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庄子徐无鬼
建安元年六月初四。
清凉殿里帘幕频动,有风穿堂而来,从一大通冰凉的井水上吹过,让这座数百年的老殿再降了几度温。
自从入夏以来,皇帝便有每日午睡的习惯,而此时却没有躺在竹席上,只是出神的盯着一份简短的帛书看。手边的桌案上放着一碗井水冰镇过的酸梅汤,颜色乌黑亮、一眼看不见底,碗壁沁出一层薄薄的水珠,散着淡淡的香气,看着却像是一碗苦涩中药。
一旁的小黄门穆顺已经两眼模糊了,夏日午后的天气虽然闷热却也最容易让人引起睡意,何况还是处于清凉殿这个既凉快又安静的地方?他犹自强撑着不让自己打出哈欠,木偶似得站在一边,眼神往桌上的酸梅汤看了一眼,想着等酸梅汤过会没了凉气,再给皇帝换一碗新的。
跪坐在下的灵台令刘琬等待了许久也不见皇帝回音,忍不住悄悄抬起头看了一下,眼神正好与穆顺对上。他与穆顺平日里交情不深,穆顺不肯冒着风险帮忙提醒此时不知是在走神还是在思索的皇帝,装作没有看见刘琬眼神中的暗示,迅的避开了与之交汇的目光。
殿内安静的仿佛能听见风吹过庑廊的声音以及庭院内嘈杂不停的蝉鸣。
幸而,两人没有等多久,直到那碗酸梅汤再也没有冒出凉气的时候,皇帝终于开口说话了:
“格物院是如何修的地动仪?”
刘琬跪坐在蔺席上,依他的品秩,即便是君臣单独诏对,没有允许的情况下,他也不能随便离皇帝坐的太近。虽然他离皇帝比较远,但此时仍能听见皇帝平静清越的语调,声音顺着风,仿佛还带了一丝冷意。
他抬头一看,见皇帝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刘琬又立即深吸一口气,说道:“地动仪结构繁杂,格物院仅是绘好图册,尚未完全着手。这些日都是由太学生、格物院佐史马钧、张固二人常去试验,彼二人身负诏命,张固又有家传,于此物知之甚深……”
“那就是没有修好。”皇帝轻叹了一口气,随手将帛书往桌案上一抛,轻声说道:“一个损坏的不成气候的东西,不知如何触碰了机簧,就让彼等误以为地动。这种话,他们信也还算了,到底是年轻,不懂事……”
皇帝其实也作为一个‘年轻人’,此时却老气横秋的说出这句话来,让刘琬感到有一丝违和。但他与其他臣子一样,见惯了皇帝老成的一面,也不敢说什么,垂静听:“可你又是为何信了?还特意上奏于我,难道你也不懂事?”
刘琬心头一震,见皇帝不再说话,显然是在等他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于是他把牙一咬,沉声说道:“微臣不敢!只是兹事体大,地动仪近而无人接触、远则无车马途经,接连两天有所昭示。当此多事之秋,臣不敢有所隐瞒、又不敢公告以乱人心,故冒死上封事以奏闻,以为陛下仁智之君,无论其果真地动与否,皆当先有所知、早有预判。”
像是地动这种坏消息,在关中百姓无一察觉的情况下,最好的做法应该是将它隐瞒下来。而刘琬既然敢来上报,就说明他已提前做足了功课,准备了一番能化险为夷的说辞。
皇帝微微动容,情报的作用就是能让决策者在信息传递的过程中占据先机,灵台有四十多个属吏,地动仪生响动根本瞒不住这么多双眼睛,至于有没有地震,还不是靠人一张嘴,以及看受众愿不愿意相信?此时刘琬先将情报向皇帝密陈,无论最终事实如何,皇帝都能有足够的时间去应对任何的变故。
“你倒是个审慎的人。”皇帝赞许的点了点头,他本以为刘琬只是个能力一般的官员、充其量是在相术、图谶、天文历法的专业领域上造诣强些,没想对方原来还有几分才智:“知道事情重大,要用封事来密陈,这很好。此事我已知晓,暂按下不表,你回去后什么也不要做,让马钧他们再当面弄几个动静来,消解旁人疑虑就是了。”
“臣谨诺。”刘琬知道皇帝已有了主意,接下来的事就不是他能参与的了,于是应诺告退。
皇帝一时很想见见那个马钧,因为刘琬在奏疏里将前后生的事情都告诉了皇帝,这让皇帝对淳朴又偏执的马钧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所以趁此机会,他特意让刘琬将马钧引见了一次。
马钧这时第二次觐见皇帝,跟当初在规制简单的灵台比起来,这一次在清凉殿的召见可谓是正式至极,紧张激动之下,他又差点结巴了。
皇帝对寻常大臣都是不苟言笑,对待普通人却是和颜悦色、笑起来让人亲近:“你可曾弹过琴瑟?”
“未、未曾。”马钧以为皇帝会找他问地动仪的事,没想到一开始却莫名其妙的说起了乐器。
“那你应该见识过乐人弹奏琴瑟的样子,我记得太学要教授六艺,虽然不要求样样精通,但乐理还是要知道的。”皇帝轻松一笑,尽量不给对方压力:“凡是每弹奏一次,是不是琴瑟都会有所震动?”
马钧回忆了一下,简短的答道:“陛下说的是!”
皇帝于是向穆顺示意,接着穆顺便让人从外面抱进来两台古琴,并将古琴远远地各自放在一边。
“这两台琴的琴弦都已经调好了,尔等且去那边看。”皇帝又招呼刘琬与马钧移席坐在其中一台古琴的旁边,在他们对面的另一台古琴旁此时刚坐下一名乐府传来的琴师,而马钧这边却空有一台琴,没有琴师。
刘琬见到这幅场景,若有所思,记忆中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而马钧却不解其意,看了看皇帝,又看向远处对面的琴师。只见那名琴师得到指使,伸手往一根琴弦上拨了一下。
琴音铮铮,犹如玉石清泉。
马钧愣了一下,像是明白了什么,立即低头去看。放置在他身前的那台琴,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竟有一根弦正轻微的抖动!
这振动十分微小,马钧有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眼花了,而刘琬却是沉着的点了点头,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皇帝见状,仍是笑着,侧头对那琴师说道:“刚才是‘宫’,这次请试‘羽’。”
‘宫’与‘羽’是五音中的最高音与最低音,那名琴师向皇帝躬身行了一礼,接着便伸手往琴弦上一按。
这回马钧早有准备,亲眼看到身前那台古琴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另一根弦生了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