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尚书·大禹谟】
“他们来寻你是为了疏通宫中关节,放走一名叫郭照的宫女?”司马懿从王辅口中得知了李义此行的用意,微微眯起了眼睛。
王辅知道每当对方做出这等神色时都意味着对某种事物感兴趣,他也不知道这个名叫郭照的女子有什么特别之处,问道:“怎么了?”
“我只是好奇。”司马懿卖了个关子后,很快解答道:“一个四处流离的姑娘,是如何从冀州来到长安的?几年前台下还不太平的时候,这一路上可不安宁。而她一个弱女子不仅能来到长安,还能顺利的选入未央宫,这实在是……”
“仲达你的意思是。”王辅皱起了眉:“李义他们骗了我?”
司马懿看了眼被他引起注意的王辅,身子往后一靠,慢慢悠悠的道:“也不能是骗,他们定然是没有将事全,有所隐瞒。”
“他们要瞒我什么?”殊不知司马懿随口猜测的话让王辅当了真,让王辅禁不住去猜。
只是这件事看起来就像是一件寻常的请托,司马懿对此并无太多兴趣,简单了两句,便岔开了话题。
“我再过三天就走了。”
“走?我以为你会就此留下。”王辅惊讶道:“留在长安不好么?国家虽是将你家罢黜,但也没有不许你再回长安。”
“刚离开的时候确实会很不舍,毕竟长安城太大了,迄今为止还有很多地方我没走到。”司马懿露出向往的神色,但事实上他与王辅早已将长安城主要的大街小巷都逛遍了,而且长安城虽大,除了未央宫却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王辅看着司马懿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怀疑对方的与自己所见的不是一个城:“离开的时候我是很不甘愿的,回河内老家后不久,为了排遣这股愁闷,我便开始外出游。”
“我见识了许多山林中的隐士,拜访了不少大儒,在游历中到了很多东西。”司马懿将他这一年来在陈留、颍川、河南等地游历的经历用十分满意的语调详述着:“在听闻贵府噩耗之前,我本想再往江淮去一趟……”
王辅好似才发现,对方的外形也因为这一年的游而发生了改变:身体比以前更健康了,风吹日晒之后,白皙的皮肤也变得深沉,唯一让王辅觉得可惜的是他看不到对方眼睛里自信、睿智的神采了。
“我看你现在像是个普通的士人。”王辅心里有话,立即就了出来,甚至有些失望:“你不愿回长安,难道是在逃避什么?这还有什么好逃避的?我家的恩宠你也看到了,等过些年,我自然会将你……”
“我没有逃避。”司马懿注视着王辅,定定地道:“我原本以为,宫中的藏书、教导国家的硕儒,足以让我在秘书监的时候到我在家中一辈子也不到的东西。可直到我开始外出游历,才知道国家那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深意,山川、民俗、风气……这些都不是在朝中就能体会到的。如果此刻让我再与诸葛孔明相见,他必不如我。”
王辅有些难受?或许是他看到了一个曾经风采动人的年轻人正日渐消沉、平庸?放弃功利,追逐另一种不可捉摸的东西,或许对方这么做只是一种保全自身的伪装?又或许……他始终都没有真正了解到对方是怎样一个人。
之后的两日?王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都没有再找司马懿叙旧。由于卸下了身上所有的差事?他开始无所事事起来?有时会跑去格物院找马均?看他最近研制出的一种能用风帆拉动的推车;或者是跑去找扶禁、向存等几个闲聊……
李义在第二天的时候又过来找了他一次?目的是想问关于郭照的下文?王辅那时才把这件忘在脑后的事情想起来。
当时他一时脑热便脱口应承?事后便有了悔意?原来掖庭令程旷是董皇后一手提拔,自然知道该主动与谁疏远,王辅找上他?反倒还会落人口实。至于以前的人脉关系就更不能帮王辅随意刺探宫闱了?王氏如今声势虽然未见衰弱?但许多事都开始渐不如意。
王辅当然不会对李义自己的难处?他胡乱打发走了对方?又坐下来吃起了菜。
在北部尉任上结识的扶禁在一边等他入座后才又与向存坐下?他笑着道:“郭照是个美人么?竟让他们如此劳心?在下都想见一见了。”
“别提这个事。”王辅心烦,没好气的道。
扶禁一愣,倒也没什么。
“美人?”向存仿佛想起了什么,权当个趣事起道:“起美人,我倒是只见过一个,那真真是不似凡人……”
王辅被对方引起了兴趣,不禁问道:“哦?是谁家女子?难道有我在宫中见到的采女还要好么?”
“这就难比了!”向存津津有味的道:“但她的样貌倒是没的,足以称得上是倾国倾城。”
扶禁立时警惕起来,低声提醒道:“别了。”
“什么?”王辅没有听清,他看到了两人各异的神色,好奇的问道:“这样的女子,现在又在何处呢?”
向存没有理会扶禁的眼色,他看向王辅,大为惋惜的道:“只可惜这样的女子已经嫁做人妇……”
“喔。”王辅的兴趣立即少了一半。
向存又接着道:“不过后来正因为她的美貌,导致她又被贵人垂涎,致使夫妻分离。”
“喔?”
片刻过后,并肩走在街上的扶禁与向存各自都没有话,路过熙熙攘攘的集市,看着沿途叫卖蔬果的摊贩,扶禁恍然想起许久之前在街上匆匆掠过的那一瞥倩影。末了,他才略带埋怨的对向存道:“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出来?难道就不怕招惹祸患吗?”
“我问你。”老实本分的向存今天忽然有些一反常态,他站在一处水井旁边,周围的喧闹声成功掩盖了他们之间的隐秘对话:“董氏强还是王氏强?”
“无论是谁都足够要我们的命!”扶禁几乎是咬牙切齿的着,本来这种事情已经逐渐被人遗忘,他也相应获得了事后的‘报酬’掌管长安周边河渠水利。秦谊自凉州重伤回来后就开始意志消沉,无人问津,只要他们不主动提及,这件事就会这么过去。可刚才向存分明居心不良,主动给王氏送上了把柄,看王辅刚才那突然变化的脸色,扶禁就知道这件事要闹大。
“所以才要先倚靠上最强的一方。”向存理所当然的道:“你不是一直想做大官么?左灵、胡邈都只不过是董骠骑麾下的走狗,你一味的奉承又能讨到什么好?接近王辅不正是你近来一直想做的么?与其结好别人的走狗,不如直接踩上王氏的船,你嘴上怨我出去了,但其实并没有拦着我,其实你心里也是想着要拿此事邀好王辅。”
扶禁的脸色顿时阴晴不定,变化极快,脸庞隐隐流露着被人戳破后的愤怒。这本来是他一直犹豫不决,在心里不敢开口的事情,可被他视为软弱的向存却能毫不犹豫的出来,这显得他反倒不如对方了。此刻若不是在街上,扶禁恐怕早就恼羞成怒的挥拳打他了。
过了半晌,扶禁才忽然道:“……你是在怪我?”
向存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迎上了扶禁的目光。
“你怪我太功利,为了被人提拔,把秦谊一家给害了。”扶禁目光有些不善,他知道向存与秦谊关系默契,这么久以来一直心存愧疚,直到现在也时不时地接济对方:“所以你现在要摆这一道,你是真不要命了。”
“有时候。”向存依稀记得曾在太市里听到的士人言论,觉得里面的道理很适用现在:“生与义,也是有轻重之分的。”
完这话,向存便走了,他不怕扶禁转头去找长安令左灵报信,他笃信对方一旦这么做了,恐怕就会第一个招致董氏的报复。
王辅在得知这个‘惊喜’以后,哪里还顾得上李义请托的事情,他这时才猛然记起司马懿好似是要在这一天离开长安,便急忙骑马出城去寻。
司马懿在这两天也没有再寻他,而是拜访了几个还肯与他走动的故交,便在这天的中午乘车出城,准备前往蓝田,走武关道去荆襄、再顺流直下江东。车子抵达城外长亭时,骑马赶来的王辅总算截住了对方。
“不用相送,等我游历完荆扬,再假道青徐去河北、长城外看看。那时候折返西行,从并州回长安,你我再相会不晚。”司马懿看到王辅赶来相送,拉开车窗,很愉悦的向对方分享自己的行程安排。
王辅有些气喘吁吁,他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抓住窗框,道:“别走了,有件大事我需要你帮我一起办。”
他将刚才打听到的事情如实了一遍,又附加上自己的猜测:“当初国家率师东征,董承留守长安,掠夺民妇的事,你可还记得?那个秦氏妇最后不知所终,我这边已经有了人证,此事又牵扯到廷尉、京兆尹。只要我等将事情再捅出来,国家必然会过问起这件事,等那时……”
“等那时如何?”司马懿没等对方完便打断道:“当时这件事之所以被压下来,就是韩遂等叛军寇乱,局势危机,赵公、杨公等人才存了息事宁人之心,又想着推举尊先君,这才与董承达成一致,双双作罢。如今你又故事重提,将把赵公等人置于何地?”
王辅哑然,这些事正是他所未曾料到的,可他又着实不甘心就此放弃这个难得的把柄。如今在旁人眼中,或许王氏依旧是皇帝眼中的母族,声势煊赫的外戚。可自从父亲走后,王辅心中便开始有了种危机感,仿佛单凭他与兄长王端,并不足以支撑起眼前这煊赫的一切。因为守丧,他与王端都辞了官,可孝期过后呢?皇帝还会给他们授予何职?
这些都是不确定的因素,也是让王辅急于做出成绩,引起皇帝重视的原因。
“所以我才需要仲达!”王辅一手紧紧攀着窗沿,不想让尚在行驶的马车超过去:“仲达,你留下吧,以你之智,就算此事不可,我等又何愁不能另外设法?”
“仲正。”司马懿唤起对方的表字,神情极认真的道:“我们都想往上走,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凭什么坐上那个位置?”
“就凭……”王辅刚想,声音却像是被卡住了一样停了下来。
凭什么呢?凭他是皇帝表兄的身份?凭司马懿年纪轻轻比同龄人甚至是比大多数人更聪明?
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在以前,这个问题对他而言是那么的无足轻重,仿佛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看着王辅瞬间沉默下去,司马懿叹了口气,耐着性子道:“我以前自命不凡,可直到当初皇甫公将大任托付给我,我才知道我一直想坐的位置、想做的事,其实并不如我心意。在陈仓的那段时间,我几乎夜不能寐,每时每刻都在胆战心惊,害怕自己办错了事、漏了破绽,可当着别人的面却仍要淡然自若。”
王辅从未听起司马懿谈起这个,在他的印象中,司马懿好似对任何事都十拿九稳。可自打出了事之后,他的锐气、他的锋芒、他的骄傲,仿佛一夜之间荡然无存,被摧折的再也看不出以前的意气风发了。
“其实我很早以前就该外出游了,只是那时候在朝廷呆的太久,身心都执迷了,只会施些自诩聪明的伎俩。”司马懿推了推王辅扒在车窗边沿的手,不知在出神想着什么的王辅无意识的把手收了回去:“这次我想多走些地方去看看、去想想。”
“你还会回来么!”回过神来得王辅看到司马懿的马车已然走远,不禁问道。
这一问便让他此行真的成了送别。
“等我有能力的时候吧。”话语伴随着马车吱呀的声音,在柳枝抽芽的古道上渐行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