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带着八妞妞在廊下认字,忽正屋大门“哐当”一声被踢开,迟风旋风般地拉着陆霜雪冲了出来。
他紧张得霍地站起来了。
迟风牵着陆霜雪直奔她的厢房,一脚踹开大门,“哐当”一声甩上。
房间很安静,冬日阳光映着铺满雪的窗台上,从一线微启的窗扉射进来,窗前明亮,把其他地方衬得有些暗,风吹进来,吹得圆桌上纸镇压着的纸笺哗啦啦直响。
大张的微黄纸面上,横七竖八画着阵纹局位解析,风掀起一连七八张纸,所绘皆是阵心中枢的方坛区位。
迟风满腔惊涛急浪,尽皆化作一腔怒火,井喷般涌出,他一把将圆桌上的所有东西都扫落地,纸镇“噼啪”落在地上碎成几块。
但他还来不及说话,骤发现自己扫落纸笺时的力道太大,不慎把陆霜雪抓在手里刚抿唇放在桌侧的赤霞剑尊白玉简等遗物一并带落地了。
噼里啪啦,摔得七零八落。
他慌忙矮身去捡。
陆霜雪也是。
两人七手八脚把地上的竹纸玉简等物捡起来,迟风喘着气把东西放回圆桌上,“我不同意!”
他咬着牙关说,犹如一头负伤的野兽,“我是绝对不可能同意的!”
他一脚踹翻桌边的圆凳:“去他妈的天仙剑法!去死吧——”
他将飞起的大张竹纸抓住,一把撕了个粉碎,是愤怒是气急的,他目眦尽裂,连眼睛都泛了红。
可暴怒之下,他潜意识里还是舍不得冲陆霜雪撒气,一腔怒火直奔屋里半旧的家具去了。
仿佛动作越大,就能越表现他的愤怒和坚决。
他这样,陆霜雪心里钝钝地拧着,难受极了。
她苦笑一声,小声说:“你这是气话!”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们也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房间不大,赤霞剑尊的遗物拾起之后,就搁在陆霜雪身侧的妆台,迟风情绪失控之下不觉带上真元,白玉简断成几节。
她低头把它一节一节拼起来,指尖在赤霞剑尊最后那一句未尽的“小霜雪,你……”摩挲着。
“师父原来,是打算牺牲自己的。”
其实第一遍看这两块白玉简,她就明白了。
和大家细细分析进一步明析方坛之险的时候,她更是读懂了赤霞剑尊的舐犊之情。
赤霞剑尊的未竟之言,魂力将要殆尽是一个,但他却是未必真的不能再坚持多写几个字的。
可是他舍不得。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世上另一个会天仙剑法的人是谁,陆霜雪是他亲手养大,手把手教出来的。
这坚毅果决、义薄云天、为东极洲奔走一生付出生命不悔的男人,临终一刻思及他的小徒儿,难过得一塌糊涂。
他呕心沥血才终得良方,原该叮嘱陆霜雪继承遗志,去完成这个阵法的。
可他说不下去了。
陆霜雪可以想象得到,赤霞剑尊是怎么在不舍、难过、矛盾的两难情绪之中,意识模糊,魂体消散的。
他最后一个人,应是很孤独,很难过吧。
“这是师父毕生心血啊。”
陆霜雪说:“无论如何,我总要继承师父遗志。”
她视若亲父亲的师尊,一步一步艰难走到那一步,才望见曙光,倒在黎明前的一刻。
她无论如何,都要接过这个接力棒,把他的意志贯彻到底。
不让他陡留遗恨的。
“还有龙擎。”
陆霜雪长长吐出一口气,以手掩面,片刻才放下,尽力用平静的口吻说:“前天我把龙擎的龙珠送回给族长了。”
但她不傻。
族长强颜欢笑下的伤恸她看得真真的,陆霜雪很想欺骗自己,但她没有办法不意识到,龙擎,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她轻声说:“不知道龙擎能不能复活。”
“但我不想他的族人再死了。”
如果她不走上这最后一步,可以预见的将来,龙族将会流尽最后一滴血,所有族人最后都会死在与两洲并肩作战的最后一刹,不剩一条龙。
陆霜雪硬起心肠,说:“迟风,对不起,我不知怎么和你说。”
她心里难受极了。
曾几何时,陆霜雪是一点都不畏死的。
修真路途上,怕死的人走不长。
风里来雨里去,无数次于危险擦肩而过,她潇洒肆意。
两脚踏翻尘世路,一腔热血洒珍重。
她珍惜的自己生命,却并不畏惧死亡,说句老套的,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她是个为了凤神珠粉身碎骨都不怕的人。
但不知何时开始,那个骑着毛驴扛着大刀的大眼姑娘,有了羁绊,迟风走进了她的心,她有了想相伴一生的人,她发现自己有点豁不出去了。
——这段时间,大家都沉默,竟是不愿意面对。
而她,疗伤结束之后,她握着玉简想了一个下午,最终还是下了决定。
天仙剑法是师尊传给她的,合该她继承师父遗志。
人生在世,压着太多太多的东西,由不得他们选择。
“我有师父,有龙擎,还有胖子八妞妞他们,你也有你爹,你娘,还有涧魔界。”
迟风的亲爹,他的母亲,不提其他,单单是迟旌,拳拳父爱,别看迟风整天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但他真的舍得他爹死吗?
不会舍得的。
还有千辛万苦才找回来身边的母亲。
她握着迟风的肩:“迟风,总得有一个人冒险的,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我们所有在意的人。”
“未必我就不能回来,你别这样。你答应我好不好?”
陆霜雪不说最后一句还好,一说迟风脑子嗡一声,“狗屁!”
他情绪激动,破口.爆粗,“什么叫未必就不能回来?那万一真回不来呢?”
“我怎么办?”
他去哪找她?他连同生共死都找不到地啊!
“你别说了,我不答应。”
迟风坚决地说:“总有一个人冒险,那就让别人去!”
他紧紧抱着她,咬紧牙关说:“反正我就是不同意,我绝对不会同意的!”
“迟风,你别这样,剑法只有我一个会啊!”
这个不是让不让别人去的问题,是别人没法去啊。
迟风摇头,他不听,他脑子嗡嗡的,他根本接受不了。
“……你想想你娘,还有你爹。”
“我不想!我谁也不想,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迟风!!”
“你别说了,我不听,反正我就是不同意!”
两人车轱辘了好久,终于还爆发了一场争执,陆霜雪好说歹说,可迟风就是拒绝沟通。
可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桌倒凳翻之际,“噼啪”一声,大门开了。
半旧的褐漆大门,从外被人一把推开,迟风忘了抛出隔音罩,他们的争执整个院子都听见了。
君仲祈站在门前,他把门推开了。
细雪断断续续下了十多天,昨夜鹅毛大雪,大地一片素白,柴垛屋顶雪白夹黑,一片静寂,君仲祈一身天蓝色的广袖长袍,他逆光站着,窗扉投进来的阳光微微映在他的俊美无俦的面庞上。
他看着迟风和陆霜雪。
“阿雪教我。”
君仲祈说:“我学,让我去。”
......
迟风和陆霜雪惊讶看着他。
冬阳耀目,寒风呼啸自大门而入穿窗而出,鼓荡起他天蓝色的博带袍袖,光与影的映衬,俊美无俦,恍若天人,君仲祈的眉目很温和,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陆霜雪的脸上。
君仲祈对两人说:“君氏我已做了安排了,阿雪,你今夜就教我吧。”
君仲祈也变了不少。
时至今日,他已不知道自己保卫的是家族,还是东极洲。
他允许自己放肆一次。
君氏有继承人,第二继承人也有了,这次结束之后,仙域危机解除,不再在风高浪急中颠簸,那就不再非他存在不可了。
君氏的继承人他已经挑选好了,两洲重新合一之后进入休养生息期,届时,君氏可能会势低些,但不会没落。
君仲祈这一生,克己自敛。
最后这一次。
他想做一回,自己想做的事。
迟风吃惊看着他,但这一刻,他喜悦油然而生,他第一次,看君仲祈这么顺眼。
迟风松开箍住陆霜雪的手,站了片刻,他行至君仲祈身前,第一次对君仲祈道:“感谢你。”
君仲祈笑了笑:“不必如此。”
这两个曾经无数次敌对,互相看不顺眼的男人,最后展臂拥抱了一下。
......
只是,很可惜的,君仲祈学不会。
当夜,陆霜雪就在院子里,提剑一式一势教了他。
心法口诀一句不落,窍门细节仔细述说。
君仲祈是大乘期修士,本身也是剑修,剑意融贯修为高深,本来学一招剑法,也就很快的事情。
可最后他发现,他竟学不会。
迟风由一开始的感激庆幸,到绷紧神经,到最后过了两天多,君仲祈不得不紧皱眉头说,他学不会的时候,他情绪一下子崩了。
“怎么就没学会?”
“你是不是故意不学?!”
你是个大乘期修士啊!
“我学!”
迟风毫不犹豫道:“我学总可以了吧?”
君仲祈学剑的事给他一个新方向。
他可以学!
可结果是,迟风也没学会。
——这是上界遗落的仙阶剑法,原就不是飞升以下的修士能学能用的,也就赤霞剑尊天纵奇才,研究了十几年,硬生生把剑法改至他能修习的。
剑谱深奥晦涩,极其难懂,赤霞剑尊当年教导陆霜雪的时候,反复演示讲解,又用灵气替她先行打通了很多关窍经脉,陆霜雪花了二十年时间,才学会的。
不过她还是不爱用剑,后来又继续用刀。
君仲祈和迟风也是天赋过人的剑道高手,但想几天时间就学会天仙剑法最深奥的一式,根本不可能。
陆霜雪从一开始就知道,但她实在说不口打落迟风那双漂亮凤目陡然生出的光彩。
不管是君仲祈还是迟风,都是要试过才可能死心的。
尤其是迟风。
他就是这么执拗的一个人。
院子里雪白一片,柴垛院墙上的黑色都已经看不见了,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天地间只剩下“扑簌簌”的下雪声。
迟风仍在竭力挥剑,天仙剑法反冲力很强,他手腕红肿透亮,每一下手抑不住颤动,但他还是不肯停下。
一下一下,又一下!
陆霜雪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把剑夺下来。
迟风死死抓住不放,霍侧头看她。
她沉默看着他。
迟风撒手把剑扔了,他反手握住她的手,紧得生疼,风雪呼啸,他咬紧牙关说:“……我们去仙域。”
“我们去仙域!”
陆霜雪心里酸楚极了,“可是,去了仙域就只能像只丧家之犬那般躲躲藏藏了。”
迟风眼泪一下子落下来了,他回头:“可我宁愿当一只丧家之犬。”
陆霜雪先前说的,他都知道,可这一切一切与她想比,都不重要的!
“我带上我爹,我娘,还有胖子千红他们,我们一起去仙域!我们能弄一个玉兰花!”
这一刻,陆霜雪也哽咽了。
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他使尽一切办法,怎么也不肯放开她,放弃她。
她这一辈子,遇上过的男人,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和不得已,放弃她放开了她。
包括未婚夫君仲祈。
也包括如山如父的赤霞剑尊。
可唯独一个迟风,他怒时会骂,悲时落泪,可不管如何无论遇上什么事情,他就是不会放开她!
这一刻情绪起伏难以遏制,陆霜雪头脑都混乱一片,迟风死死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和心战栗着,头脑乱哄哄的,“我想想。”
她的眼泪也落下来了,“你让我想想,想一想。”:,,.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