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思殿的大太监刘故听得满心骇然, 惊得肝胆俱裂, 他一个半残的阉人,哪里知道多少民间的婚俗, 但被宣宗皇帝用这样认真严肃的眼神求助着,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凭着印象信口道:“民间年轻男女百姓成婚,左右不过是走一遍三书六礼,合八字、选吉时,然后再宴上几桌亲朋故友, 看着新人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最后再一起闹一闹洞房……”
说着说着, 不仅宣宗皇帝听得眉头越皱越紧,神色间愈发显得高深莫测了起来, 就连刘故自己也都要说不下去了。( 小 说)
“陛下爱重钟姑娘,但倒也不必做到如此地步,”刘故小心翼翼地觑着宣宗皇帝的神色,委婉地劝诫道, “不然, 钟姑娘一时是高兴了,但若是让日后的皇后娘娘知道了……恐反会给钟姑娘招致些灾祸来。”
女人间的嫉妒心什么的, 刘故想, 不必自己把话说得再明白些, 陛下应该都是能意会的吧……
“倒也不必你来忧心这个, ”宣宗皇帝皱了皱眉, 不满地瞪了刘故一眼, 神色冷淡道, “算了,你若是不甚了了,便回去做足了功课再来禀朕……这个倒也暂不着急,你现在先派了人回宫去,连夜将长乐宫收拾出来。”
“……明日朕起来上早朝后,你就不必跟着过去了,安心在这里呆着,等她起来了,便伺候着她收拾了东西,带人到长乐宫里去住。”
长乐宫已是东六宫中距离慎思殿最近的一处宫室了,宣宗皇帝将人安置在那里,其中心意,已然昭然若揭。
“还有,”宣宗皇帝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回屋的动作一顿,又侧过头问刘故道,“从外面带回宫中的女子,按照以往旧例来,一般会给安排个怎样的位分?”
“多是侍御、宝林……”刘故垂着手躬身禀道,话至一半,瞧着宣宗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忙又回转道,“自然,若是陛下十分喜爱的话,封个才人、美人什么的,也不算逾越了规矩。”
“就不能有个更像样些的品阶么?”宣宗皇帝听不下去了,面色不愉地打断刘故道,“朕可曾记得,皇祖母昔年也是被祖父从西川带回来的,同样是宫外女子,怎么不见得那时便有人与他说什么‘才人‘、‘美人‘之流了?”
刘故听着便默默腹诽道:我的好陛下唉,您是后宫空虚,登基后还未曾大肆选秀,不曾给过什么像样的封赏,这才觉得正六品的才人品阶也是低了,您也不想想,一般人家科举入仕的,想要能做到个正六品,得有多难、又得熬上多少年……如今这些放您眼里便都成了一个“不像样之流”了,难不成您还觉得后宫中的妃位、嫔位,是那么简单便能随便给出去的么?
然而宣宗皇帝听着觉得不满意,刘故便也不敢与其多加争执,只有苦笑着缓缓补充道:“若是再高些,便是贵人、嫔位……不过陛下,奴才愚见,如果您是真心为了钟姑娘好,怕是最好不要给个太打眼的,毕竟……”
刘故作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来,没有继续往下说。
但裴度怎么可能听不出其话外之意来,这时候他才从方才一时的欢愉中清醒了出来,发热的头脑微微冷却,冷静下来之后,便不得不承认道:刘故所言,确实是有着几分道理的。
——毕竟钟意与燕平王府婚约在先,永宁伯府的闹剧后,被自己临时召幸,接入宫中,这本便不是什么多么光彩的事情,若是她一下子便被自己大肆封赏、宠爱有加,恐更会给钟意本就并不如何的名声更添上几分阴翳来。
于是裴度沉沉的叹了一口气,兴致寥寥地吩咐道:“那你便现在跑一趟政知堂,让他们替朕拟一道旨意来,封钟氏为贵人吧。”
然后不待刘故再劝说些什么,又自我说服般补充了一句:“贵人本就是主掌一宫最低的位分了,朕不想她再多受委屈了。”
一边说着还一边自我附和般点了点头,刘故看得无奈,也心知宣宗皇帝此番是铁了心的,故而不再多作言语,低低地应了声诺,目送着宣宗皇帝回了屋,便转身朝着政知堂的方向去了。
然而刘故却并不知道,晚上的政知堂里也正是人仰马翻,闹成了一锅粥,来往间人人自危,闲人自动退避。
无他,只因当下政知堂的核心头脑之一,且是唯一留守洛阳城的那位,江充江子致大人,正在跳脚骂人,大发雷霆。
——江南之案,宣宗皇帝先遣了骆翀云与赵显同去,骆翀云在明,赵显在暗,二人各自带了一批“参谋”过去,一明一暗,互相配合又彼此辖制,权利两分,监督与合作并行。
紧接着许昌地动,又带走了冯毅与一十三位政知堂新秀骨干。
赵显与冯毅两回搜刮,只给政知堂留下一群被边缘化的、及一堆担不得大场面的楞头青,没一个能称得上是像样的助力,只余江充一人苦苦盯着政知堂的正常运转。
结果呢——
“赵显你这个龟孙子,你竟然敢一声不吭地一个人从江南跑回来!你把剩下的人全都放到骆翀云手上去了?!”江充简直要被这个不靠谱的臭小子给生生气晕过去了,急得破口大骂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把这些人全都放到骆翀云的手上,等于把政知堂未来十年的后备储才全都干干脆脆地暴露在林系一派的眼前……这难道仅仅只是关乎陛下交代给你的江南一案能不能处理好的问题么?”
“……这关乎的是我们政知堂未来十余年的后续发展,全都被你一个人的任性给暴露了!我们还搞什么!我们干脆直接退位让贤,全都把位置腾出来,给他们那群正统启蒙、师承名门的世家子弟坐去吧!”
“我有急事,江南的案子我暂且顾不得了……”
“狗屁,你能有什么急事?你急着回来干什么?急着回来送死还是急着把我气死后给我送终呢?赵显你这个鳖孙儿……”
“……左右那边骆翀云一个人也绝对能够处理得了,不过是耗费时间长短的问题而已,丢出去的那部分人、让出去的那些权我回头全都替你争回来,”赵显被江充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一顿痛骂,却也不恼,仍是面色不变地继续往下道,“但是,江大人,现在,你得帮我。”
赵显明秀俊俏的脸上一半狰狞一半暴戾,整个人眼底通红,透露出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深深恶意来,他咬紧后槽牙,寒着嗓子一字一顿道:“我有一件事必须得要现在去做,我要找一个人出来……江大人,相识一场,就算是我赵显今日求你,这个人你必须帮我把她立刻找出来!”
江充听得愣了愣,满腔的怒火被赵显脸上铺天盖地的压抑恨意浇灭了大半,他被赵显狰狞偏执的眼神看得心里发凉,愣了许久,才缓缓地插科打诨道:“赵小公子,咱们也认识这么久了,我还是第一回听您正儿八经的叫我一句‘江大人‘,不瞒您说,我这心里还挺受宠若惊的……说说看吧,你想找谁?找他要做什么去?”
“此女名为骆清婉,三十上下,晋阳人氏,”赵显的双拳不自觉地握紧,仿佛在回忆着什么平生大恨般,用一种恨不得能生啖其肉、饮其血的森然语调,缓缓道,“我要江大人帮我把她从杨家人的手里悄无声息地带出来……然后再借江大人在昭狱的腰牌一用。”
“找人倒是不难,”江充皱了皱眉,犹疑道,“不过你找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做什么?还得要我让人把她从杨家人手里‘悄无声息‘地带出来?真要想做到如此地步,恐怕免不得要惊动了陛下的天鹰卫去……况且昭狱的腰牌我不是不能借给你,但昭狱乃是陛下直属,其中关有不少见不得光的案子,你若要是进去,怕是必得过傅统领那一关,不过……”
——不过据江充所知,赵显此人性格尤为乖张阴僻,与名门侯府里出生的贵公子傅长沥,更是自见第一面起便屡有龃龉,一向不合。
“倒也不必惊动傅统领,”赵显艰难地抽了抽嘴角,阴阴/道,“我不过想借昭狱里拷打的刑具一用,既然流程这般麻烦,我便不进去了,再劳江大人帮我跑一趟,挑选几件趁手的来。”
“我是个刑讯的新手,怕掌握不好度,”赵显死死咬牙,含着露骨的恨意微微笑着道,“若是可以,江大人能帮我带几个昭狱里擅长的师傅出来便最好不过了……当然,若是带不出人来倒也无妨,只消江大人再在昭狱里多帮我问上一问,选几个不那么容易能叫人死的出来。”
“说来说去,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究竟要找那个人出来做什么?”江充眉头皱得死紧,几乎快要能夹死一只苍蝇来,他虽然也曾为宣宗皇帝做过不少见不得光的腌臜事,也自问这些年早把读书时学的仁义礼智信那一套喂到狗肚子里去了,但赵显今日如此言行,分明是打算将要在那位骆姓妇人身上除以种种酷罚极刑……江充到底有些良知未泯,看不太过。
——虽然江充经常在冯毅面前将自己与赵显相比,认为二人极类:皆是寒门苦读书出身、也一样是凭得手段阴狠而出的头,但其实江充自己心里清楚:他们大有不同。
赵显之阴狠,更多的是阴,而不是狠他与江充不同,江充能抢先在同辈里冒得出头来,靠的是他的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江充狠得下心来,拉得下脸去,放得下自尊,用得了儒家之策却又撇得掉其中灌输的是非善恶之观……所以才能成为宣宗皇帝手中一把毫无感情的利刃,大杀四方。
而赵显能遭人忌惮若此还被如此委以重任,更多的是因为他计谋上的诡谲莫测,阴毒之处,更是让人回过味后肝胆生寒,细思恐极……他与江充看着大类实则全然不同,江充可以这么毫不给自己留情面地说一句:对于宣宗皇帝,乃至整个政知堂来说,自己是完全可以被取代的,然而赵显却万万不能。
——所以无论赵显表现得多么乖张荒唐,行事之间多有让宣宗皇帝这样待人待己都恪守严律的正统“君子”深感不适之处,但由于其近乎于妖的智谋,及至如今,宣宗皇帝遇事都还是会忍不住先问一问他的意见。
即便赵显给出的计策往往都因为过于阴毒而最后被宣宗皇帝弃之不用。
冯毅时常告诫江充:此子阴狠,不可久交,但江充到底与冯毅不同,他是苦人家出身,又自认谋略平平,本身并没有什么经天纬地之大才干。
对于同样与自己一般是寒门却智略惊人的赵显,江充很难不在他身上多寄托点什么。
——江充心里甚至还曾隐隐幻想过:若非赵显年幼便遭贼子磋磨苛待,他这一生,未必不可能成就第二个郇渏初。
毕竟,在江充心中,单论智谋,赵显可远比什么林泉、洛翀云之流胜上许多。
但终究是为身世所累,左性偏执,被生生耽搁了。
江充想着便忍不住在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他自己命不好、路走得坎坷,便不也太忍心看赵显也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偏,于是沉沉地叹了口气,缓下声调道:“你总是要与我把事情说清楚的吧……让人帮忙,总不能什么也不说,只让人埋头给你做事吧。”
赵显沉了沉脸色,阴阴/道:“我找骆清婉,自然是为了寻仇……她毁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害得她去死,还得要她心甘情愿地去送死。”
“杀人不过头点地,她却如此阴毒,恨不得把人杀了,再趴在人的尸首上吸出骨髓来供养自己……她把她整个人都毁了,她完完全全毁了她的一辈子,诛心刻骨!”赵显牙齿打颤,咯吱咯吱作响,像是想到了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般,气得浑身发抖,“我本不想去打扰她,已打算暂时不去与那贱人计较了的……那贱人却非要扑上来找死!”
江充被赵显身上那如有实质的恨意给震慑住了,神色凝重地望了赵显半晌,缓缓地点了点头,沉声道:“若你与此人真的有不共戴天之仇,非得要寻了她来千刀万剐才方可解心头之恨……这件事,我便帮你一起担着了。”
赵显眼圈通红,拱了拱手,抱拳答谢道:“谢过江大人,今日之恩,没齿难忘。”
“倒也不必,”江充微微地摇了摇头,脸上挂起了一抹淡淡的自嘲,平静道,“我也只不过是不想看别人再重蹈一回我的覆辙……与我一般经历不能手刃仇敌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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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暗牢,阴僻处。
赵显让人打开牢门,缓缓踱步走了进去,抬起头来,十分怡然自得地欣赏着被挂在刑具上的人。
——那人身上早已没了一块好皮肉,浑身被抽得皮开肉绽,又经盐水泼了又泼,痛得面色惨白,唇色发紫,听得牢门打开的声音,已经反射性地吓得哆嗦了起来。
赵显看着便不由微微一笑,步履从容地走到边上,拿起块烧红了的烙铁来,轻柔的按在了那人的左眼处。
被按住的人痛得浑身一颤,喉咙间有压抑不住的嘶吼破碎地泄漏了出来。
“骆夫人,我熬了这么多年才能见上你一面,”赵显伸手揪住洛清婉的头发,死命一拽,对着骆清婉惨不忍睹的脸露出了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微笑,他以一种十分优雅,甚至称得上是轻柔的语调,像是在与自己的一个情人说话般,附到骆清婉耳边,欣然道,“……真是十分之不容易啊。”
“看我对您挺上心的吧,瞧着您现在面色不大好的样子,特特来给您多增添几分血色,瞧啊,您这眼睛不就红了吗?……别太高兴啊,这才是送您的第一份大礼,我们啊,慢慢玩。”
“你,你是……”骆清婉惊惧交加,被赵显这一手骇得肝胆俱裂,断断续续地破碎着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知道你的个什么样的贱人!”赵显勾了勾唇角,双眼迸射出无尽的寒光,附到骆清婉耳边又轻又软地问了她一句,“十五年前,那个孩子,你换着好玩吗?”
“你说,如果现在真相大白于天下……你那窃取了旁人十五年荣华富贵的女儿,又该会沦落到什么样的下场呢?”
“哈,怕是真得要她再走一走她外祖母的那一条道,方才算不浪费了您这些么年来为她所费的那一番心机啊。”
“不,不要,骆清婉在剧痛中挣扎出一分神智来,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去够赵显的手腕,含恨怒吼道,“你没有证据的,你在胡说八道,当年的人都死完了,没有人会相信你的,你不能,你不能去动我的洢儿……”
“闭嘴!她倒也配!”赵显勃然大怒,狠狠的一烙铁摁在骆清婉的嘴上,愤然道,“那‘洢‘字原本就不是给她的名字!欺世盗名的贱人,你自己不会与女儿取名字么!”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