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勤苦有功,以军旅陪隶,分于英豪,故爵位不加。”————————【三国志·吴书】
徐晃做好安排部署之后,便着手打乱建制、准备把众将麾下的兵马打散重组,重新编练成军。作为朝廷在东南唯一一支正规军,未来又是可以预期的太平,皇帝就只给了他三万五千人的兵员数额。
除去甘宁在现有基础上扩充的一万水军以外,徐晃还有独属自己的一万中军,由徐商、许定、关平等人统率。剩下兵额分配到孙策、张绣、文聘等人头上,自然就捉襟见肘,
张绣是皇帝的亲信,又要去会稽征讨山越,所以徐晃很慷慨的拨给了他五千人的兵额,其中三千五百人从各军抽调精兵组成,剩下则在会稽当地招募。文聘所带的部众从荆州来的时候就经过精心挑选、数量不多,徐晃仍旧让他在平定汝南叛乱之后缩减至两千人。
相比之下,同样从荆州出来的黄忠就很尴尬,他无权无势,昔日只是作为普通将领跟随蔡瑁、黄祖出征。当蔡瑁等人被调至青州的时候,东莱太守、横海校尉黄祖从二人军中抽调了大量精锐带至东莱组建水军,剩下的兵马大都老弱不堪,被安置屯田,只有几百人留在黄忠麾下。
如果黄忠军职不高就算了,偏偏他现在已经官至中郎将,徐晃按照文聘的待遇给了他两千人的兵额,就意味着黄忠要从别人手里抽调一千多人。
作为目前除徐晃之外、兵力最多的将领,孙策能接受裁劣取优,但无法接受自己精心训练的好儿郎就这么交给别人统率。虽然这黄忠看上去沉稳可靠,但他还是出于不信任,下意识的反对了几句。
“你麾下究竟是孙家的兵,还是朝廷的兵?”徐晃直接说了句很严重的话,他拿着用来代表天子发号施令的旄节,仿佛拿着柄锋利的长槊:“我知你孙氏父子两代经营,麾下兵马随与征战、精锐果敢。但朝廷要的不仅是能打仗的部众,更是要听调遣。”
他现在已经名正言顺的拥有了皇帝赐予的‘假节’,而不再是由朱儁借他使用的节杖。在朱儁迁任车骑将军,归还牦节以后,天下间就只有皇甫嵩与徐晃两个人才拥有‘节’,有了‘节’,不但可以节制诸将,代天子行令,更可以有限度的自由执法。
像是徐晃手中的‘假节’,虽然是皇帝定下的持节权中最低的一等,但也可以在战可斩杀犯军令的人。
孙策身为讨逆将军,即便不是徐晃一个‘假节’就能处置的,但在徐晃面前,孙策仍不敢冒犯。他连声告罪,抱拳说道:“君侯息怒,末将实无此意,只是末将不日将挥兵汝南,正是需要麾下强兵的时候。倘或就此抽离,兵将减半,仅以末将匹夫之勇,何以剿灭汝南群贼?”
“我自会予你三千兵。”徐晃不容分说,手抚牦尾,开始分派道:“你麾下蒋钦、周泰、陈武等校,及精兵一千,调拨黄忠统率。”他又从文聘与自己麾下抽调了几百人,零零总总的拼凑给了黄忠。
这次孙策长了教训,不敢再有异议,只是听徐晃又说道:“捕虏将军吴景,领兵三千,与孙策一同进军汝南,听其节制。”
吴景是孙策的舅舅,是孙策最坚定的支持者,孙策从江东起兵开始,除了原班人马以外,途中还接纳了刘勋、乔蕤等袁术旧部,兵力将近三万人。结果被徐晃分拆、裁撤过后,还是剩了六千人。
这六千人基本都是孙氏的骨干,譬如孙贲、孙辅、孙河等都是孙氏族人,黄盖、朱治、吕范等又是孙氏旧部,都是有着极深的孙氏烙印的人,既不好分调,也不好继续压缩兵力。
徐晃心里估摸着或许这已是孙策底线了,想必这样的结果,皇帝也会感到满意。
一番分拆重组过后,原本徐晃麾下混杂的七万多人,顺利的缩减了一半。数量虽然锐减,但军中良莠不齐的情况却得到根本性的解决,军队的精锐程度不仅更胜从前,徐晃对这支混合部队的掌控力度也得到空前的加强。
淮南的裁军行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那些不够精壮的大都安置在淮南各郡县屯田,其中还算精壮的,则退居二线,充作地方郡兵。其中或多或少有些不和谐的声音,但并没有激起较大的风浪,这其中不仅是因为徐晃的个人威望,更与孙策等一行人的主动配合、尤其是徐晃身后所凭借的皇帝威权密不可分。
这两天寿春城外动静不小,将要调去异地的将领已经匆匆营帐收拾好行装,早早的启程离开。马上要被调至幽州,入镇北将军张辽麾下的程普、韩当两员老将也在时限的最后,满心纠结的与孙策告辞:
“少将军。”这么久了,校尉韩当还是改不了口,他抬眼上下打量着这个几乎是看着长大的年轻人,眼里满是不舍:“若是再年轻些,我等老朽如何不愿为少将军冲阵杀敌,护卫左右?只是……”
这时他已与校尉程普二人分别骑在马上,旁边不远处是两千多准备调往张辽麾下的军队,此时部众都在城外休整,静候着长亭外的几人叙别。
“韩公、程公。”对这两位叔伯,孙策长期以来都是极为尊重的,虽然两个长辈将要离去,他的神情却十分镇静:“二位跟随先父四处周旋、陷阵擒敌,算起来已有十数年了。二位离家千里,如今年长恋家,思念故物,是人之常情,小子不肖,岂能强求于人?”
韩当松了口气,与程普对视一眼后,一齐抱拳说道:“少将军慷慨!”
其实他们二人对朝廷的调令从内心生不出丝毫抗拒,这不但是因为他们可以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更是因为他们可以从孙策麾下走出来,走向另一个广袤的天地。
尽管如此,心里还是很舍不得,韩当瓮声瓮气的说道:“少将军放心,我等深受孙公大恩,立誓辅佐将军。纵然今日难敌时运,他日但有所托,任凭将军一句话!”
程普也接下话头,跟着捋须道:“是如此,老夫这些年在江淮带兵,很是琢磨了一番水军战法。他日江东若是要大兴水军,老夫也能毛遂自荐,请命南调。”
他素来多智,皇帝给江淮军队的定额本就只有三万五千之数,如此少的兵额居然还要挤出一万给甘宁筹办水军,可见是皇帝看到了江东水系纵横的特点。更甚者,程普还从黄祖兼任横海校尉,在东莱编练水军这一项额外任命中,得以窥见一丝皇帝对未来水军的前景规划。
韩当不知道程普心里打算着什么,就算知道也没什么意义,他只擅长弓马骑术,这一身本事江淮没有用武之处,只有在幽州才有足够的战马供他一展所长。
故而他以为程普这样说是为了宽慰孙策的心,也紧接着说道:“江南气候宜人,我老了以后也要常来此处,在孙公墓前饮酒叙旧的。”
“我知道、我知道。”孙策连声说道,他也抱起拳,郑重的对两人作了一揖:“二位不嫌小子无赖,几年来倾心辅佐,便是先父泉下有灵,也当宽慰了。”
几人再说了几句后,正要告别,却见程普忽然从水军想起了什么,才准备拉起缰绳的手立时放下了:“是了,我正有一事要告诫将军。”他在马上向孙策倾了倾身,轻声道:“黄祖此人近来似乎颇得天子倚重,以后彼此同朝为官,将军心里再有何不屈,也不能任性擅为……务必谨慎!”
说完,程普便深深的看了孙策左右的周瑜、吕范两人一眼,似乎将今后引导孙策的重任交代给他们两人的身上。
周瑜不发一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他今天跟着孙策来给程普二人送行,倒像个普通陪客,什么话也不肯交代。而吕范却是毫不在乎自己的立场,在一旁爽快的应承下来,很是笃定的说道:“程公放心,黄祖此人奢侈昏聩,纵然不得私刑报复,以后也总有的是时候。”
他这话既是对程普的保证,同时也是对孙策的劝谕,如今两人都是官身,孙策即便再怎么想报杀父之仇,也不能甘冒这个风险。
韩当也被提醒起来了,当初在襄阳城外,刘表与黄祖两人都是杀害孙坚的主谋,只是如今刘氏再兴汉室,刘表作为宗亲,身份比以往更要尊贵,远不是孙策能谋划的。
相比之下,只有黄祖还有可乘之机,他贪图享乐的品性、平庸昏聩的能力,都会是害死他的主因。韩当由此劝道:“孔子有言,‘小不忍则乱大谋’,孙氏门楣尚未光大,何必为了一个匹夫断送前程?不如静待以后。”
“善哉斯言!”孙策眼中快速掠过一片阴鸷,旋即恢复清明,他点了点头,仿佛听进去了。
程普悄然叹了口气,右手又提起缰绳,预备驱马离开:“时候不早,我等这便走了!”
孙策沉静的颔首,他静静地看着程普、韩当二人回到队伍里,看着他们吆喝起在道旁休息的士兵开始动身,看着队伍往地平线走去,渐渐地拉成一条看不见头的长线。当头的那两个熟悉的身影渐行渐远,孙策的脑海里仿佛潮水般汹涌的浮现出过往的一幕幕;
从小时候韩当扶他上马,教他怎么骑射,到程普为他解说塞外风貌、燕赵美人……是他们最开始将孙策的眼界从小小的江东走出来,认识到这片广袤的天地;是他们在父亲孙坚死后,带领旧部、矢志不移的团结在他周围,尽心尽力的辅佐他……
‘程公程公,右北平在哪里?’
‘在很北的一个地方,从淮河过去,还要再跨过几条大河,那里的男儿常相聚游戏,悲歌慷慨,勇义果敢。’
‘那辽西呢?’
‘这就还要再往北去了……那里可以见到不少乌桓人,乌桓马是我见过最好的马……你小子打听我和韩义公的故乡做什么?’
‘这样以后我就好去幽州找你们了。’
如今这从小当叔叔伯伯一般看待的故人即将远去了,即将返回他们的故乡了,强忍着伤痛的孙策此时再也忍不住,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失去的是两个亲人般的人物,而不是蒋钦、周泰这样的手下。
“伯符,我们也可以回去了……”吕范在一旁低声说道。
孙策仿佛没有听见,他突然扬起马鞭,狠狠地抽了一通,策马往前奔去。多年的历练早已让他成为一个不会轻易悲痛、懂得隐藏自己情绪心思的大人,孙策这次失控一样的追赶着队伍,最终他勒马停留在一处小土丘上,看着底下的队伍,突然大喊道:“程公、韩公!”
有条不紊的队伍仿佛出现了一丝阻滞,虽是如此,没有得到军令的队伍依旧缓缓前行着,走在前头的程普、韩当对孙策的呼喊置若罔闻,头也没有回。
“照顾好我江东儿郎!”
程普他们带走的大半是他们在江东征集的部众,孙策说不出让他们努力加餐、照顾自己的忸怩之语,便只能以这种方式说出来。
过了一会,就在追上来的吕范以为他们没有听到的时候,背对着他们的程普突然高高扬起了右臂,一只紧握的拳头像是宣誓般、有力的直指向天。
看到这里,孙策扬起脸笑了,他笑得很大声,很张狂,像是放下了什么,又像是找回了什么。
在远处的韩当目视着前方,突然叹了口气,道:“真有其父风范,我等便也放心了。”
程普这时已将举起的右臂放了下来,重新拿起马缰,幽幽说道:“若非是他身边有周公瑾,我是不敢走的。”
“周郎与他从小长大,又是公主婿,有他在朝中照拂。伯符以后只要少些轻佻果躁,其成就一定会超过孙公。”韩当如是说道,对孙策的前程充满了信心:“我等去了幽州,哪怕没什么成就,也不算有遗憾了。”
“我不是说这个。”程普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很是空洞的看向远处:“只有我们离得越远,他日后就越安全……周公瑾知道其中的道理,所以我才放心他。至于我们……”
曾经在孙坚麾下最有计略的程普顿了顿,接着说道:“以后还有的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