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春日来临,大阪城的寒意终于散去，战火也停下了。外城的城墙被炮击的发黑，德川一族派了人来,终日填埋着壕沟。从内城向下眺望,时时可见德川军日夜不停的背影。
但如今总算是没有炮火会在夜半响起了,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们来说,这着实是一件好事。有年轻不懂事的女房,甚至已轻快地下了论断：德川与丰臣之间不会再开战了。
生活中的闲琐之事，似乎重显得重要起来,譬如春季的打褂用什么服色，又或者讨论待嫁的女子们喜欢怎样的男子。
优每每被问及这些问题，只是摇摇头,说：“我还不想嫁人呢。……或者说,不嫁出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我一个人,照例可以过得很好。”
女房们听了，都很奇怪,取笑她主意变得快，又劝她乱世里还是要找个依靠。只靠父兄，仍是不够,得有父兄和夫家两个倚仗，女子才能活的体面些。
每次听闻女房们说起这些,优便在心底叹一声气。世道如此，也难怪同僚们会这样说了。倘若她说她并不想嫁人,只想与徘徊在大阪城的亡魂相伴着,她们岂不是要吓坏了？
她所居的庭院里没有时令的樱，但是从高处眺望下去,能瞧见一二株樱树的枝稍，那枝上粉云堆叠，很是风雅。虽说只能看到一角，却比将整株樱尽收眼底要来的有趣味，让人能在心底猜测另一半是生的什么模样。
一期一振来的时候，她便对他说：“若是能离开内城，去看看外头的樱就好了。”
一期一振是亡魂，会悄然不绝地来，无声无息地走，她早已对此习惯了。偶尔有外人来了，她也无需担心被察觉。
青年眺望了一眼樱枝的方向，点了点头。
春日的风很是和煦，吹得人浑身懒洋洋的。优卸去了冬日的厚厚锦衣，只披一件单薄的胡枝子色打褂。她侧眸窥看着身旁的青年，忽而问道：“一期一振…从前，可娶过妻子？”
她是想了很久才大着胆子问出这个问题的。
一来，擅自打听男子的娶妻婚嫁之事属实无礼；而来，倘若一期一振真的娶妻过，他如今是亡魂之身，这样生离死别的问题，想必会勾惹起他的伤心事。
但一期一振却摇了摇头，说：“……那样的事，不可能。娶妻之类的…”说着，竟然露出有些好笑的神情，仿佛是瞧见了不懂事的孩童。
不知怎的，优觉得心上似乎舒缓了一下。
她绞了下袖口，又问：“那你从前…不曾想过娶妻吗？如果想要娶妻的话，是想要讨个怎样的女子为妻呢？”
她问完话后，便安静下来，只等着静听他的回答，眼底似有一捧光。但出乎她的意料，一期一振只是摇摇头，说：“我没有想过那样的事情。……以后也不会。”
——一期一振从来没有想过娶妻那样的事。以后也不会想。
他眺望着城下的那一株樱，长发被春日的风吹得散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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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吗……”优慢慢地叹了口气，“是我失礼了。”
她低下了头，轻攥着袖口出神。就在这时，她听到身旁的一期一振说：“优以后也会出嫁吧？所以才会问我这些事。”
“啊……”她愣了愣，连忙想要否认，“不是……”
一期一振含笑望向了她，说：“这也没什么意外的，女子存活在乱世不易，想要更好地活下去，难免要依靠丈夫。我虽然起初不理解这些事，但是见多了，也就习惯了。优已经有合适的人了吗？”
她想摇头，又想点头，心中有许多滋味，但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一期一振是亡魂，不可能与她真的长久相守，二人迟早会散开的。她理应明白这个道理，而一期一振更是对此无比清楚。
他能说出“丰臣家迟早会衰落”这样的道理，势必也明白她迟早会嫁给旁人的结局。尽早将这些话说给她，也许是在提醒她不要泥足深陷吧？
明明该感激一期一振的提醒，可不知为何，她的心底却有一种淡淡的埋怨感。
为什么……要将这些话说出来呢？
一期一振见她沉默，便温柔地安慰道：“优，你一定能遇到合意的丈夫的。”
她愣了愣，捏紧了衣袖，忽然道：“春天的风还是有些冷了…我先回去休息了。失陪了。”说罢了，她便向着屋间走去。
一期一振站在原地望着她，并没有追上来。等到她上了走廊，回头一看时，却见庭院中已没有了青年的身影，他再度如幻影一般消失了。
……这算是什么呢？
一期一振不忍她日后受伤，所以尽早提醒她出嫁吗？他到底还是个温柔的人，可这样的温柔，却总令人觉得寒冷。
春日的天越来越暖适，大阪外城的壕沟也被一点点填埋了。但是，一件令淀殿与秀赖大人震怒的事发生了——
德川方不仅填埋了两条壕沟，还将其他的大阪城壕沟都填掉了，并且趁机将外城一并拆除。他们的手脚太快，等到回过神来，原本固若金汤的大阪城便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内城；内城之外，则是一片断壁残垣，再无从前的防御之力。
“被德川家欺骗了！”这样的怒吼与埋怨之言，时时可以从人的口中听到。
可就算再如何恼怒，现在也为时已晚。修筑大阪城耗费了许多年，如今一朝被拆除，想要再重筑简直难于登天。眼下，光秃秃的内城正直接暴露于德川家的阵营之下，那些火炮可以肆无顾忌地攻入城内。
大抵是确信大阪已无还手之力，德川家又发来了议和书，要求秀赖殿下放弃手中的天下，遣散城池中的浪人。可淀殿素来是个好强的女子，不愿将太阁殿下打下的江山拱手让人，咬着牙拒绝了这封议和书。
好不容易得到的宁静，再度从指间溜走了。德川家再度军临大阪城下，且这一回，大阪已无壕沟、外城与城墙的抵御了。
四月时，淀殿将城内的女眷都聚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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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处。
“我的二妹，京极氏的阿初夫人就在这城中。”淀殿对着身旁呜呜哭泣的女人们说道，“京极一族与德川家交好…只要我的二妹愿意带你们离开，你们就能平安无虞地出这大阪城。”
殿内一片安静，原本在偷偷呜咽的女子也不敢出声了。大家彼此对视着，谁也不敢第一个说话。在这等时候离开大阪，那就是贪生怕死，愧为武家女子了。倘若日后丰臣家尚有重起之日，那来日命运便越不可测，因此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不知过去了多久，终于有个女子说话了：“淀殿大人，我的母亲病重了，无论如何，我都想回去见母亲最后一面。虽说不齿，但我请求淀殿大人容许我跟着阿初夫人出城。”
淀殿没有犹豫，张口应允了。
如此一来，恳求离去的人接二连三，竟是大多数都要弃这大阪城而去了。回过神来，尚且留在淀殿跟前的，不过是千姬少夫人和淀殿大人的几位心腹女房罢了。
淀殿见到优还在跟前，便询问道：“阿优还打算留在这里吗？这大阪已成了海上孤岛，水中浮叶，不知几时就会城破，十分危险。”
优点了点头，迟疑地说：“淀殿大人待我恩重如山，我不愿弃您离去。”
淀殿的乳母大藏卿局训斥道：“真是胡闹！你还年轻，何苦在这里蹉跎？还不如跟着大人的妹妹一道出城去，还能活的久一些。”
淀殿制止了大藏卿局，道：“若阿优一定要留下来，那便成全了她吧。她虽看起来柔弱，内里却是个很刚毅的人。”
优抬起了头，却见淀殿正温和地看着她，一如当初第一次见到从乡下被召见来此处的神情。她又向淀殿叩首，这才姗姗离去了。
大阪城内的许多人都要逃走，因为在仓皇地搬运家什、收整行李，这大阪城反而显露出一种反常的热闹，但那热闹也是很嘈杂、很令人心烦的。相比而言，优的居所便是一片清寂，毫无人声了。
一期一振来的时候，便瞧见她独自坐在筝旁出神。他问：“我听说…大家都要离开这座大阪城了，是吗？”
本在出神的优被惊动了，抬起了头。青年正立在屋檐之下，用平淡且柔和的目光注视着他。她点头，回答道：“淀殿大人的二妹，嫁给了德川那边的武人。有她做担保的话，武家的女眷就可以出城去，所以大家都在收拾东西。”
闻言，一期一振的神色似乎有所舒缓。
“这样啊…那是幸事。”他看着她，眸光略有复杂，“优也要出城去了吧？”
她没有回答，但一期一振似乎是默认了，说：“你会回故乡吗？”
她依旧不曾回答，犹豫许久，忽然问了个全然不相干的问题：“一期一振，若我说……我恋慕着你，你会信吗？”
她的话语有些生涩，但却很真挚。
她是想了许久，才问出这个问题的。若是现在不说……恐怕日后都不会再有机会问出口了。
一期一振听了，眉心轻然一皱，沉默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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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女子望着他，如朝雾似的眸底有淡淡的希冀，让人看着就不忍拒绝了。他并非是不知道她的心意，只是——只是……
一期一振并非人类，无法与她相伴。
他所能做的，仅仅是徘徊在这大阪城里，目睹一切发生罢了。
片刻后，一期一振伸出手，缓缓地摸了摸她的发心，说：“阿优，你会遇到更合意的男子的。…和我不同，能真真切切陪伴在你身边的人。”
“……”
虽说这个答案已在预料之中，但当真听见之时，优的心中未免还是有些失望。
一期一振再度拒绝了她。
她苦涩地笑了笑，点头说：“好。承你吉言。”
一期一振也笑了起来。他望向远处，说：“离开这大阪城，那就是真正的春天了吧。阿优，你出嫁的时候，一定会是个美丽的人。”
他很想看她穿上新嫁娘的白无垢时，到底是如何模样。
阿优原本就是个美丽的女子，比溪边的山吹花还要娇艳。她出嫁了，一定会让所有的人都折服在她的身前吧？
也不知道离开大阪之后，她会栖身何方？
算了。这天下如此之大，除却大阪，尚有无数天地。此事也不劳他来操心了。
一期一振正在恍惚出神，面前的女子忽然道：“一期一振，如果你一直留在大阪，也不知日后还能否再相逢了。我再为你弹一遍《溪女》吧。”
她用义甲拨弄了几下筝弦，属于乡野春日的活泼曲调，又从弦间流淌而出。
——溪边的女郎呀，摘了一朵山吹花。溪的对岸有村舍，那人怎么还不来呢？
——溪边的女郎呀，采了一片野蔓草。溪水面下有游鱼，谁知那人到了何处呢？
——溪边的女郎呀……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要和下一章连续起来读，观感才比较好。
但是我又不想缺了一天的小红花，于是我想出了这个馊主意——
252章发在今天的23:59分，等一会儿00:01了，我再发下一章的更新。
所以宝贝们一会儿再刷新一下还有更新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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