“那这些纸是?”
云归舞的眼睛里隐隐有着光,让本来就漂亮的面庞增色不少,“这上头,写着奴家对来过天香苑的一些贵族公子的看法和他们提过的一些私隐之事,奴家不知道有没有用,也不知道那些话语中提及的某位大人,在朝中是什么地位,又簇拥着谁。总之,殿下可以闲来无事瞧瞧,或许有什么用得上的。”
平日里有要紧的大事,云归舞会专门遣人去恭王府递个信儿,但其实这样零碎的小事,才最费神,且不说要记住那些贵公子的音容相貌,还要用心倾听那些话里的关窍,并记在脑中,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再默到纸上。
每一个字,每一张纸,都是心意。
卫长玦当然明白云归舞对自己有情,但这份情,注定今生得不到回应,他只能起身离座,深深地躬身拱手,“姑娘恩德,卫某铭记在心,将来若有能用得着的地方,请姑娘尽管让人给恭王府带句话,卫某一定在所不辞。”
云归舞最不喜欢听这样的话,虽然里头的真诚不能否认,但卫长玦对她客气,就是两人之间终究疏离的意思。
“殿下不用这样。”她抬头,妩媚的女子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从前殿下对奴家的好,奴家记在心里。这样的回报,还不足以表达感激之情。”
卫长玦叹口气,“那件事,说起来,根本也不算什么。”
当年云归舞初初成为花魁,不少王公贵族肯为她一掷千金,但天香苑本就是三教九流之地,即便是花魁,也会碰见为难的事。
好比身子不舒服时非要被逼着喝酒,好比那些人明明晓得是卖艺不卖1身,也要上下其手。
天香苑里本没有什么人能卖艺不卖身,就连云归舞身上的这个说法,也不过只是个噱头,只为了勾着那些男人的心,可是那天点云归舞的人,明明没有给那么多银子,却想占更多便宜。
云归舞不愿意喝酒,更不愿被他们当做随随便便的粉头,鸨母为了养她傲气,也过去劝,然而那些公子哥儿流里流气,连“立牌坊”这样难听的话都嚼了出来。
那是卫长玦第一次来天香苑。
他不得志,外人看来,不过是三皇子自暴自弃,然而他自己心里清楚,既然父皇跟前没他的位置,他就得另辟蹊径,找到不同寻常的道。
天香苑这种地方,其实非有钱有势的,不会来,而常来这里的人,必然喜欢和人打交道,卫长玦过去碰运气,听见云归舞的推拒,也听见了那些人的冷嘲热讽。
到底是少年人没忍住,上前道:“这位兄台看着俊勇非凡,心里肯定也明白,若这云姑娘同其他姑娘一样,一下就扑进了兄台的怀抱,那么多银子,岂不是白花了?这样冰山雪莲般的人物,该远观而非亵玩,如此方能凸显兄台的高雅品味,也算同兄台的俊雅面庞配上了。”
这样会说话,直接就把人哄得服服帖帖,自然也解了围。
云归舞陪了这边一会儿,主动过到卫长玦身边,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奴家敬公子一杯,多谢公子帮忙。”
卫长玦很温和,“举手之劳罢了,且在下说的是实话,姑娘周身气度清雅从容,出淤泥而不染,不该被人聒噪。”然后他抬手,拿过云归舞手里的酒杯,“姑娘身体本就不适,方才争端也是因此而起,还是别再饮酒了。”
云归舞被捧了捧,却不像对其他人那样平白有些厌恶,只笑了一笑,这一笑真是如同春风融冰雪,“好,听公子的。只是公子为奴家解忧,奴家不愿相欠,不知如何回报?”
“不必回报。”卫长玦不紧不慢,也不带着一点私心,“不过是站出来说句话而已,若要求回报,我同那些人,恐怕也没什么区别了。”
风尘中人,讲究一个“义”字,更讲究眼缘,初为花魁的云归舞,就这样碰上了一个觉得颇合自己眼缘的人。
后来熟悉了,知道他是宫里的三皇子,虽然郁郁不得志,但已经比其他来天香苑的男子高出了一截儿,且他从来不说越界之语,明明是这样纸醉金迷的地方,他坐在那,就像是遗世独立的谪仙,怎么都融不进来。
当然到得后来,三皇子渐渐地懂得了天香苑里那些路数,和那些人与人之间相处的方式,便也能和其他恩客说说话喝喝酒。可在云归舞心里,一直记得的是他初来的模样。
云归舞抬了抬头,目光如盈盈秋水,她一向很知道男人喜欢什么,也许不经意之间,就流露出来,“殿下,对您来说不算什么的事,可能就是我生命里,那唯一的一点儿光呢。”
卫长玦一时语塞,终究只是轻轻地道:“若是能抱着光生活下去,不论是大是小,也是件不错的事,总归,我也为能给他人带来点希望,而感到高兴。”
“他人……”云归舞笑了笑,两个人之间的遣词用句,卫长玦从来没有用得太亲密,她也不会争着去要什么,只是低眉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帕子,那上头绣着一对儿情意正浓的梁上燕。
她的女红不怎么好,这样的绣品,还是戳坏了好几次手指头才折腾出来。微微抬了抬手,终于又放下,“一直没问,王妃还安好吧?”
谈及岚意,卫长玦像是轻松许多,道:“安好,现在恭王府上下都围着她转,她事事顺心,连带着胎儿也很好。算下来,明年六月份,荣欢就能见到小妹妹了。”
“小妹妹吗?”云归舞问:“殿下不希望要个嫡子?”
卫长玦笑着摇摇头,“我怕岚意心里有压力,很少在她面前提‘嫡子’两个字,其实外人可能很在乎恭王府有没有儿子,我们倒还好,总归都年轻,不怕将来没有嫡子。而且荣欢实在太贴心可爱,瞧见她,我便不爱看那些臭小子。”
云归舞微微低下头,道:“连稍稍敏感的字眼都不敢在妻子面前提,殿下,不怪外人说你畏妻如虎。”
卫长玦不在乎,“畏妻如虎就畏妻如虎吧,这样的名头并没有什么丢人的地方,难不成我一个大男人,反要在妻子面前抖威风?更何况岚意自从嫁与我,就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我不体贴她,还有谁能体贴她?”
云归舞弯了弯嘴角,轻轻说:“我只盼自己也能碰见像殿下这样的良人,把我捧在心尖尖上。”
卫长玦挺郑重地道:“一定会的。说来很久之前,岚意说要请你到家中坐坐,一同吃顿饭,却因为事情太多,一直没能送请柬来,虽然你说离开天香苑后不想再有联系,但我同岚意,还是期望你能过来坐坐,说到底,咱们算朋友。”
云归舞抬起头,快意地笑了起来,“行,若有机会,一定去恭王府上叨扰一顿饭,我也该长长见识了。”
如此约定好,卫长玦便拿起那些纸张叠好,让小彦子收了,起身告辞。
云归舞定定地望着他走了两步,忽然言道:“殿下,都说天家无情,我想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一句——您对王妃,是真的倾心爱慕吗,还是说,您不过是因为她是您的妻子,所以才格外尊重,格外放在心间?”
卫长玦顿了顿,转过身言道:“我以为自己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
云归舞苦笑,“是,很明显,天下人皆知。殿下,我多言了。”
“你是冰雪聪明的女子,多言的话,从来不会你口中说出来。”卫长玦还是那么温和,但让人感觉到中间的距离,渐渐被拉开了,“云姑娘,愿你在以后的日子里,可以碰上心里真正所想的那个人。”
然后他带着笑容轻轻颔首,拉开门,缓步离去。
云归舞坐在那里,握着帕子的手一直紧紧的,最后终于松开,把那帕子叠了叠,起身收到了屋角红木箱子的角落,然后关了盖,落了锁,淡淡一笑,“就这样吧。”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