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檀被立做太子的次年,四月甲子日,赵佶还是按照原本的时间线驾崩了。这一世,徽宗并没有死在遥远的五国城,病重时也没有感受到什么痛苦,只是殷殷地望着御榻前的玄女,神往道:“朕……朕是不是马上就要飞升了?”
盛无崖看着眼前已经五十多岁的天子,点了点头,用逍遥派的传音搜魂大法答道:“是,迎驾的仙童金女,即刻就来。”
赵佶听了这话,一口生气泄尽,他放松了身体躺在柔软的被褥中,仿佛真的听到了袅袅仙音,脸上露出了痴痴的笑。
他看见福宁宫的门窗在一瞬间被风吹开了,看见天上彩芒万丈,看见庭中的几千株牡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结苞,在天女下降时竞相绽放。彩衣金冠的玄女站在殿中,最后看了他一眼,朝宫外缓缓飘去。赵佶急忙伸出手,心中一动,突然脱离了□□沉重的束缚,轻盈地跟上了玄女的步伐。
金童们在云端抚琴吹笙,神光湛湛;天女们披着神衣向他招手,无花自香。赵佶迫不及待地朝那些仙神飞去,再也没有回头。
天子彻底咽气后,福宁宫哭声大作。盛无崖看着赵佶尚且说得上红润的遗容,心想是不是只有没心没肺的人,才会活得好?
徽宗驾崩后,赵檀继位,几位重臣和太后共理朝政。翌年,天子改元中兴,即为这个世界的中兴元年。
郑媚娘对朝政一窍不通,说是垂帘听政,但基本上几位重臣说什么就是什么。对她而言,从昭媛升到太后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不用再跟别人竞争,随时随地见到玄女了。
这位年轻的太后跟玄女聊的最多的话题,是如何淡斑去皱、保养皮肤。这么多年了,玄女一条皱纹也没长,而她自己不管怎么留意,唇畔和眼角都生出了细纹。
盛无崖在日常授课理政之余,还挺喜欢跟女孩子凑在一堆聊聊胭脂水粉。她向郑太后贡献出了自己历经几世改造的各种秘方,一块捣腾出了几十种纯露花精。有的美白,有的保湿,有的去皱,有的淡斑,功能十分齐全,效果拔群。
从此,郑太后的寝殿就成了后宫妃嫔最爱去的地方。众人千方百计地讨得她的欢心,就指望太后一时高兴,能把宫里的瓶瓶罐罐赏下来一点。
当然,盛无崖也没忘记朝中的自己人,给王小时、雷纯、李小栀、朱小腰等人都送去了一些。王小时最喜欢栀子味儿的香膏,有事没事就往身上涂。这原本很正常,不正常的是盛无崖某天在温柔身上也闻见了这味儿……
八卦的玄女第一时间找到王小时,笑眯眯地问:“他体力怎么样?”
“……”
王小时当场红成了虾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中兴二年,经过整整三年的休整后,盛无崖在春耕后挥师西征,打算将西夏、西辽也打下来,疏通陆上的丝绸之路。
这一年,苏梦枕四十七岁,闻楹三十一岁。
李乾顺得知宋军的动向后大惊,赶紧上表,说别打别打,西夏愿意割地称臣纳贡,千万别打!盛无崖表示,不打也行,就是李夏的宗室皇亲必须全部迁到东京,放弃一切军政大权,还要在西夏各地置州置县,由大宋遣官治理。
李夏的国主这么多年来能在辽、金、宋、蒙的夹击下屹立不倒,怎么也说不上昏聩无能。他听了有宋议和的条件,大腿一拍,心想这跟亡国有什么区别?当年的女真人都没有让他放弃军政大权迁到会宁去呢!不行,不能答应,还是得打一架比比谁的大腿更粗才行。
当然,李乾顺也没打算自己一个人打,而是派出使臣西行,联络天山南北的契丹人共同抗宋。此时,西辽的开国皇帝叫耶律大石。他原本效力于天祚帝耶律延禧,天祚帝被金人俘虏后,此人一路西逃,在叶密立城登基称帝,重建了契丹政权,号“菊儿汗”。盛无崖听到这个汗号笑了半天,好在西辽的百官里还是有文化人,给大石兄重新上了尊号,是为天祐皇帝。
菊花,不,菊儿汗耶律大石在天山屁股都还没坐热呢,就接到了李乾顺的亲笔书信,要他出兵抗宋,打下来的地盘对半分。
对此,大石兄只回了一个字:“滚。”
送走李乾顺的使节后,这位天祐皇帝怒气冲冲,心想姓李的当他是冤大头嘛?还想跟他联兵伐宋,赶紧去看看金人的下场好吧!还伐宋,伐个屁!他们契丹人连女真人都打不过,如今还想跟灭了强金的宋人作对?想得倒是挺美……
李乾顺的这封国书,虽然没能请来援军,却让西辽一下子分裂了。自从知道有宋有了西征的打算后,耶律大石的臣子们就分成了两派。一派宁死不降,当然打那也是打不过的,不如继续往西边跑。另一派则想既然打不过,干脆投降算了,听说女真人在宋土的小日子过得不错呢,羊羔奶酪享之不尽,牛奶喝一碗倒一碗喝一碗倒一碗……
盛无崖从密探那里知道了契丹人的想法,哭笑不得,心想如今的大宋虽然温饱不愁,还绝没有富裕到牛奶喝一碗倒一碗的地步,这都是哪里来的谣言啊……
中兴二年的春耕结束后,宋夏正式开战。西北军长年和李夏干仗,都快打了一百年了,如今有了灭国的机会,兴奋得黄河两岸到处都是“活捉李乾顺”的口号。
韩世忠不仅没有节制兴奋过头的西北军,还和李彦仙带头冲锋,翻进西平府割下守将的脑袋扔了出来。
与此同时,西辽正式分裂,菊儿汗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带着不愿意投降的族人继续往亚欧大陆腹部的里海西迁。另一半契丹人则结阵成军,在一个落魄的旁支宗室带领下东进,直接捅了李乾顺的屁股。
如此一来,这批东征的契丹人顺利混上了有宋承认的军功,后来的待遇着实要比女真、西夏等部好上很多。宋廷的天子甚至还跟他们的旁支公主定了亲,分给了他们好肥好肥的土地,血赚……
这次西征,苏梦枕执着于留在朝中替九天玄女守好大后方,还是没去。他按部就班地处理着刑、吏二部的日常,时不时进宫教导一下年幼的天子,又杀了一批打算暗中行刺赵檀的女真遗族,风平浪静。
中兴二年,西夏灭国,西辽归降。有宋的西征军大获全胜,消息传回东京后,举国沸腾。郑太后更是大方地给一众宫妃命妇赐下了大批纯露花精,普天同庆。
这年冬天,西征军如约归来,苏梦枕拥着自己的狐皮大氅,依然像过去那样走出了好远,孤身站在荒山上亲迎。
只是这一次,西征军的氛围很怪。中下层武将和普通步卒兴高采烈,可像韩世忠、刘光世、李彦仙这样将兵一方的,却神情凝重,没有半分笑容。
韩世忠听说苏侍郎来了,令大军照原计划入城,自己则带着心腹臂膀,将那人迎到了一处用帘子围起来的简易军帐里。
军帐中,刘光世、吴玠、李彦仙等人都在。王小箭带着七十二般变化守在外面,玉清帝姬趴在一方玉棺前站不起身,驸马都尉一言不发。
“这是怎么了?”苏梦枕看着众人,一颗心直直地坠了下去。
“玄女她……”韩世忠说不出话来,还是李彦仙又敬又畏地行了一礼,将这位同平章事领到了玉棺前。
苏梦枕一步一步地走向玉棺,步若千斤。军帐内短短的几步路,他只觉得走了千年万年。
等他好不容易走到棺椁前,发现自己一直等着的姑娘再次睡着了。那人被封在冰中,容颜没有丝毫变化,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就像真的睡着了一样。
这种事情并不是没有发生过。
苏梦枕松了口气,觉得韩世忠等人有点小题大做。他站在玉棺前,沉思了片刻,对众人说道:“玄女突然入睡,朝堂上恐怕要生出些乱子。接下来,苏某还得仰仗各位勠力同心,保全眼下大好的基业。”
“对外,诸位只说玄女再次归天了,其它不必多言。”苏梦枕一锤定音道:“河西走廊及西洲等地的经略,玄女有意托付给晋卿,不知吴将军意下如何?”
吴玠诧异地看了苏梦枕一眼,低下头沉声道:“末将定会竭尽全力!”
“那就好。”苏梦枕点点头:“玄女的金身本官先带走了,各位还请先行入城。陛下早已设下国宴,为诸位接风洗尘。”
待韩世忠等人离开后,苏梦枕把哀痛过毁的李小栀从地上拎起来,轻微地责备道:“你也是成过婚的人了,怎么还像上次那样乱了方寸?你师父又不是醒不来……”
李小栀睁开自己肿胀的眼睛,看看玉棺内面色青白的恩师,又看看眼前神情轻松的苏楼主,久久说不出话来。
凶名在外的两部侍郎看着玉棺里的姑娘,放柔了声音,自言自语道:“她一定会醒来。”
这一次,盛无崖是在回师的路上突然睡去的。头一天,她还言笑晏晏地跟小徒弟说,要回去找苏梦枕涮火锅,谁知第二天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李小栀觉察到不对后冲进军帐,发现她师父浑身结霜,呼吸全无,隐在衣袖下的手臂更是生出了大片大片的尸斑。
她花了很多时间才意识到眼前发生了什么。
放了防止玄女身上的惊变扰乱军心,玉清帝姬强忍悲恸,悄悄从李夏皇族的战利品里翻出了一具最好的玉棺,亲手为她师父换衣梳妆,用时兴的香膏一点一点地遮住了那些青斑。之后,她又和陈小刀、王小箭、七十二般变化里的高手合力,用内劲催生出阴寒至极的坚冰,将恩师小心翼翼地封了起来。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师父不会再醒来。
这一年九天玄女的突然离去,并没有在朝堂上引起什么剧烈的震荡。天子尚幼,朝政仍然握在苏梦枕等人的手里,平稳地向前发展。
或许是早已觉察到身体的异变,盛无崖在最后的时间里彻夜著书,留下了大量实实在在的资料。这批书籍毫无疑问是她留给自家徒弟的,但李小栀并没有藏私,除了一个地球仪和一份世界地图,她将其它遗作一本不少地交给了那位苏公子。
苏梦枕七天七夜没上朝,通读了所有遗著。之后,他将这些书籍分门别类,把涉及到农医数理的统统挑出来,分给了雷纯经营的新学。雷大小姐也没有辜负这些遗作,在新学全力推行,逐步将“数理化工医农”等前人闻所未闻的学科建了起来。至于这批遗著中涉及到军政的部分,苏侍郎只给小部分人看过,知道的人少之又少。
那毕竟涉及到一个没有皇帝的未来,须得慎之又慎。
盛无崖可曾给苏梦枕留下过只言片语?
一开始,那人以为没有。
没有就没有,他们迟早会再见,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数年后的一个春天,苏梦枕回到那个小院种植茶花,雷纯姗姗而来,将一封书信交给了他。
“她说,要等你‘好了’再给你。”雷纯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苏梦枕的神色,叹了口气:“我或许还是给得太早了……”
苏梦枕拿着信封发呆,在茶花前站了好久。
夜幕降临后,那人在灯下拆开封纸,发现信中只有寥寥数语,笔走龙蛇地写道:“愿尔长命百岁,多加餐饭。”
许多年后,天下太平。
李小栀辞去军职,和自己的丈夫扬帆出海,打算顺着她恩师曾在遗作里提到的路线,去新大陆将玉米、番薯、土豆等高产作物寻回来。
王小时和温柔正式成婚,做了洛阳的新妇。
雷纯果然没有让人失望,以女儿身在官场闯出了一番天地,被世人称为“女相”。
无情接任了刑部侍郎一职,执掌大宋刑律。
杨无邪在晚年回到天泉山,重建了金风细雨楼。
颜鹤发和朱小腰没有孩子,王小时和温柔儿女成行。
诸葛神侯和刀南神上了年纪后,在一个秋天无疾而终。
张浚将黑吉辽经营得很好,还种上了李小栀带回来的高产作物。女真人个个变成了种田好手,在混同江上繁衍生息。
海上的丝绸之路因玉清帝姬的远航格外兴盛,阻塞已久的陆上丝绸之路也在宋夏之战后重新连通。珠宝、香料、丝绸、茶叶以及天南海北的各类特产,在接下来的两百年内,随着悠悠驼铃源源不断地流淌在东西两地之间。
有宋的政治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君权被限制,相权独大。之后,相权又被架空,按照立法、行政、司法三分,各自建立了成套的体系。
立法权这一块,苏梦枕力排众议,将社会各阶层,尤其是底层百姓纳入其中。从此,哪怕是有人刻意打压粮食的收购价格,也有人出面替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腿子”说话。
不,这样说也不太准确。不是有人“替”他们说话,而是他们终于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因立场阶级所限,赵檀终究没有长成盛无崖所希望的样子。这位野心勃勃的君主一心想夺回君权,在四十五岁那年发动了政变。
只可惜,那时整个有宋的官民在新学的推动下,都知道这天下不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了。得到权利的新兴商人、工匠、各类佃农和自耕农等,也不愿将来之不易的权利拱手让人。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赵檀一败涂地。从此,赵姓皇族失去了手中最后一点权力,彻底沦为吉祥物。
赵檀在图穷匕见前,曾试图借助朱熹等理学派的力量,在全国造势,打算以女人为首,拿雷纯开刀,剥夺这些新兴阶层的力量。
先将矛头指向女人,能够获得最大程度的支持,哪怕是那些新兴的商贾农工,恐怕也会非常乐意让女人回到家里相夫教子。只要女人被赶回了家里,理学派的人就有信心,把那些贱商鄙农也赶到他们原本所在的位置去。
只可惜,这些人挑错了对手,惹到了雷纯头上,朱熹晚节不保。
雷纯至死未曾生育。她去得比狄飞惊早,临终前,曾对自己的丈夫艰难道:“你知不知道……我……我并不是因为动心,才嫁给你的……”
“我知道。”狄飞惊轻轻地梳理着妻子的乱发,温柔道:“我一直都知道。”
得益于盛无崖前前后后送出去的北冥真气,苏梦枕果然长命百岁,渡过了漫长的一生。他终生未婚,活到了一百零六岁的高龄。王小时曾送来一个儿子,想过继在兄长名下延续香火,却被那人拒绝了。
苏梦枕去世的那一年,这个世界和闻楹书里描绘过的那个未来相比,初具雏形。他后半生执法格外严明,绝不讲兄弟情义,逝后谥曰“文正”。
经纬天地曰文,内外宾服曰正;坚强不暴曰文,图国忘死曰正;化成天下曰文,守道不移曰正。司马光曾言:文正是谥之极美,无以复加。这是所有文官都梦寐以求的谥号。(注1)
苏梦枕离世后,王小时的后人遵照遗嘱,将他葬在了天泉山。这位生前赫赫有名的“苏相”,陪葬却极为简单,只一方玉枕,两件旧衣,一袭狐氅,一具冰棺。
他一生都活在希望里,一生都在等那人回来。
芳菲节,杨柳天。
寒食烟火寂,
清明过晴川。
惊雷起,风尘远。
旧梦浅,杜鹃啼断。
一枕红袖待明月,
寂寂小寒山。
猛回头,忍相看。
折梅天山缥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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