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的话......
她突然理解了他为何热衷慈善,又为何对过去讳莫如深。因为在泥沼中挣扎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过去。他们品尝的每一份痛意,他都在深夜独自舔舐过。
见她愣住不语,温汤道:
“西岱,我的初衷是保证你不被欺骗。”他凝视着她,目光诚挚,“在抉择之前,你有权知晓真相。”
他露出那抹熟稔的温柔:“西岱,别怪我。”
她深深闭眼。
“阿汤......”
“明天下午就是戛纳的闭幕式。”他打断她,从贴身口袋里拿出一张印有棕榈叶的邀请函,“和我一起走红毯,看看闭幕式上的《渔村》吧。”
他递过来:“毕竟,那是你的过去。”
她的过去......
西岱不由地愣住,目光落在那张印有她名字的票上。
“我会在红毯入口等你。”他的墨眼眸逐渐暗下去,“我今年32了,家里也帮我找了相亲的......”
“西岱,这是我最后一次等你。”
.
她掏出藏在花盆底下的钥匙,浑浑噩噩地上楼。
不论是狄伦的过去,还是《渔村》,都在她脑中轰炸,像一颗失衡掉下桌后,无法保持静止的橙色乒乓球。
做难民是什么体验?即便她做过流浪汉,也无法完全感同身受。
她忍不住搜索网上的难民经历,看到那些触目惊心的图片,只觉得愈发难受。
这些事......狄伦都经历过么?
这一刻,她突然很想他,想亲耳听到他的声音。
西岱指尖微颤着点开置顶的聊天记录,按下视频按钮。
“嘟,嘟,嘟......”
随着“哔——”的一声,屏幕又暗下去。
他没有接。
.
砰的一声,房门被佐伊推开,她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将衣物一股脑儿地塞进行李箱。
“你干什么?”
“合作谈完了,我也该走了。”她脸色惨白,嘴唇发抖,“我刚定了今晚回巴黎的票。”
“佐伊!”
她三下五除二地拉上拉链,拖着箱子一溜烟地冲出卧室。西岱跟着她追出去,却一头撞上了她的背脊。
佐伊浑身僵直地站在门口,盯着敞开的门外。
西岱顺势望去—
—
身着黑色燕尾服的男人静静站在门外。他湛蓝的眼看见西岱,冲她微微颔首。
“卡桑德。”
然后他的视线凝在佐伊脸上,捏紧了拳。
“......佐伊。”
“歌剧家,来得好啊。”西岱脸色倏然冷了,啪地将门一把推开,“你现在就解释清楚,为什么不告而别?”
他低头,默了片刻。
“如你们所猜测,我失忆了。”他轻声道,“准确地说,我脑子烧坏了。”
“我是个唱情感剧目的歌剧家,却想跨界唱史诗类。很多人说,你唱不了史诗,你音色不合适。我却不甘心。我开始疯狂地研究《特洛伊人》,直到那一天,我扮演卡桑德未婚夫时看到她自刎而亡,于是冲上台去阻止了她......”他的蓝眼里盛满痛苦,“我入戏过深,毁掉了那次演出。”
“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污点。那场演出后,我把自己关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早上,我神志不清地跑了出去,开始在巴黎街头流浪.....”
“佐伊,见到你的时候,我惊觉你就是美神阿芙洛狄忒。和你在一起每天都很快乐,是我人生中开心的日子。”他唇边的弧度淡下去,“你总能让我从歌剧中脱离,所以我的大脑倒慢慢平静了。再后来,我突然想起来,我到底是谁。”
“所以你抛下我们,一走了之。”
“我的第一反应是,我得回去报平安,家人一定急疯了。”歌剧家顿了顿,蓝眼中一派无奈,“但我也意识到了很多问题。”
“我出身音乐世家。对于你的存在,我的父母恐怕不会太高兴。”他的眼神逐渐迷茫,“我发现自己很没用。除了艺术一窍不通。我想把事情处理好再来找你,但却一事无成。我逐渐丧失了来找你的勇气,我甚至开始害怕见你......”
空气沉默了一秒。
佐伊抄起行李箱,就往歌剧家身上砸。
“你当初只是个流浪汉,尚且有勇气去歌剧院面试,说要赚钱养我!”
佐伊的脸扭曲成一团,泪光晶莹。
“你以为我为什么和你在一起?不就是因为你明明傻得要死,却那么真诚勇敢地表白么?你的勇气呢?全都死光了?”
立誓为公主屠龙的男孩终于成了高贵的骑士,却丢掉了当初的勇气与纯
粹。
歌剧家苍白的嘴唇翕动着,垂下的双手在两侧颤抖,欲言又止。
“你说得对,我是个懦夫。”
“歌剧家......不,菲利普。我对你很失望。”
她啪地摔上门,门板颤动,房子跟着抖了几下。隔壁的室友捏着佛珠冲出来,惊恐地嚷嚷意大利语。
歌剧家在门外疯狂拍打,大声唤她的名字。佐伊咬咬牙,拎着行李箱冲上阳台,将它往楼底一扔,然后整个人扒着栏杆跳了下去。
“佐伊!”
西岱惊恐地冲过去,往下一看。
佐伊一瘸一拐地跳上一辆路过的出租,暗红色的车灯一闪一闪,留下了一路车尾气。
.
歌剧家站在门口哭了两个多小时,才不甘愿地离开。
西岱疲惫地回到卧室,默默帮佐伊收拾她落下的行李。
晚上下了暴雨,肆无忌惮地清洗这座海滨小城。西岱窝在发潮的被窝里,感到烦躁在雨声中得到安抚。听着车辆碾过水洼的声音,以及打在路灯上,形成一层雨罩的淅沥声,西岱渐渐沉入梦乡。
梦中,她感到被子被掀开,炙热的身躯从后拥住她。
佐伊回来了?
不。她那么生气,应该在回巴黎的飞机上了。
西岱掀起沉重的眼皮,半梦半醒之间,看见了那张朝思暮想的面容。
男人躺在床另一侧,黑色的瞳孔被路灯染亮。他额前的碎发被微微打湿,身上还带着些潮意。
做梦真好。
她迷迷糊糊地靠上去:“你今天好真实。”
男人沉吟片刻,低声问:“经常梦到我?”
“唔。”她扑过去,紧紧搂住他的脖颈。
“呜呜呜,混蛋狄伦。”
她神志不清地呜囊。
男人默了片刻,用床头的纸巾擦干身上的水,随后转身,捧着她的脸不容拒绝地吻下来。
熟悉的气息里,她搂住对方,感受他带来的一切旖旎与战栗。
......
再睁眼时,床头的闹钟显示着7:55A.M.。身体仿佛被碾过,泛着熟悉的酸意。
西岱倏然惊起,随后看见身侧的男人缓缓睁眼,像只餍足的懒散豹子。
“狄伦!”西岱睁眼,“你怎么来了?”
两个月没见,他晒黑了,脸颊也更清癯,下巴长出胡渣,却也多了磨砺后的沉稳。
“不是打给我
了?”男人起身,将她拥进怀里,亲亲她的耳朵,“所以我来了。”
他不会告诉她,弗拉西斯老太太昨晚打来电话,添油加醋地描述了她在戛纳的所见所闻。
到最后,她还凉凉地加了句:
“狄伦啊,你这么心大地呆在尼日利亚,就不担心女人跟别人跑啊!”
挂掉电话后,他再也呆不住,心急如焚地向负责人告假,转机两次才在今天凌晨赶来。
想到这里,他不觉地收紧了力道。
“你怎么进来的?”
“楼下花盆底有钥匙。”
西岱张了张嘴:“你的工作呢?你能随便回来?”
“没事。过几天赶回去就行。”他揉揉她的脑袋瓜,轻描淡写地带过。
.
不知为何,戛纳忽然从血腥的名利场变成了休闲的海滨小城。
他们去街口咖啡店吃了早餐,去商店买了纪念品与甜筒,然后在沙滩上闲逛,看着大金毛与红裙小姑娘在海边撒野。闲散游人铺开毯子,躺下享受日光浴。他们也坐下,安静地享受海风。
大海没有昨日蓝。浅滩上的潮水一股股清洗着人们沾满沙砾的脚底,像是液态的玻璃。
这地方平静安逸,恍如天堂。
而就在昨天,狄伦在乍得湖上看见的、绝望又痛苦的眼神也那么真实。他很清楚,那是另一种再真实不过的现实。而他,向来属于那一边。
“西岱。”望着眼前的潮汐,狄伦的喉结滚动了下,缓慢道,“我上次离开前,说要把以前的事都告诉你......”
西岱浑身一怔,想起温汤的报告,当即挥手:“不用了,狄伦,这些都不重要了。”
狄伦抬眸,看了她良久。
“......你确定?”他目露困惑,“我以为你很想知道。”
她忙不迭地颔首。
“我想明白了。”她捋了下他额前的碎发,迎上那双黑色的眼,“等时机成熟,慢慢说给我听就行。”
他默了片刻,突然紧紧握住她的手,沉声道:
“好。”
.
他们在沙滩上聊天,拍摄,堆沙子,玩到了2点半,直到一阵喧嚣打破游客区的平静。
三位摄影师追着主竞赛提名影片的主演路过。沙滩边的路人纷纷回首,忙不迭地掏出手机。
西岱这才想起来闭幕式的事。
她的笑容渐渐隐去。
“狄伦,我想去看看闭幕影片。”
是的,她想去看《渔村》。
并非为了温汤,而是为了她的过去。
她道:“佐伊走的时候把她的影迷证落下了,你用她的陪我去吧,我们可以去紧急通道排队。”
“好。”他说。
走红毯需要置备行头。他们去Zara买了戛纳特别款礼服,随后早早赶去电影宫左边的紧急通道。这是没有邀请函的持证影迷进入电影宫的最后机会。若有嘉宾缺席,对应人数就能进入电影宫,幸福地坐在一众大佬间观影。
“估计进不去闭幕式了,但闭幕电影还是有希望的。”
闭幕式是焦点荟萃处。红毯两侧的记者搭起长梯,筑成一道结实的人墙。三分钟前走过的女明星,精修照片已飞上各国头条,艳压通稿引发热议。因此,即便顶尖名人也鲜少缺席闭幕式,西岱挤进去的机会很小。
但之后的闭幕电影就没这么抢手。届时,西岱就有机会进去看。
“这么想看《渔村》?”
“嗯,听说很好看。”
五月骄阳下,两人手牵手在人群中等待。由于得等上几小时,许多法国女生干脆把高跟鞋脱掉,赤脚踩在水泥地上,掏出香烟慢慢抽。
西岱也跟着甩掉高跟。她看他一眼,笑眯眯地踩上狄伦铮亮的皮鞋前端,将自己埋进他的胸前。狄伦顺势搂住她的细腰,附在她耳边呢喃:
“傻瓜,热不热?”
其实快晒死了,但西岱拼命往他怀里钻,含含糊糊道:“一点儿不热。”
他低笑一声,将她搂得更紧些。
两人就这样当众撒狗粮。相比之下,红毯上的天皇巨星们,都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高.潮频掀的颁奖典礼过后,聚在红毯外观看直播的人群终于散去。
天色昏黄时,身着燕尾服的工作人员从通道头部开始放人。队伍缓慢地前行,轮到西岱和狄伦时,对方忽然把手一伸,道:
“只剩一个名额。”
两人均是一怔。
狄伦看了眼蹙眉的西岱:“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她咬了咬唇,道:“可是......”
排他们后面、吃了一路狗粮的大叔抓紧机会:“小情侣别磨磨唧唧,不行就让我进去。”
他
的墨眼沉静地看着她:“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西岱紧紧抿唇。
她没说话,却继续抓着他的手掌,紧紧地。
队伍后方传来一阵嘘声。
僵持间,另一位工作人员小跑过来,小声道:“可以再多放三个。”
西岱一喜,立刻拉着狄伦鸟儿似地往红毯上飞去。
名流巨星早已入场,用镁光灯将天空照亮的记者们作鸟兽散。黯淡的落日与夏日晚风中,西岱踩着脚下普通的红色地毯,拾级而上。
她终于踏上红毯最顶端,停下脚步,转身向下看。
人影疏散,天色昏暗,游人路过毯前,偶尔施舍些视线。这绝不是她向往过的红毯。但此刻,除了些许惆怅,她竟没有太多不甘。
假如她与温汤一起走红毯,也不会更开心。
“西岱。”狄伦轻轻唤她,“走了。”
他们踏入装潢富丽的电影宫,被工作人员带向第一层右前方。在主持人的介绍下,《渔村》的主创团队起身,向整个影院的观众鞠躬致意。震耳欲聋的掌声在影厅内回响。
西岱闭上眼,想象这是为自己而响的声音。
影院熄灯,屏幕缓缓亮起。
片子从中国南方、一个不出名的小渔村讲起。
她很快看见自己。大概是为了纪念魏西岱,制作方保留了她的全部镜头。
那个美得像水墨画似的淳朴渔家女慢慢撩开船头的帘儿,露出一双明媚又纯真的大眼。她瞅着初升的日头,哼唱起村里人家的歌儿。
这就她的过去。
那么纯粹,也那么陌生。
黑暗的影院中,无名涩意涌上心头。
她抿着唇,任由酸意汇成泪滴,悄无声息地落下。
她并非那种淡泊名利的人。她也非常、非常怀念过去。
但就在今天下午,过去正式与她割裂。她选择向前看,去拥抱新的可能性。
狄伦还是注意到了她的反常。他握住西岱的手,侧身:“泪点这么低?才刚开始呢。”
“是啊。”她点点头,“最近太多愁善感了。”
他们最终没能看完整部电影。
她买了次日凌晨从尼斯飞往巴黎的票,当晚就得赶到尼斯去。可惜,戛纳通往尼斯的末班车在22:30。她不得不提前离开影院。
西岱和狄伦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提着裙摆奔出卢米埃尔电影宫的时候,她恍然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一到午夜就得离开的灰姑娘。
名利、风光、过往皆被抛在脑后。
带着些遗憾与惆怅,她飞奔向下半生。:,,,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