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十一点, 庄蔓捧着一杯没喝完的柳橙汁来到云嘉身边:“姐姐,我到时间要回去了。”她看着云嘉旁边不知什么时候空下的座位问:“我哥去哪儿了?”
云嘉扭身,朝门口一指:“他去外面接电话了。”
穿白衬衫的男性背影隔着玻璃隐在外头的夜色里, 手机举在耳边, 相对静止, 而他身边的行人车辆,一次次与他交错。
庄蔓见过庄在忙工作的样子, 有时候一个电话可能会说上一两个小时, 她有些拿不定这次的时间长短,对云嘉说:“那让哥哥忙吧, 我自己先回去了。”
云嘉担心发生了什么, 问她是有什么急事吗?
“不是。”庄蔓按亮自己的手机,示意时间,“是快到12点了,我来隆川答应了哥哥,不管在哪里玩,十二点前一定回家。”
云嘉失笑,小姑娘说话的样子认真得想让人摸摸她的脑袋,真是个听话的乖宝宝。
“那好,我送你回去。”
开车来的,但此时已经喝了酒, 云嘉拿起吧台上的手机,准备约代驾师傅。
庄蔓却连忙摆手反对道:“不用啊,我自己打车就可以了,这边很好打车的,姐姐,你跟我哥哥肯定有聊不完的话, 你们继续玩呀,不用管我。”
云嘉偏偏额,手指按住太阳穴。
她跟庄在……还真没有什么聊不完的话。
她今晚不是“孙小姐”,是她自己,一个跟庄在疏于联系,但又被一丝蛛网般透明且黏弱的关系联接在一起的人,如今聊起天来,话题其实比较拘束,不好多言过往,也不便大谈未来。
只是很奇怪,跟他相处的感觉蛮舒服的。
就像之前从西曼回来,她想想前一天的种种经历,在他身边扮演“孙小姐”居然没有让她不自在。
这时庄在结束电话从外面走回来,看到她们凑在一起说话,问了句,你们在说什么。
庄蔓似乎想让庄在跟她一块留人,便说:“到时间我要回家了,姐姐说要送我,不用的,哥哥你跟姐姐说,我可以自己回家的,你们继续玩嘛。”
庄在看向云嘉。
她已经将包扣上一侧肩膀,手里拿着手机,一副准备好随时动身离开的样子。
他完全可以顺庄蔓的话打安全牌,说就让她一个人回去可以的,不用担心,你再待一会儿吧。
顺其自然,无错可纠。
但是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他入职云众后,先在清港总部待了半年,清港的同事很喜欢过夜生活,那边的夜场文化俨然是精神消遣的一部分,男女关系也比较开放多元,他被邀请过很多次,也近距离旁观过。虽不认同但能理解为什么聊聊天就能把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带去住处,或者酒店。
那种言两语就能让女孩子心花怒放的本事,他没有,也学不来。
刚刚他其实已经尽力在展现健谈了,但和云嘉之间,还是好几次冷场,彼此相望,尴尬地只能碰一下酒杯,各自喝酒,听着台上的歌。
他不确定她这时候准备走,是单纯想送庄蔓,还是她已经觉得无聊不想待了。
这么一想,他甚至有点后悔。
之前聊天期间没有找到合适的切入点,提议带她加入他下属那边的卡座。那些人好像比较会玩,石骏好像也挺会捧女孩子开心。
久不开口,庄蔓奇怪地看着他:“哥哥,你说话呀。”
“不好意思,刚刚在想一些工作上很重要的事。”他思绪归位,向云嘉致歉。
云嘉笑笑,说理解,工作要紧。
庄蔓却很不满,又不敢大声抗议,瞥她哥一眼,只咕咕哝哝说:“能有多重要?为什么过生日还要想工作上的事啊,生日一年就一次,你就不能想一点你自己喜欢的,让你开心的事吗?”
“嗯,想了。”
他低而淡的回复声,在庄蔓看来纯粹是敷衍。
小姑娘噘着嘴朝云嘉耸耸肩,好像在说,看吧,他就是这样,好没意思。
云嘉看着这对兄妹,却觉得很有意思。
打过腹稿,酝酿过随口一提的讲话语气,庄在试着对云嘉说:“待会儿黎阳要过来,你要不要再待一会儿?我找别的人送庄蔓回去。”
“别!”
云嘉本来还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一听到黎阳,瞬间头疼。
上个月回舅妈家吃饭,舅妈说到这位表哥还气得捶胸顿足。舅妈将黎阳的一些迷之潮服展示给云嘉看,痛骂黎阳都是快十的人了,也不知道怎么越活越没有样子!哀哀叹着黎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才,但凡他能有庄在的一半,不!分之一就够了,她都愿意吃斋念佛,去拜观音菩萨。
“让我送吧,刚好我也不想在这儿待了。”云嘉将送庄蔓回家的活儿干脆揽下。
庄在听她说不想在这儿待了,仿佛心口一块久悬到发酸的石头终于沉沉落下,也更确认了,刚刚自认发挥了十分健谈的表现,依然无趣。
他拿出手机:“那我帮你叫代驾。”
云嘉晃晃自己的手机,说已经约好了。得知黎阳要来,她巴不得马上就走,动作都分外迅速。
庄在点点头,淡淡说了一个字,好。
代驾师傅也来得很快,庄在把她们送上车。
在车上,庄蔓和代驾师傅确认的地址。云嘉听着觉得熟悉,细一想想,之前她堂姐云姿贤邀她过来住的房子,就是这个小区。
离隆艺还算近,在正常的通勤范围内。
但云嘉婉拒了堂姐的好意。不止堂姐,舅妈也担心她住酒店,即使是五星级酒店,也以“外面的东西怎么比得上家里”的长辈想法担心云嘉的饮食。
舅妈的好意,她也拒绝了。
之前在国外,云嘉住的就是酒店式的公寓,挺方便的。回国后也是找了酒店常住,不用愁人打扫屋子,餐也很容易解决,几乎所有需求都可以迅速找到服务人员帮忙。
徐舒怡上次来酒店试她订的新裙子,也说过这个问题,她问云嘉:“酒店方便是方便啊,但你不觉得没有烟火气,就……没有那种生活的气息。”
云嘉当时的回答是,其实我也没有怎么感受过那种有烟火气的生活,有没有生活气息,对我来说也无所谓。
可当车子行经一处,蓝底白字的漆光路牌从视野里飞速一闪,云嘉愣住了,扭头看向车窗外,建筑树木,全都令她陌生。
“这是哪儿?”
开车的代驾师傅回答:“竹岭路。”
她望着快速向后刮去的街景,一时不能相信,声音低低,透着疑惑:“竹岭路……是这样吗?”
身边的庄蔓完全淡定,对她解释道:“姐姐,竹岭路这边拆迁改建了,很多东西都变了。”
是,变了。
变得每一帧都与云嘉记忆里的景象不再相符。
云嘉问:“城中村那里也改了吗?”
庄蔓说改了,那边所有的房子推掉了,她们刚刚路过的就是新建小区。
云嘉脑子里浮现城中村往日的旧貌。
记忆里,这地方就是破破烂烂的,她至今记得第一次到这里下车的震撼,房子商铺,道路车辆,包括肉眼可见的很大一部分人,全都是乱糟糟的。
附近几处都在修路,偏偏进度感人,好像永远也不会修好,只在地上挖了一个又一个深浅不一的坑,立着“道路施工禁止通行”的牌子,叫人平白绕路。
每当机器轰鸣,尘土飞扬,周边的大妈阿姨们捂着鼻子路过,有骂不完的话。
晴天还好,只是灰重。一到雨天,深深浅浅的坑里积满泥水,云嘉每次过来小心翼翼踮脚走,鞋子还是免不了弄脏。
最烦的还是那些失修的石砖道,旧砖底下藏着污水坑,走久了甚至都有身体记忆,知道哪几块是坏的,踩到就完蛋。
有一次,泥点溅脏整个鞋面,她气鼓鼓跟在庄在身后,又很想笑自己的狼狈,大声撒气说:“我是什么侦探兵吗!我是来踩地雷的吗!哼!破路!我要让我爸爸把这里全拆了!”
隔着几步的距离,庄在回头看着她,忍不住弯起唇角笑。
他大概以为巷子暗云嘉看不到,所以有点肆无忌惮地看着她,笑容也很由心,可偏偏楼上有窗户里的昏黄光亮映出来,云嘉将他嘴角的弧度瞧得清清楚楚。
“你还笑我!把你也拆了!”
他更想笑了,但立马克制,一副赔罪态度走回云嘉身边,伸出胳膊给云嘉抓,由他带路。
“走吧,侦探兵,回去帮你刷鞋。”
“姐姐?姐姐,我到家了。”
身边的庄蔓第二次喊她,云嘉才从记忆里回神。
她眨了眨眼睛,迎上庄蔓神情担心的脸。
“姐姐,你没事吧?是不是酒喝多了不舒服?”
她摇摇头,浅淡一笑说:“没事。”
庄蔓这才放心下了车,挥挥手,要她也早点回去休息。
一种难以形容的滋味涌上云嘉心头,原来现在坐在一起聊天都缺少话题的人,曾经也亲近地相处过。
他少年时,也有过完全不冷僻的样子。
可时间久远,记忆褪色,她好像险些就要彻底遗忘掉了,如果今天没有看到翻天覆地的竹岭路城中村。
将庄蔓目送进小区,云嘉还没有彻底回过来神,代驾师傅问,是不是要把她送回地址上填写的酒店。
云嘉“嗯”了一声,又说:“师傅你绕下路吧,我加钱。”
她报了地址,师傅从后视镜里有点惊讶地看她,似是不确定:“绕一趟竹岭路再回酒店?”
云嘉:“嗯。”
她又问师傅,知不知道那边具体是什么时候拆迁的。
师傅抱歉回复自己是外地人,这两年才过来,对隆川不太熟。
云嘉从包里拿出手机,本想打电话给庄在说送妹妹安全送到家了,手机屏幕在昏暗的车后座亮起,她的手指尖,悬空触着一道冷白的光,却无处可落。
此刻外面的漫漫车河,仿佛洇成了一片辽阔深海,点亮摇晃的渔灯,才发现这一叶小舟早已失去方向了。
而她也在亮起的屏幕前,后知后觉,他们认识的这十年,也是互联网飞速发展的十年,各种社交软件和智能手机不停地更新换代,她和他早就失去了联系。
忽的,她想到一件久远的事。
大概几年前,舅舅舅妈银婚办庆典,她人在法国,给舅妈买了礼物,本来说要邮寄回国,舅妈说让庄在带回来吧。
她当时好像有些惊讶,听舅妈解释庄在是工作所需的培训派遣,在里昂,跟云嘉并不在一个城市,也快结束了,舅妈说刚好让他去云嘉那拿了礼物一起回来。
电话是庄在先打给她的,云嘉在国外的号码是舅妈提供,通话内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结果是商定好他来巴黎见面的时间。
但两人并没有应期在巴黎见面。
因为云嘉的师兄突受情敌刺激,临时有了求婚计划,那两天她和师兄的朋友都在帮忙策划布置,大家陷在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兴奋喜悦里,忘乎所以。
派对当晚,那些人在聊师兄的爱情故事,惊叹于他这样油腔滑调、从不冷场的性格,一开始居然是爱在心头口难开的暗恋。
好在这么多年翻山越岭,暗恋成真。
接到庄在的电话时,已经是深夜。
云嘉才恍然想起与庄在有约这件事,问他是不是在公寓楼下等了很久,他说没有,刚到不久,云嘉才松了一口气。
一时半会儿无法回去,云嘉便托同住一栋公寓楼的华人朋友帮忙,拿备用钥匙去自己家里一趟,将包装好的盒子送到庄在手上。
可能是愧疚自己爽约,她在电话里问起庄在之后的计划。
“听舅妈说,你是不是培训结束要回国了?有时间的话,在巴黎待几天逛逛也挺好的,这边有挺多有意思的地方,我在玛黑区有一家古董店,有机会的话,你下回过来,我再好好招待你。”
客气的话说多了,句句妥帖,唯恐对方感觉不周到,反而更容易显得生疏。
云嘉意识到了,收住声音。
对面也安静了少顷,再开口,庄在并没有说“好啊,那有机会下次见”这样的应和话语。
他忽然问:“你那里,有人在唱歌吗?”
身处露天派对现场的云嘉看向不远处的小舞台,求婚成功的师兄尽显嘚瑟,有人用吉他伴奏,师兄正抱着立麦深情款款唱中文歌。
很老的歌,经典程度不亚于法语香颂《玫瑰人生》,好音乐不分国界,连现场不太通中文的朋友,都能跟着一起合唱高潮。
月亮代表我的心~
云嘉反应过来,他是通过手机听到这边的声音了。
“嗯,是《月亮代表我的心》,我师兄今天求婚成功了。”
他说:“挺好的,刚好今晚有月亮。”
云嘉闻声抬头去找。
异国的月,皎皎发亮,唯一的遗憾是不够圆。
通话中的两端,在共赏月色这一刻都失去了声音,老旧的情歌还在不远处缠绵唱着,云嘉这边是灯火通明,闹中的静,而他那边,静到像嵌入无边的黑暗里。
庄在问了古董店的详细位置,说朋友之前提过玛黑区很有意思。
云嘉应和了两句,玛黑区既复古又新潮,现在正是时装周期间,各种Showroom云集,不管是购物还是逛画廊和博物馆,都会有不错的体验。
之后庄在有没有去那边游玩,云嘉不得而知。
因为很快,她的生活里也迎来重大事件。
去瑞士滑雪的旅途中,她的右脚踝第二次受伤,严重到被医生告知再有下次可能会习惯性脱臼。她并没有将伤情告诉家里,反而在不久后通知他们,她和司杭决定分手了。
碎屏的手机在出院后被换掉。
她的人生翻进新篇章,包括庄在曾经拨给她的两次通话,也湮于过往长河。
……
云嘉给庄蔓发去微信。
“到家了要给你哥哥报个平安。”
那边回了一个点头“嗯嗯”的小熊表情包。
庄在收到庄蔓发来的消息,回复“早点睡”后,他刚放下手机,面前吧台身影一晃。
台上的覃微下来了,一口气喝了半瓶百威,问庄在:“刚刚坐这儿的大美女走了?”
“走了。”
“女朋友?”
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和云嘉之间的关系,也没有说给外人听的必要,他随口说了最无趣的四个字。
“ 普通朋友。”
覃微手往台面上一拍,再拿开,下头有一张印着UmbrellaMIss标志的纸,她笑容颇有深意,说:“你这个朋友有点……不太普通啊,跟你一样喜欢听张悬,第一次点歌点的还是同一首。”
庄在把对折的纸打开,上面是黑色的属于云嘉的中文字迹。
《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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