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愿院子里这些年轻护卫们,每日五更天便要起床练功,随后收拾吃早饭,不当差人便去私塾先生那里读书。
这些孩子多为流浪孤儿,有方只有十二三岁。
顾景愿不忍心他们年纪轻轻便不学无术,便特意为他们请了教习师傅和教书先生。
他对他们管教也很严格。
但这些少年虽然大多身世悲惨,品性却不坏。
他们感谢顾景愿,也能深切体会到顾景愿在他们身上付出,因此更想要加倍奉还。
表现就是无论习武还是读书他们都异常努力。
以及“当差”做梅府护卫时候也格外用心,就当是看自家后院儿一样,时时警惕。
所以当这些少年起床练完功返回院子,看见屋顶上龙彦昭时,便各个面色不善,虎视眈眈。
“卓鸣,他是谁……”其他少年过来询问守夜卫卓鸣。
只可惜关于这个问题,卫卓鸣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但他留了个心眼儿,并未提方才他在掌柜门前所见所闻,只含糊说道:“他说他是掌柜朋友,但又被掌柜撵了出来。”
嗯……他这可都是在阐述事实,并没有搬弄是非。
但此话落在他同伴耳中,众人一旦听闻这人是被掌柜赶出来,便自动视他为入侵者,一个个吵着要上去将他赶走。
龙彦昭原本还在檐上打盹儿。
但下面着实是吵闹异常,他便干脆睁开了眼睛。
他根本不将下面那些青年放在眼里。
别说武艺比这些少年高,便是他在战场上磨砺这一年,单从气势上来说也是下面这些人望尘莫及。
但……
这些好歹都是阿愿护卫。
他倒是不介意试一试他们身手。
龙彦昭直接纵身落到了地面上。
结果便是,收拾这群少年就犹如砍瓜切菜一样轻松。
即便皇上穿着并不是很合适衣裳,里面还空落落随时都容易走光,但这些少年还是需要更大量训练和自我突破才行,方方面面都有待磨砺。
唯一比较能打倒果然是那个卫卓鸣,只是在龙彦昭手底下也根本走不过几招。
龙彦昭不满意地摇头,表示:“你们这样不行,还差得远。”
那些被打倒在地少年们虽然震惊于他实力,但都是正在意面子年纪,又哪里是肯服软,爬起来便要再战。
试过身手以后龙彦昭自然不会再与他们做无意义纠缠,他重新跃回屋檐上,说:“不打了,噢,小声一点,当心吵了你们掌柜睡觉。”
他这样一说那群少年果然不敢再动。
他们不是跃不上房顶,只是轻功没有那么好,达不到龙彦昭那样踏雪无痕程度。
于是便有了顾景愿开门时看见那一幕。
龙彦昭落在了地上,他手下那群少年皆咬牙切齿地望着他。
顾景愿不知发生了什么,一双黑白分明眼望向龙彦昭,希望他能给个答案。
但龙彦昭却只是说:“阿愿昨夜可曾睡好?要不要再去睡一会儿,你这才睡了多久……”
见顾景愿摇头,没有回去再睡意思,龙彦昭又当着那些少年面儿,无比熟稔亲昵地说:“那这般,咱们就先去用早饭?阿愿想吃什么……我这就派人去买。”
顾景愿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清冽目光中带着一些无奈和审视,可当着这些少年面儿他又不好出言数落,于是便无力地说:“你跟我进来一下。”
“好啊。”龙彦昭没什么异议地眨眼睛,同时面露惊喜。
顾景愿率先转身回屋里,龙彦昭紧随其后,只是临进门前他又回首看了看那些愣在原处少年。
皇上露出邪气一笑。
给他们递眼神儿,那意思——
看见没有,我跟你们掌柜是真熟,以后我俩事儿你们都少掺和。
而后,顾景愿房门再次被关闭。
那些明显接到挑衅少年们越发义愤填膺,但打是真打不过,便只能恨极,忍不住在原地议论起来。
“谁啊他到底是!以前秦淮似乎没见过这人?!”
“脸皮也太厚了吧,掌柜明显就是不愿意见到他,竟没有半点自知之明!”
“不管了,今日早饭不吃了,我要加紧时间去练武!被这样一个傻大个嘲笑真是……啊啊啊!”
这话点醒了不少人,少年们各自散开,都去做自己事情了。
会有这么高自律性和自觉性,主要还是他们掌柜平时教得好。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掌柜曾经引用圣贤之言,这样教导他们说。
只是各自散开去忙自己事少年们并不知道,那个高个儿神秘男人这一回进掌柜房中,连半盏茶时间都没待上,便又被掌柜推出了门外。
顾景愿房门外,龙彦昭委屈地蹲在那里,明明身形庞大如小山,看上去却又极为萧索落魄。
刚刚在屋里他也没说什么,两个人只是重复着‘顾景愿让他离开、他表示离开是不可能离开’,这样无意义话题。
当然最后以阿愿不耐烦地将他赶出来告终。
不过……
龙彦昭不禁回想方才阿愿气急败坏表情,似乎……是比从前要鲜活了一些?
……以前阿愿哪里会推拒他。
对方什么都无所谓,因此什么都不会拒绝。
那时阿愿确是乖巧得很。
龙彦昭也曾一度极喜欢那般千依百顺顾景愿。
但如今那份喜欢已然沉淀了许久,就使得他已经想得很明白、很透彻了。
最初他能接受顾景愿在他身边,确是因为对方付出和恭顺。
但他喜欢顾景愿,是喜欢他才华,喜欢他善良,他陪伴,他一切一切……绝不单单是听话这一点。
甚至还与乖巧和听话完全无关。
更别提一旦想到在朝中那个并不是真阿愿,真阿愿本可以很张扬很鲜烈……
他便再也不想要什么听话懂事了。
……
所以被讨厌了也不错。
回想方才阿愿一副抿唇蹙眉无奈模样,龙彦昭觉得,这样其实也不错。
蹲了一阵儿,他从原地站起身。
再起身时,九五之尊脸上已经重新攀爬上了笑意。
他气定神闲地转过身,目光正落在远处被乳娘抱着晟儿身上,瞳孔又骤然一缩。
方才打定主意、豪气云干劲头泄了一半,皇上此时满脑子想都是:这是阿愿孩子。
这是阿愿……孩子……
一想到这个便嫉妒得快要发疯。
还觉得丧气极了。
既后悔这一年多来他竟然放阿愿离开了,后悔到捶胸顿足。
又想知道到底是谁,能走入阿愿心中。
虽然,照目前看来,并没有什么野男人生活在这小院儿中——那些少年都太菜,并不在龙彦昭考虑范围之内。
所以极有可能只是单纯露水姻缘?忘了吃药?……
啊这个也不能想。
单是想想阿愿与别人在一起画面,他连要死心都有!
不能想,绝对不能想。
……你龙彦昭此时该想,是如何让阿愿做回自己、又如何让阿愿真心实意地愿意跟你。
其余不重要。
都不重要。
……
晟儿喜欢早起。
这个点儿大多都会被乳娘抱着在院中晒太阳,有时候是陪着爹爹一起吃饭。
但今天爹爹起晚了。
晟儿很疑惑,他还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情。
所幸是小孩子还并没有时辰概念,他只觉得自己似乎好久没见到爹爹了,但又不知到底过去了多久。
这会儿便只能乖乖坐在乳娘怀里,在弥漫着花香、被他熟悉院子里,乖乖地等爹爹来抱。
但是突然。
晟儿大眼睛里出现了一个高大男人身影。
他好奇地看着那个男人,那男人也死死地打量着他……
一番自我调整以后,龙彦昭还是提气,鼓足勇气走到了小孩儿面前。
他要好好看看这孩子眉眼。
看他长得究竟像不像顾景愿。
但……大抵他在识别容貌上是真没有什么天赋,盯着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若说感觉,便就只觉得这小孩儿脸太大,肉乎乎,五官都被撑变形了,实在看不出到底像谁……
除此之外,这小孩儿胆子也是大。
面对天子威仪,也敢回以直视。
……
龙彦昭惊得瞪圆了眼睛。
……他不仅敢盯着当今天子看个不停,还敢对朕笑?!
但见小孩子一双圆眼睛,此时已经对着他笑得眉眼弯弯,龙彦昭深吸口气,不禁向后退了一大步。
“黄公子。”顾景愿清冷声音在他身后传来。
龙彦昭这才意识到,他方才后退太快,差点儿就撞上了阿愿!
此时阿愿已经洗漱完毕,换了身新衣裳。
今日是一身玄黑色衣袍。
……又与前两日不一样了。
昨夜龙彦昭已经无意间参观了顾景愿衣橱。
里面白黑红绿,几乎什么颜色衣裳都有。
而按向阳侯规矩习惯,穿过衣裳没洗之前便只能穿一天,所以日日都换个颜色也不奇怪。
不是第一次看顾景愿穿黑衣,但龙彦昭还是忍不住赞叹,阿愿这般身段容貌之人,当真是穿什么都好看!
他不禁多看了两眼,顾景愿却已从他身边走过,伸手接过了晟儿。
小晟儿还在歪脖儿对着他笑。
晟儿极少对什么人表现出兴趣或友好。
这院中乳娘和侍女们他多半都是爱答不理。那些少年护卫们就更是了,谁来抱,他都哭。即便是来探望他数次荣清,晟儿也少有主动与他亲近之时。
是以连顾景愿都感到惊讶了,“晟儿竟然……”
龙彦昭感到很满意。
虽说最初是有些排斥。可奈何这小孩儿笑容太可爱、太能打动人了。
谁不喜欢这般软糍粑一样小肉团子呢?
再说,这小孩有眼力见儿,龙彦昭也喜欢。
——这么小就知道主动表明态度选择对势力站好队了,如此聪明伶俐,谁会不喜欢?
最最重要是这是阿愿孩子。
单纯爱屋及乌,就是再难受,那也得接受啊。
在晟儿圆眼睛一眨一眨、冲他一直笑激励下,龙彦昭龙心大悦,直接掏出一块玉佩塞进了小孩儿手里。
“记住了,以后我就是你半个爹。从今日起谁要是敢欺负你,你就拿着这块玉佩……”
“皇……公子!”顾景愿赶忙打断他。
那玉佩并非俗物,顾景愿认识,是被龙彦昭一直戴在身上一块。
皇上性情是豪放不羁之人,连朝服上绺子都不愿意带,更别提多带其余配饰。
但这块玉,通身做龙纹雕饰,雕琢十分精美细致,且入手温润丝滑,是块万里挑一美玉。
也正因如此,龙彦昭才用它做信物。关键时完全可以凭它调动所有影卫以及一众营房亲卫。
如此重要物件……
晟儿包子一样大小小手根本连握都握不住它,顾景愿将玉佩从晟儿手中抽出,还给龙彦昭。
“如此重要信物,公子怎能随意赠与他人。”
“不是他人。”龙彦昭重新拿过玉佩,指尖擦过顾景愿手指,便刻意停顿、摩挲了一瞬,说:“这不是我儿子……”
迎着顾景愿清冷凛冽目光,龙彦昭委委屈屈地改口:
“这不是我干儿子么。”
说着,他又将那玉佩塞了过去,这回直接塞进了晟儿肚兜里。
皇上恨铁不成钢地抓了抓自己头发。
怕顾景愿又将那玉佩塞回来,他还转身就走。
“我想起来还有点事……我去处理一下!去去就回!阿愿等我回来!”
说完就跑。
他动作也是利落,两息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景愿抱着晟儿站在原地。
晟儿不知那块大玉佩是做什么用,这会儿觉得新奇,蹬踹着将它从自己小肚兜里掏出来,睁着圆眼睛看看,接着张口便咬!
旁边乳娘见了连忙过来阻止,耐心教导小少爷说这是人拿在手里东西,脏得很,不能吃。
话虽这样说,但她也能看出这块玉佩价值连城,并不敢轻易伸手去拿。
还是顾景愿将那玉佩再度拿到手上。
晟儿不解其意,扭动着小身子还想去摸那玉佩,被顾景愿抱着哄了一会儿,又立马将玉佩事情给忘了。
将晟儿交给乳娘,顾景愿低头看着手中玉佩。
垂眸半晌,重重叹了口气。
他重新仰望天际,如洗碧空被小院院墙切割成了四四方方一块儿,干净明澈,白云浮动,还有几缕绿树枝丫做点缀,是江南一如既往好天气。
.
龙彦昭嘴里说着有事,其实还真什么事都没有。
他来江南目明确又单一……就是为顾景愿来。
又哪有别事儿可做?
所以晃荡了一圈儿,最后也只是回落脚驿站换了件衣裳。
将换下那套交给影二,让他请人清洗干净。
“一定要洗好,然后仔细帮朕收好,明白么?”龙彦昭认真吩咐。
影二:“……”
影二不解其意,但还是如往昔接任务一般态度端正地领了命。
见皇上又要走,还只让他们几个在此驻扎等候,不叫人跟,不禁忍不住问他:“陛下,咱们什么时候回北部?”
北部战事胶着,大宜朝在皇上亲自率领下势如破竹,北戎不得已派出了议和使臣,这会儿还等在大宜军中。
可如今大宜主帅,也就是皇上竟只身跑到了江南……若消息传了回去,估计北戎使臣和他们王都会崩溃。
龙彦昭说:“不急,让他们等着。”
他长眉一挑,露出邪恶一笑:“等时间越久,他们就越摸不透朕想法。越摸不透,便越心焦……”
这样才好玩儿。
“是。”影二应了。
龙彦昭又说:“另外传消息给卓将军,要他严防死守,不可松懈。”
“是!”
换好衣裳,龙彦昭再次返回明岳楼。
他本想换去往日常穿黑衣,换成了浅颜色衣裳——这一年多来除了披甲上战场以外他通常都是穿黑衣,那个耐脏。
而且身边都是一群大老爷们糙汉子,穿好看衣服给谁看呢,皇上根本不在乎。
如今到了江南就不一样了。
因为有那个人在。
但考虑到阿愿今日也穿了一身黑衣……
龙彦昭便没有换,而是又去了趟成衣铺,挑了一件款式虽不是最新最时髦,但却与顾景愿那身极相近衣裳。
相近到袖口和底摆处秀着荷花暗纹都几乎一模一样程度,这才满意地换了,而后明岳楼中赶去。
只是原本想象中,他与阿愿双双坐在院中带孩子画面并没有发生。
——顾景愿并不在小院中。
那院子里也多了一位不速之客——昌国三皇子,姜延。
龙彦昭直接落入院中时候,姜延正坐在凉亭葡萄架下,美滋滋地喝茶。
猛然间一个一身黑衣、一脸煞气男人凭空出现,他还被吓了一跳,一口茶水差点没喷出来。
“噗!你……你谁?”
龙彦昭并没有回答他话,也没有一个好脸色。他始终记得这人先前在院中与阿愿说话语气,那种敬仰倾慕之意……
龙彦昭皱眉,冷声问:“阿愿呢?”
“嘿,哪里来无礼之人,你到底是谁?”
姜延欲与之理论,但龙彦昭相信那日自己在院中听到墙角……很显然,这位三皇子并不受阿愿待见,也不常有机会到这小院中来。
所以事实便极有可能是他趁阿愿不在,不请自来。
龙彦昭干脆拿出一家之主……不,是一国之君风范,对姜延说:“我是阿愿至交好友,你是叫姜延吧,怎么,他未曾与你提到过我?哦……也是。”
在“至交好友”四字上加重了语气,说到后来,龙彦昭又一脸恍然大悟,那意思就好像是:因为你姜延并不是什么重要朋友,所以梅掌柜才从不与你多说,所以你才不知道我。
这话落入姜延耳中也无疑成了一种鄙视和羞辱,尤其是对方口中唤梅掌柜为“阿愿”,姜延本就知道梅掌柜便是向阳侯顾景愿……
是问这世上能如此熟稔地喊向阳侯为“阿愿”,又有几人?!
他彻底被刺激到,上上下下打量起龙彦昭。
但见他虽言语粗鄙,但举手投足都似有华贵之气,器宇轩昂,眉宇间更是蓬勃自信,张扬疏狂……
不是长期身居高位上位者,都不会有这般雍容洒脱神貌。
姜延恍然,已经断定他应当是京城中某位勋贵。
“素来听闻大宜朝京中世家盘根复杂,荒废无为,培养出下一代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纨绔,粗鄙不堪。”
姜延开口,复又对龙彦昭轻笑:“今日见了,果真是名不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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