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量山剑湖谷底,茶花一如既往的烂漫。白衣女郎轻轻地推开了无量洞口葛藤蔓生的岩石,然后冲身后的天山姥爷飞快地招了招手。岩石之后,有一个三尺来高的洞穴,穴中无光,地面平整,曲曲折折地向黑暗深处蜿蜒而去。谢无崖熟门熟路地带着师兄朝洞穴深处走去,连推了两道大门。不久后,一处格外宽敞的石室乍然出现在两人面前,天光陡亮。
这间石室看起来似乎是个公共生活区,石室顶部镶嵌着专门用来取光的水晶,大小不一。水晶之外,荇草摇曳,偶尔有湖鱼和对虾在头顶互相追逐,倏忽而去。巫行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石室的构造,笃定道:“这里是剑湖湖底。”
“是的。”谢无崖点点头,心想这一路走来既没有遇见奇怪的玉像,也没有碰见解释不清的刻字,真是可喜可贺啊……
“接下来该怎么走?”巫行云指着从石室另一头分出去的三条地窟问道。
谢无崖随便挑了一条最靠右的地窟,轻松道:“我们先去那里看看!”
最右边的地窟连接的是数十间书斋。这些书斋的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放满了书,既有琴棋书画、医卜星象,又有工艺杂学、贸迁种植,内容十分丰富。书斋的尽头,是一间格外阔朗的石室,这间石室里的藏书全是各门各派的武功绝学,无所不包,无所不有。
谢无崖在书架上翻了半天,连《降龙十八掌掌法精义》都翻出来了。这本秘籍就放在那排标注着“丐帮”的架子上,上面不仅写明了掌法精义,还将这套绝学的沿革传承也记录得明明白白。谢无崖一目十行地粗读了一遍沿革,这才晓得降龙十八掌原有二十八掌。这套掌法传至有宋年间时,曾被契丹人萧峰删繁就简,精炼成了比原来更厉害的十八掌,复传至郭靖郭大侠等人。(注1)
“降龙十八掌原为天下外功之首,只叹此功传至今日,丐帮已无人杰,只勉强练得前十四掌。”(注2)
在这本《降龙十八掌掌法精义》的最后,有几列墨痕很新的笔迹发了一通“时无英雄”的感慨,也不晓得是何人留下的。
谢无崖将书斋大致逛完后,又带着天山姥爷回到了一开始的那处石室,往中间的地窟走去。这条地窟后面的石室在数量上虽然没那么多,但每间石室都很注意隔音和隐私,应当是无量洞之主的安卧之所。主人不在,谢无崖也不好在里面多逛,只草草扫了几眼,然后便赶紧招呼着便宜师兄往最左边的地窟走去了。
和之前的那两条地窟相比,石室最左边的地窟显得格外幽深,格外狭长。缥缈峰二人组估算着距离,发现地窟在剑湖之底大概蜿蜒了三里路左右,一直延伸到了无量山的山体里。
地窟的尽头,有一间格外大的石室,石室内部摆着几排兵器架子,墙上还刻着逍遥派的各项绝学,十分清晰。
“如今看来,逍遥派的传承应当未曾断绝。”巫行云轻叹了一声。
谢无崖根本没给天山姥爷多少伤春悲秋的时间,而是贴在一块凸起的石壁上摸来摸去,兴奋道:“师兄快来,这里有条暗道!”
无量洞这块凸起的石壁原本有几千斤重,谢无崖找不到驱动的机关,便大力出奇迹地徒手扒拉开了。石壁之后,又是一条逼仄幽深的小径,女郎和男人一前一后的走进去,一边闲聊一边揣测小径的尽头有什么。
小径的尽头仍是一间石室,这间石室并不大,阶梯状的香案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质牌位。在所有牌位的正上方,立着一座格外隆重精美的梓木神牌,上面写着“逍遥派开山祖师逍遥子之位”。谢无崖一看到这座梓木神牌膝盖便不受控制了,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巫行云赶紧把自家师妹从地上捞起来,恭恭敬敬地将逍遥子之位另挪到了别处,这才说道:“这下可以磕头了。”
无量洞深处,两个白衣人单对着逍遥子的神位跪了下来,无比郑重地俯身大拜。
磕完头后,巫行云将恩师的牌位复归原位,和师妹一块儿打量起了其它牌位。逍遥子之下,紧随其后的便是“逍遥派二代掌门、稷菽宫开山之祖无崖子之位”。白衣男人面无表情地将自己和师妹的牌位从架子上取下来,淡定道:“我们还没死,这个就不需要了。”
谢无崖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将目光移到了牌位后的一幅古画上。那幅一看就知道保存了很久的卷轴上立着三个风姿绝伦的白衣人,有结构,有透视,和这个时代的画作风格迥异。女郎看到画中人的面孔,表情明显一怔。巫行云静静地看着角落里的题款,轻声念道:
“几回花下坐吹箫,
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
为谁风露立中宵。”
此诗出自《绮怀》,谢无崖记得很清楚,《绮怀》乃满清黄景仁所作,根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东西。黄景仁原是黄庭坚之后,号鹿菲子,一生怀才不遇、穷困潦倒,最终客死他乡,终年三十五岁。
“几回花下坐吹箫……”
白衣女郎望着画上的题款喃喃低语,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地出现了许多不属于她的记忆。她看见了缥缈峰的大雪,看见了天山的明月,看见了敦薨浦的荷花,又看见有人数十年如一日地照料着竹园里的森森凤尾,静默不言。
她看见了那些压抑的情愫,看见了男人望向自家师妹时的隐忍克制,她看见有人常在缥缈峰的竹林里睡觉,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根女子的腰带。
她总是不辞而别,而他却从无怨怼。
她看见那个白衣男人孤独地抱着自己的身躯枯坐在冰原之上,眼中是一片寂寞而炽热的红。
男人怀中的躯体已经没有了呼吸,可他似乎仍不死心,将自己的毕生功力源源不断地输了进去。盛无崖看见自己和师兄被崩塌的雪山埋了起来,从此再也没有分开。
女郎在石室中蓦然回首,猛地扎进了白衣男人的怀抱里。
巫行云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最近对自己颇为生疏的师妹为何在突然间会变得这么热情。盛无崖像个兔子似的在男人怀里钻了又钻,又伸出手去摸对方的脖子,结结巴巴道:“师……师兄,你脖子那里好了吗?”
“你——”巫行云的瞳孔豁然放大了。
盛无崖转头看了一眼恩师的牌位,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扭扭捏捏道:“咱们要不先出去吧……”
巫行云如坠云中,一手抱着牌位一手牵着师妹,恍恍惚惚神不守舍地离开了最后一个石室。
无量洞外不知从什么时候飘起了雨,洁白的茶花在细雨中被淋得湿漉漉的,看起来狼狈又缠绵。盛无崖和巫行云并肩站在洞口,只觉得自家师兄烫得跟个火炭似的。
“师妹……你,你想起来了?”男人这样问道,声音又软又湿。
“嗯……”盛无崖点点头:“抱歉,让你等了那么久……”
巫行云再也忍不住,一把将白衣女郎搂进了怀中。男人一寸一寸地收紧手臂上的力道,总觉得眼前的一切有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他很想说一句“不久,我没有等很久”,可他师妹的身体太暖,暖得他的喉咙火烧火燎地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盛无崖如今的身体已经和以往大不一样了,这点不一样只有她自己能感受得到。女郎如今既能看到无法更改的过去,又能看到一点飘忽不定的未来,她能看到所有的“因”和“果”,看到自己的命线和巫行云紧紧地缠绕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
她本应该在那一年死去的,可她的师兄在最后一刻将毕生功力不要钱似的输给了她。她的灵魂已经远离了躯体,可她的躯体却因为那些功力而出现了一点微弱的生机。这个世界的那个存在,盛无崖如今已经能清晰地感知到了,那个存在给了处在非生非死状态的她一个机会,又或者说,盛无崖终于在师兄的帮助下触及到了北冥神功真正的尽头,拥有了渡劫的资格。
她的灵魂之所在会在数个世界反复游荡,是因为这一切都是她的劫。渡劫的关键在于功德,可那个时候的盛无崖并不知道。这场劫需要很多很多的功德才能渡过去,通向天人之际的阶梯需要无数诚挚的香火方可铸城。
毫无疑问,若她在那些世界对旁人的苦难视而不见,若她未能寻来高产物种带来无数生机,若她不曾散尽家财赈灾修路,若她没有将自己掌握的知识传播出去,她不会走到今天。
雨还在下,盛无崖指着洞外的大雨,对白衣男人开口道:“师兄,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巫行云仍旧说不出话,男人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家师妹,静待对方解惑。
盛无崖把自家师兄一步一步地拉到了雨幕中,压低声音幽幽道:“这是灵雨,是祂为我降下的……”
男人顺从地跟着女郎走进了雨中,他的睫毛上挂满了细细的雨雾,颤巍巍的,摇摇欲坠。
盛无崖在雨幕里踮起脚尖,轻轻俯到男人的耳边呵气道:“师兄,虽然有点突然……但机会难得呀,咱们可不能浪费了这些灵雨……”
“什……什么?”巫行云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男人并不能理解灵雨是什么,也不能理解自家师妹说出口的话。他似乎听见了耳边的低语,却又很快便忘了,像一阵抓不住的风。男人沉浸在一个不可思议的梦境之中,无视了周边的所有景致。他凝视着自家师妹湿漉漉的眼睛,仿佛整个天地间就只剩下这样一双明亮的存在。
盛无崖的衣衫已经湿透了,白衣女郎趴在男人的肩膀上,将自己牙齿嵌入了一个陈旧的伤痕。
“师兄,我来教你双修吧。”那人这样说道:“这是炼化灵雨最快的方法……”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