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表店老板接过银盒子,在他肥厚的手掌上翻来看去,然后小心翼翼的把大姆指放在锁钮上,盒盖便无声的跳了起来。“啊!”他装模作样的惊讶喊道,“哦!”
凯拉突然间发觉,这个老板这辈子可能根本没见过这种东西。“本来盒子打开的时候会有音乐的。”她便说。
“是,当然!”老板把盒盖盖上,又翻着看了几次。他拨弄着嘴唇,皱眉沉吟了一会儿,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然后抬头看着凯拉,带点阿谀奉承的微笑。“我叫我的助手来看看这东西,年轻人的眼睛比较锐利,手也比较巧一点。您也知道。”不等她的回答,他就转过头去朝后面工作区吼了一声。“助理!柜台!”
凯拉往他大吼的方向看去,很快就注意到一个金发的瘦高男子,还坐在一个板凳上修东西。她之前没多注意到,是因为这个人在她走进店里的时候并没有起来行礼。她觉得好奇怪,每个人明明都会起立的。
这个年轻人不算太瘦,也不致于高得过分,长相满英俊的,可是也没有俊美到引人注目;一头金发颜色很浅,简单的梳成一个马尾。他慢慢的走到柜台前,扬起眉毛问道:“好小姐,我能为你效劳吗?”
听到这个人的口音,凯拉开始半信半疑的推测:这个男的说话发音清楚又利落,有可能是阿基夫人,而且也不懂得怎么和真正的皇族应对。她听说阿基夫的国王势力并不强,贵族们的气焰反而比较嚣张,他们高兴对王室怎样就怎样。再者,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个人很懂工艺品和机械。听说阿基夫的年轻人都很懂这个的。
钟表店老板把银盒子拿给这个年轻人看,“她的母后陛下有件东西要修理,”他看自己的伙计对公主说话不够恭敬,便在她的身份上加重了语气,好教这个年轻小伙子知道状况。“这是个音乐盒。”
这个阿基夫人把盒子拿起来,反复看了几次。看在凯拉的眼里,这个伙计显然比老板懂得清楚些。“那问题呢?”
“它不响了,”老板轻声的说,“本来应该有音乐的。”
“哦,”这个年轻人好冷静。“好吧,我们就来看看问题出在哪里。”他把盒子翻过来,然后用二只手的大姆指用力压着底部。盒子就发出一阵清脆刺耳的响声。
听到这种声音,凯拉·宾·库格吓得跳起来,老板则是一副快气晕的样子。这个伙计是不是把音乐盒弄坏啦?凯拉猜想。然后她才看到,这个人其实只是把盒子的底盖打开来,拉出一块面板出来。面板上有数不清的齿轮和机件,纠缠得乱七八糟,实在不像是这么精致的东西该有的。
“问题就在这里。”阿基夫伙计很快的动着手指,仔细的摸索着某样东西,然后掏出来。“中间的弹簧发条弹出来了。等一下。”他把盒子留在柜台上,然后转身到自己的上去拿了一根长长细细的工具,前端有点扭曲。“这个应该管用,”他低声的喃喃。一个轻轻的滴答声之后,这个年轻人笑了。“好啦。”他把整块面板放回去,然后又用力压了底壳一下,发出那个吓人的大声音。他把盒子交还给公主,二人的指尖擦到一下。
凯拉接过盒子,打开了盒盖。可是没有动静。
女官皱紧了眉头。凯拉则不以为然的扬起眉毛,望着那个年轻人。而老板突然变得满怀歉意,“你要是弄坏了公主的音乐盒——”
“哦,你要转一下嘛。”这个伙计也一样不以为然的说着。凯拉肯定他的语气里有点装模作样。“你应该有钥匙吧?有吗?”
“钥匙?”凯拉反问。
“我来看看,”这个伙计又把手伸出来。公主把盒子递过去的时候,他们的指尖又碰到了。这个人把盒子拿到工作区,在几个抽屉里翻来翻去。最后终于回到柜台前来。
“钥匙,”他说,“要找个能合发条孔的。”一面说,他一面举起手上的一根铁条。丑丑的,看起来又沉重,有一面还很粗糙。他把这根铁条插进发条孔,随便转了几下,拔出来,然后又把盒子交回给公主。“现在试试看吧。”
凯拉打开盒子,一阵轻柔的音乐顿时响彻这间小店。那一刹那,她都忘了自己身处在这个满是不协调滴答声的小地方。远处像是有小仙童在玩闹,一面敲着清脆的水晶铃钟似的。和谐的单音有时重叠,有时分开,好听极了。
她把盒子靠近自己的耳朵,“我听到二首歌耶。”
阿基夫人点点头,“那就是重奏。用二种完全独立的旋律,在不同的时间互为强弱,组成曲调。我记得我小时候也有一个像这样的音乐盒,只不过,当然,不像你的这么精致优雅。”
凯拉笑了笑,把伙计这番恭维当做是对自己的。她把盒子盖上,音乐声便停止了。
“谢谢你。”她说。
年轻伙计递出手上那把厚重的钥匙,“别忘了带着这个好上发条。”
钟表店老板迅速的伸出一条手臂,快得不像他这种体积该有的速度;他把那根小铁条捧在手上,万分隆重的献到公主面前。“‘萼城之声音乐盒’配上‘螺斯科之钥’!”他一面把钥匙放在凯拉的小手上。
结果公主看着这个高个子的伙计,”你就是螺斯科?”
伙计笑得很得意;那绝对是得意。“他才是螺斯科。我是克撒。你也可以找个珠宝匠,弄一把更好看的钥匙。”
“谢谢你,好先生克撒。”她故意对着这位年轻的伙计说话,笑得格外优雅;同样的这抹微笑已经融化了不晓得多少个侍从和年轻卫队长。
可是这个叫做克撒的年轻人却不为所动,只是笑回去,“小心哦,发条不要转过头了,之前或许就是这样弄坏的。你只要转到不能转了就该停手。”他这番话是对着女官说的;显然他觉得这种事情会有女官替公主操心。
凯拉又笑了笑,不过不再伸出手来让人家行礼。胖女官跟着她走出店外,满脸皱眉和不解。站到街上后,女官问凯拉。“殿下,接下来我们是不是去珠宝店?”
凯拉把小银盒放回皮包里,手中则拿着那把沉重、粗糙的小铁条。“再说吧,”她轻声的说,“反正不是今天去。我今天已经逛够了。”
于是,这一行队伍——卫士们、女官、公主——便在一路的摇手示意和鲜花祝福声中,回到了神圣的皇城和老爸爸的宫殿。
回到钟表店里,螺斯科还是紧紧黏在窗户边,直到整个公主队伍都离开、欢呼欢送的骚动也平息了,他才把自己拔下来。
“公主耶!”他自己跟自己说,一面还兴奋的搓着双手。“萼城的公主竟然在这里!在我的店里!”“还带了一个发条上过头的音乐盒。”克撒摇摇头,“他们怎么没弄个官来管这些事情?”
“小子,你说话小心点。”螺斯科语气刻薄的说。“等消息传出去,说她曾经来过我的店里,欣赏过我的钟表,我们的生意就做不完了。保证你想都想不到!”
“我倒没注意到她在欣赏你的什么东西。”克撒说。
“那是因为你根本也没注意她!”螺斯科咯咯笑。“谁教你不注意!这下子你就亏大了。第一,她是皇族的人,你本来就应该恭敬点;要不然小心你的身家不保。第二,就算她不是个公主,她也够漂亮了。”
“应该是吧,我真的没注意。”克撒倒回他的工作台上。
“应该是?”螺斯科的微笑拉得好宽,“你的眼睛一定中了什么冰水邪了,小子。那样的美人在潘瑞冈恐怕要值十个铜钱还不止吧?”
克撒没再回话,螺斯科也只好摇摇头。这个年轻人工作得很卖力,可是看在螺斯科的眼里,他只是傻小子,对工作台以外的事情全没兴趣。
三个月前,这个年轻人出现在螺斯科面前,想要找一份工作。他从沙漠来,坐着法拉吉篷车,可是说话的日音摆明就是个阿基夫人,而且说不定还出身自上流家庭。螺斯科猜想,他或许是个贵族家庭里的小厮,搞不好是做错了什么事,像是吃饭时用错的汤匙诸如此类的,结果就被家里的长辈赶了出来。这是一个钟表店老板竭尽所能的想象。
螺斯科也听说过,他之前先到过一个寺庙找工作,想要当个讲师。当然啦,这个年轻人全无宗教背景,只能碰壁。后来他又到商会去求职,结果也因为阿基夫血统而遭拒,因为佑天国所有的商会都以保护祖国工人为宗旨。螺斯科在钟表和珠宝商会中也算是个小会员(但是他的地位稳固,这一点他每次都要跟人家强调);就在这时候,他正好想多找一个助手。这个阿基夫人只要供吃住就行,他就用了。
当然,螺斯科对这个新助手的工作热诚极端满意。不过他也担心,这个阿基夫克撒对生活好像少了点更好的要求;螺斯科认为,阿基夫人都是既冷峻又实际的,来了个克撒正好证明这一点。
“我觉得她对你有点意思耶,”过了一会儿,螺斯科又开口。“我把钥匙拿给她的时候,注意到她看你的样子了。”
“哦,‘螺斯科之钥’,”克撒抬起头来,“你拿那把钥匙给她就给她,干嘛那么小题大作?”
“哎呀,”钟表店老板露出老爹般的笑容。“年轻人,我来给你多上一堂社会课吧。规则一:永远要记得签名。我不只卖钟表,我卖的是螺斯科钟表!”他对着那一整面的大小钟墙挥手。“你的名字应该出现在你的每一件作品上,这样人家就会知道你做过什么东西,到头来你的声名也会远播。就算一百年以后,人们也会记得螺斯科和他的钟表。”
“只要那些钟表没坏掉。”克撒暗放冷枪。
“对!而且我们的产品最棒!”螺斯科意气风发的说。“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当然是我们告诉他们的啦!永远记得展现你的实力,而且要记得签名!”
克撒已经掉回头去,在工作台上做起半面钟来。”你有没有在听呀?”螺斯科问道。
“我们要告诉他们,”克撒冷冷的说,“展现你的实力。在作品上签名。我有在听你说话。”可是他连头也没抬一下。
三个月了。这个阿基夫人到店里来工作已经有三个月了,他晚上睡在店里,白天为老板工作,可是他老板至今还是不怎么了解他。他好像雇了个谜;一个努力工作的谜,然后就是个谜。
总该有个人来提醒这个年轻人,生命中有比工作更值得追求的事情。螺斯科叹了一口气,他怎么会把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子捡回来呢?
钟表老爹实在狐疑得不得了。“你们阿基夫人怎么这么孩子气咧?什么事都要讲中庸又实际,承认你看过一个美女会死啊?”
克撒把手里的大钟摆放下。“好,她很漂亮。我现在可以回来工作了吗?”
“我觉得一定是没有神明,”螺斯科说,十指交握以强调他的观点。“阿基夫人好像都不信神的,是不是?”
“以前信过,”克撒回答他,“最近不太信了。”
“问题就在这里。”螺斯科把大手掌放在工作台上。“不信神就没有生命。你们以为神明只是劝世警言啦、诗歌、讲道啦,还有无聊的圣经。佑天的神明是活生生的!我们有很多好神明,而且老天爷还会替我们带更多的神来保佑我们!有布可、大布可、快速之神赫瑞、大地之神盖亚、辛达、润达、米朗——”
“处处都有神明保佑。”克撒干巴巴的说。
“没错!”螺斯科大叫。“不管你做什么,有的神会赞成,有的会反对,也有的就会给你警告。人生就是要那样过才够刺激。”
“这样好像满浪费力气的,”克撒说。“当然啦,除非你是哪个庙的负责人,劝人信神才会对你有好处。”
螺斯科已经无力了,他对这个助手挥挥手宣告放弃。“你搞错啦。至少佑天人会承认他看到一个漂亮小妞,他对这样的好运气也很乐在其中。你就是不承认,所以你会不知不觉冻结你的心。”
克撒放下手里的工具,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露出一个深沉的笑容,摇摇头说:“好,螺斯科先生!我承认,她长得很可爱,而且又高贵。现在我承认啦,你跟我又能怎么样?领主可能早就把她许配给哪个有权有势的贵族,要不就是什么财主或地主,好巩固他的势力啦。”
螺斯科奇怪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搞不清他是不是在开自己的玩笑。最后老板仿佛恍然大悟,笑了起来。“那你就错啦,小伙子。是啦,领主之前是安排过公主的婚事,不过那个好运的年轻人后来淹死了。他开船往寇利斯的途中遇到了暴风雨,就在那个地方!他们说那里是布可和大布可神的禁地。当然,公主没跟去。”他皱皱鼻子,“你也看到她有多伤心。所以现在她暂时自由,可以做点自己的兴趣,好转移伤痛。”
“那也是暂时嘛,”克撒说,“你们的领主大概已经另有安排了吧。到时候你我都不会再儿到她了。”
螺斯科叹了一口气。这么年轻的小伙子却把他的满腔浪漫都锁在一个比指甲大不了多少的小盒子里。
克撒再次转回他的工作台,“好啦,如果你想谈点生意上的事情,我就告诉你,你这座箱型钟为什么老是慢。”
对,领主对他的小女儿是有过安排,不过不是螺斯科所想的那样。这位一城之主把他的前半生都花在战争上,拖到好晚才成婚,又等了好一阵子才当爸爸。凯拉是他眼中最甜美可爱的苹果,价值就跟他整个王国差不多;她可不是能随随便便送人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