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少爷在北屋时,鹤童一直在七少爷房里念阿弥陀佛。
除夕夜里七少爷宿在外头,苏姨娘定是又急又气,老爷为了安慰苏姨娘,少不了当面呵斥几句。
少爷病刚好,可禁不起这么折腾。
好在过不多时,七少爷便回来了。
鹤童连忙端茶递水,见时辰到了,又把丸药翻出来提醒少爷服药,却见柜子里的东西都换了位置。
“这是……素馨动过了?”鹤童喃喃自语。
七少爷坐在桌前饮茶,道:“昨晚我让她拿药。”
鹤童道:“可是少爷您私下记的账册都在这里,万一被她瞧见了……”
七少爷名下两处田庄的账册,名义上由三太太主管、苏姨娘代管,可他自己手里也有一份自己暗中记录下来的副本。
之前三太太用放官吏债哄骗他的时候,他敢向老太爷提出迁居,就是因为他对那些属于自己,自己却无权过问的款项一清二楚,不怕三太太或是旁的什么人,借着分家时账务上的混乱做文章、动手脚。
正是应了靠人不如靠己这句老话,手里有了这份副本,才有了如今的底气。
七少爷道:“当时她也十分着急,哪里顾得上这些。”
回想起她当时明明慌乱,却强作镇定的样子,七少爷一时失神。
常言道关心则乱。
鹤童拍着脑袋笑道:“也对,而且素馨是要和少爷一同去新院子的,都是自己人。”
他絮絮地说着,浑然不知触碰了七少爷心中一道暗痕。
那个名叫素馨的,似乎一直对他心存提防。
她是把他当做他父亲那样的人看待了——无端的,七少爷觉得有些烦闷,这丫鬟明明与世无争的宛若一弯细流,却能三番四次在紧要关头助他渡过难关。
他不信命,不信什么命中注定的贵人,他只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然而,面对无欲无求的素馨,他竟然觉得自己没什么可给她的。
鹤童依然在念念叨叨:“对了少爷,您方才在油壁车上和徐少爷说什么,那么长时间,我和素馨都冻得浑身发冷了……少爷,您怎么在扯衣领,是不是炭火烧的太热了?”
七少爷不可能向鹤童吐露自己心中的憋闷,便道:“他本是要去接那位顾家少爷,正遇上我,听我说顾家少爷已走了,就和我闲谈几句,说起一件事,倒是很有趣。”
鹤童已经去铲铜盆里的银丝炭了,闻言回头道:“有趣的事?徐少爷那人淡的像杯茶,不温不火的,也能有什么趣事?”
七少爷看着铜盆里挑动的暗火,缓缓道:“不是他的事情,是罗成文的。”
“成文少爷,太太喜欢到心尖上的侄儿?徐家和罗家应该没什么交集啊。”
七少爷道:“他在宝蚨昌钱庄偶遇了罗成文,罗成文是悄悄从后门出入的,身边有李再旺跟着。”
“李再旺!”鹤童愕然,撑着桌面站起,终不敢高声叫嚷,“还以为他对老爷忠心耿耿,却也和他那媳妇一样,帮太太鞍前马后地做起事了?”
七少爷摇头:“未必是太太的意思。”
鹤童福至心灵,道:“您是说,老爷的意思?不可能,老爷因为纳妾的事,一向和罗家生分,怎么可能让李管事和成文少爷去钱庄?到钱庄,不是汇兑就是存取,这分明是暗中把钱交给罗家了啊!”
七少爷道:“我想着,可能和老太爷年后要清账有关,老爷赶着把说不清来历的钱转手,不过也是猜测。初三太太回门,我和八妹、九妹都要一道去,徐清筠此时和我说这个,想必另有深意,到时就见分晓了。”
看来到了关节上,父亲相信的永远是自己的结发妻子。
七少爷不免为生母感到不值,却也明白,她只是个贴翠拈花、吟风弄月的内宅妇人,自己在大事上尚不敢仪仗她,何况是父亲?
他倒也看的开。
真正令他郁郁的是另一件事。
徐清筠向他问起素馨的情况,还问他,崔家夫妇是何方人士。
他没有作答,理由之一是着实不知,理由之二却难以启齿。
他讨厌这样□□裸的觊觎——在那些纨绔之间,相互赠予一两个侍姬美婢绝非什么大惊小怪的事,可他总觉得这样的事不该发生在素馨身上。
徐清筠是为了什么?又是在暗示什么!
他茫然地伸出手,看着自己因肤色苍白而历历可见的浅青脉络,眼中泛起患得患失的忧惧——他是个带病之人,不知何时便会化作飞灰。
他比不过徐清筠,从一开始就输了。
但这一次,他不甘心就这么认输……
···
初三是回门的日子,为表示对出嫁女儿的重视,向来是娘家派人迎接,那些随行的奴仆要在夫家大快朵颐一番,还要领封红谢礼,席面越奢侈,封红越大,越是体面。
所以,每到这时节,出发的早总是要被嘲笑,定然是夫家对这个媳妇不满意,故而怠慢娘家人。
可就算再顾脸面,也没有拖到午后的例子。
一大早九小姐就起来梳妆,东西跨院各自为政,却都是相似的情景。
东边,陶姨娘嘱咐八小姐:“娘不能陪你去罗家,到了那边,你要事事以太太为先,见了舅舅、表兄弟、表姐妹都要热情亲厚,你虽不是太太生的,却不要看低了自己。太太没有亲生子女,名下可能会记一子一女,你也十二了,正是关键的年纪,若能挣个嫡出身份,对婚事大有助益!”
西边,苏姨娘笑盈盈地帮女儿梳头,得意道:“素馨,秀珠,你们都来看看我给安安梳的这个蚌珠头,配东珠的簪子可好?定要在罗家把八丫头比下去。”
九小姐也喜滋滋地对着镜子傻笑,纯然可亲。
秀珠欲语还休,顾双只能望天。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看来待人接物上的琐碎细节,只能等上路后自己在马车里和九小姐一一交代了。
自从除夕之后,顾双越来越觉得苏姨娘是个谜。
她原本就奇怪,三房明明只有七少爷一个男孩,三老爷何苦对这个独子咬牙切齿的。
直到从鹤童那儿听说,七少爷因留宿诚意堂的缘故被三老爷训斥了一番之后,顾双才发觉,一切的症结在于苏姨娘根本没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她先在三老爷面前楚楚可怜地抱怨七少爷如何不顾母子之情,虽能博取三老爷的怜惜,却也在一点点消耗三老爷对儿子的耐心与慈爱。
陪九小姐上罗家的马车时,恰好看见鹤童撤下另一辆马车车辕前长凳,好方便七少爷登车。
七少爷今日穿了一件石青底黑衣缘的圆领襕衫,外披着银鼠斗篷,儒雅清俊,宛若不可触及的天边朗月。
望着他出尘却萧索的身影,顾双忽然觉得他这么多年也很不容易,也能理解他想要离开归仁堂的心情。
毕竟整个童年与少年都被生母坑得体无完肤……
九小姐上了马车,顾双把汤婆子揣在她怀里,吩咐车倌下门帘子。
上车的地方是二门外,没有闲杂人等,都是些来送行的丫鬟仆妇,再不然就是罗家的人。
破天荒的,三老爷竟也一同去罗家,因而排场较之往年更为盛大。
顾双掀开窗帘一角,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外头。
姨娘是不能出二门的,顾双先是看见代苏姨娘来送行的秀珠和翠莲,秀珠拿着钱串子和罗家来的车夫说话,让他小心慢行,进了罗家换小轿时,要找健壮的仆妇抬轿,不可颠簸。
“我家小姐年纪小,又很少出门,您别怪我千叮咛万嘱咐,我也是当差的,经不得闪失。”
翠莲趁这时候跑到窗口和顾双挤眉弄眼,顾双附耳过去,翠莲小声道:“梨雪让我给你传话,到了罗家你先去找她,她有话说。”
又指了指秀珠:“你真是高明,知道每个小姐只带一个丫鬟,少爷是不带丫鬟的,这回秀珠是失算了。”
顾双笑了笑。
秀珠对七少爷别有用心不假,却也不至于因此处处挤兑她,翠莲是把对雪莲的惋惜都转化成了对秀珠的恨。
九小姐已经探头过来,拍着顾双的手臂,问她在和翠莲说什么。
翠莲只好远远站开,九小姐还要缠着顾双,就听李再旺从二门出来,高声道:“老爷太太到了!”
最前头的大车那边热闹起来,罗家的下人纷纷过去凑趣,最多的是恭贺三老爷高升的。
顾双望了望,随三太太出来的除了李再旺的媳妇、瑞金、乔扇,竟还有珍蕊!
她深深望了珍蕊一眼,她身上换了一套杏红的袄裙,头上还是过年那日的钗环,还多加了一只蓝琉璃丁香簪,大概是因为同行的人中有她心仪的鹤童。
顾双顿时想起栀子玉容膏的误会,一时有些消沉,便把帘子放下。
不多时,马车催动了,辘辘车声中,队伍离开深深庭院,街市上的喧闹传进车中人的耳朵。
九小姐还是孩子,闹着要掀帘子看看。
顾双赶紧制止她:“使不得,这是在大街上,小姐多尊贵的人,怎么能叫贩夫走卒看了去?”
九小姐努着嘴道:“他们瞧见了我,我也瞧见了他们,怎么算吃亏呢?”
顾双见她还是一团孩子气,当下换了谆谆善诱的口吻:“八小姐就不在街上掀帘子,九小姐不如八小姐吗?”
听得九小姐咬紧了手帕,末了恨恨道:“算了,听你的还不行吗!反正一会儿就能见到成文表哥了,我让表哥带我出来,看你敢不敢拦我!”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