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白日越发地长了起来。
拓跋勰离开建章宫后,坐着辇车回了后宫,行至离甘露宫尚有一段距离的宫道上时,便借着夏日残留的日光,遥遥地望见了甘露宫朱红色的宫门前,有一个他看着十分眼熟的人影儿,亭亭立在那里。
“停!”一道威严的声音,自辇车中传了出来。
赶车的太监连忙把辇车停了下来。
待得辇车彻底停稳了后,拓跋勰腾地起身,拂开前方的一道杏黄色的垂帘后,转身下了辇车。
大步流星地走到甘露宫宫门前,那被众位宫女簇拥在最前面的玉蔻面前后,拓跋勰琥珀色的眸子,扫了一遍玉蔻身上穿着的如骑马装般束身的浅紫色衣裳,琥珀色的眸子中闪过一抹遗憾。
同时,他抬手扶起了欲向他行礼的玉蔻后,拥着佳人一起往甘露宫里面走去。
两人身后,宫女太监们自觉地离着两人三米远,不敢靠近。
把脑袋低下去,拓跋勰性感的薄唇挨到玉蔻的耳畔后,压低了声儿调侃她:“美人今儿个怎么这么乖,都知道出来迎我了?”
胡说,她一直都很乖的好不好!
大多数的时候,她都是听他的,就连两人亲密时,也是如此,对于那个时候他提的好多要求,她尽管害羞,还不都是应了?
现在竟然说她只有今天才乖,果然有了新人了就是忘了旧人的好!
玉蔻的心里打翻了醋坛子,酸得醋味儿都快冒出来了。
却到底只在心里腹诽了腹诽,没有表露到脸上去——她的理智还是在的——只垂首敛眉,十分恭顺地回道:
“大王若是喜欢,以后每日傍晚,玉蔻都去甘露宫的宫门前迎接大王。”
只是,她愿意迎接,大王以后,却不一定会日日来她的甘露宫吧。
她以后每天傍晚,都去甘露宫的宫门前迎接自己?
日暮黄昏,朱红色的宫门前立着一位妙龄少女,她身姿俏然,夕阳的余晖从她身子的一侧照来,她的影子随即倾落在另一侧,拉得长长的——
像伸长了脖子,眺望着郎君是否归来一般。
那样的画面,光是想想,拓跋勰的心里便是暖洋洋的,他丝毫也没有听出玉蔻话里的不对劲儿,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好。”
“不过下雨天,还有后头深夏了天儿热时,你就别再出来了,免得受了寒气或者暑气,病倒了。”
嗯?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玉蔻听得怔愣了一下。
男人继续在她的耳畔絮絮叨叨地叮嘱着:“对了,你那时也别光站在宫门口不动地等我,记得在宫门口来来去去地多走走,要锻炼锻炼,知道吗?”
以后她要是生孩子,体力不好,可不行!
如厮温柔。
就是这份温柔,让她不由自主地沦陷,可偏偏,这份温柔如水中月,镜中花,可以感受得到,却无法掌在手心,独自拥有。
想想心里都难过,玉蔻轻轻地摆了摆小脑袋,算了,她还是不想了,既然有些事情注定了是她无法左右的,那么,她还是专注于,抓住她可以抓住的吧。
思及此,玉蔻强打起精神,歪过头望向拓跋勰,微笑着乖乖地应道:“知道了,玉蔻都听大王的。”
拓跋勰轻轻地拧起了墨眉,他怎么感觉,玉蔻今日,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但具体是哪里不对,拓跋勰又有些说不上来。
“大王,我让人传膳了?”拓跋勰心里微微有些疑惑着时,两人已经缓步走进了甘露宫的主殿,玉蔻出声问他。
“唔,传吧。”
一会儿后。
拓跋勰坐在用膳时用的榆木雕花矮几后方,看着矮几上被宫人一一送了上来的,适合他用的荤菜,以及一碗白如雪花的粳米饭,往左侧过头,问在他左侧坐着的玉蔻:“你的飱食呢?”
“玉蔻之前已经吃过了。”说着,玉蔻探出右手,自矮几上拈起一副金镶玉的玉箸后,伸至一盘芙蓉肉中,夹起一块以猪肉、虾肉为原料烹制而成,色泽粉红,有如芙蓉花般好看的肉块后,掉转玉箸,慢慢地送到拓跋勰的嘴边,“大王,玉蔻伺候你用膳。”
除了一门琴艺拿得出手外,玉蔻再没有别的精通的了,可偏偏,拓跋勰虽然也喜欢听她弹的琴,但到底不是爱好这个的人,也就偶尔闲暇了让她给他弹一曲听听,想以琴艺完全笼络住君心,那是不可能的。
琴艺不可能,玉蔻,也就只能发挥女子独有的特长了——温柔如水。
让拓跋勰,不知不觉地习惯她的绵绵温柔,这样,就算他有了新人,也不会把她忘之脑后。
拓跋勰垂下视线。
女子或许是早就做好了飱食时服侍他用膳的打算,不仅已经提前用过了飱食,她身上的穿戴,也特意换了身窄袖的,浅紫色绣缠枝莲纹样的上襦。
之前在宫门前,他就看见她上襦那两边的袖子,不仅不是她以往穿的宽袍大袖的那种风格,而是干练、方便行动的窄袖后,她两边的胳膊上,还分别以一条浅紫色的细绸带,把袖子给捆成了粽子。
那细绸带缠缠绕绕,一直绕到了她的肘间才止。
当时他看见她那身如骑马装般的束身装,还被她那被衣服裹得越发曼妙的身姿,吸引得动了点儿心思,只可惜想到今日早上才刚与她胡闹了一番,晚上得让她歇歇后,遗憾地压下了那丝旖旎的念头。
没想到,她做如此装扮,竟然是为了伺候他用膳。
还有那一声“大王,玉蔻伺候你用膳”,吴侬软语一般,娇滴滴的,叫得拓跋勰的魂儿都快酥没了。
他想都不及多想,脑袋儿便自有主张地低了下去,张口咬住那如玉双箸中夹着的一块芙蓉肉后,纳入嘴中。
玉蔻将玉箸轻轻地放在、专门放筷子与勺子的一个空盘子里面后,自空盘里面拈起一把镶着金边儿的白色瓷勺,秉持着一口菜一口饭的原则,用勺子在拓跋勰面前的瓷碗里面,给拓跋勰舀了大半勺的粳米饭后,再度送到了拓跋勰的嘴边。
拓跋勰下意识地张开嘴巴,就欲吞下勺子里的粳米饭。
猛然间,他忽地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动作一顿。
视线再度垂下,他却不是去看玉蔻的双臂,而是落在了玉蔻右手中持着的那把勺子上:
他记得,之前玉蔻带着陆远和他们一起用膳时,玉蔻就是用着一把和这个勺子差不多模样的勺子,给陆远那个小崽子喂汤喝的?
——小孩子吃饭时粗心大意,总容易掉落东西,若是米饭也就罢了,落在衣上也弄不多脏,可若是汤,那衣裳就脏得得马上就去换了。
于是之前,为了不让陆远用膳时弄脏衣服,陆远喝汤时,都是玉蔻用勺子自汤盅里面舀了汤后,喂给陆远喝的。
看见拓跋勰久久顿住,盯着她手里的勺子看得勺子都快觉得发毛了,玉蔻轻轻出声,不解地问:“大王,怎么了?”
“把勺子放下。”拓跋勰没有回答,只道。
这话让玉蔻的心里顿时一阵不安。
是自己哪里没有做好么,惹得大王生气了?
可她,她明明没有做什么不好的啊!
玉蔻心里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敢耽搁,连忙听拓跋勰的话,把勺子连带着勺子里面的米饭,给一起放回了空盘子里面。
下一瞬,他身侧的男人那双有力的臂膀便伸了过来,搂住她的小腰儿后,微一用力,便把她的小身板儿掳到了他的左腿上坐着。
玉蔻一点儿防备也没有,就被人跟挪矮几似的,挪了个地儿,惊得檀口微张,差点儿没叫出声来。
在她震惊时,拓跋勰抬手,在她小巧的白玉鼻头上轻轻地捏了一下,故意冷着面容,装作生气地道:“竟然敢用喂阿远用饭那套糊弄我,美人,你好大的胆子啊!”
怎么和阿远扯上关系了?
玉蔻蹙起眉头,凝眸想了想,却是一点儿也想不明白。
不是自己做的事情,玉蔻不愿意承认:
“玉蔻没有。”
那她为什么用勺子给他喂饭,他这么大个人了,像是还用勺子用饭的人吗?
拓跋勰心里下意识地反驳,但这话莫名地让他有些羞耻,他说不出来,略顿了顿后,他只得换成别的有些类似的问题:“那你今儿个,为什么想要伺候我用膳?”
为什么?
因为不想大王你有了新人,忘了旧人。
可是,这话她怎么能说?会被他以为她是起了妒意,容不得他纳新人吧。
不能说,那就只能沉默了。
玉蔻把小脑袋压了下去,低低的,仿佛要钻进地缝里面似的。
一直神经比较粗的男人,此时突然间有些福至心灵,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儿了。
玉蔻都去甘露宫的宫门前迎大王。
玉蔻都听大王的。
她之前说过的两句话,忽然间浮起在了男人的脑海,男人的墨眉瞬时彻底地拧成了疙瘩:那不像是她说话的语气。
她素来,不喜欢做这种极端的承诺。
一个“都”字,太极端了,譬如她承诺的日日去甘露宫的宫门前迎他,可世事多变,今日她能够做到,明日她能够做到,后面,别的不说,当她怀上孩子后,后头月份大了呢?
还挺着个肚子日日去甘露宫的宫门前迎他回去的话,就是她想,他也不会同意了。
想到这里,一向不愿意勉强她的男人,此时难得的强硬了一回:
“你不说,我就叫人进来问了。”
“别!”方才还沉默着的女子,立时吭出了声儿。
虽然那样让她伤心的事情,由旁的人来说,一定比她自己更加容易说出口,可此时此刻,玉蔻,不希望有别的人进来。
旁观,她的难堪。
“听说大王今日下午召了一位家人子去建章宫陪伴,玉蔻想到那位姐妹能够在大王处理政事时为大王分忧,而玉蔻却除了每日送大王出去忙碌外,其他的什么忙也帮不上,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这才想着晚上大王劳累了一天,回来后肯定很疲乏了,玉蔻要多多伺候伺候大王的。”说罢,玉蔻想起什么,强忍着心酸声音轻快地祝贺道:“瞧我,说来说去说了这么久,都忘记恭喜大王新纳妃嫔了。”
拓跋勰探出右手,伸到玉蔻压得低低的小脑袋的下颌之下,迫着她抬起了头后,看着玉蔻娇美如花一般的容颜,不喜不怒,似乎也没有什么情绪在内地问她:“吃醋了?”
“大王误会了,玉蔻只为大王感到欢喜。”
说着,玉蔻强逼着自己露出一抹笑容来,眉眼弯弯,温婉如许。
男人却没有被她那浅浅地浮在表层的微笑所骗。
他看着她桃花眼眼底深处,那深藏着的一抹哀伤,继续问她:“为什么难过?”
这人,真是太讨人厌了!
如果不是理智还在,玉蔻真想抬起粉拳给拓跋勰的胸口一拳头,再说一句:别问了,走开!
然而,理智却是让玉蔻不敢肆意妄为的。
“没有难过。”她违心地回。
“有。”
“没有。”
男人跟没脾气似的,耐心而细致地,反反复复地说:“有。”
“没有。”玉蔻坚定地反驳。
“有。”
“没有。”
“是不是爱上我了?”
“没——”嗯?下意识地准备回“没有”的玉蔻,猛地呆住。
虽然她未曾说出来,可她那张姣白的小脸蛋儿上,震惊的面色,以及,桃花眼中,瞬间瞪得老大了的一双乌溜溜的眸子,无一,不把她的答案,明明白白地表露了出来。
自那日崖底,突然发现了自己动心后,却一直没有向玉蔻试探过她是不是也爱自己,由爱故生怖,向来无所畏惧的一介代王,怕自己试探了后,会发现玉蔻只是如世间女子一般,天然依赖她们的男人,才会对他几乎事事乖顺,而大失所望的拓跋勰,此时此刻,心里面,仿佛一瞬之间,春暖花开了一般。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愉悦。
却可以,用行动展露。
男人俊美脸庞上,浮起一丝二十年来,最为灿烂的笑容。他激动得连忙抬起左手,和右手一起捧住了玉蔻的脑袋儿后,便无比炽热地吻上了她那双因为受惊,而微微张开了的菱唇。
唇齿纠缠间,男人轻轻地呢喃道:“放心,我的女人只有你,以后亦如此。”
玉蔻素来身子娇,全身上下的肌肤娇嫩的不好的一点就是,她十分地敏感,所以男人吻她时,总是很容易就让她神智混沌。
此时亦是如此。
可,她还是听见了男人的轻轻呢喃。
玉蔻的唇畔,缓缓地,绽开一抹绝美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拓拔勰:“有。”
玉蔻:“没有。”
拓拔勰:“有。”
玉蔻:“没有。”
……无限循环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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