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的日子总是显得过得特别快。
一转眼,便是初夏。
这日苏少眠刚结束了在凤城药房中的义诊, 一边与店内还在忙碌的活计打着招呼, 一边收拾着动作准备回住处。
凤城这地方什么都好, 就是来往行人实在多了些,一日下来来药房义诊的病人不少, 苏少眠往往得忙到月上枝头才能回去。
虽是如此, 但义诊看病毕竟是苏少眠自己喜欢的事情,就算连日连轴转劳累了些,也并不感疲惫。
苏少眠背着自己诊病用的药箱,孤身一人往回赶。
现在天色已经有些晚了,苏少眠租住的地方距离药房不算太远, 只是有一段路人烟很是稀少,这样夜深人静的时间走着,很是让人心间发毛。
哪怕苏少眠是个男人, 也不经加快了脚步, 低着头想快速通过这段路。
走到一半时,苏少眠却突然顿住了脚步。
他站在那里, 突然抽了抽鼻子。
鼻间瞬间萦绕的血腥气让苏少眠的眉头猛得紧皱了起来。
很显然,有人受伤了。
而且闻这血腥气的浓重程度,这人受的伤怕是不轻。
若是不管,实在不知这人会何时咽气。
苏少眠在神医谷长大, 自小受的教育让他无法就这么放着一个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的人不理。
苏少眠的脚步顿了顿, 他在原地踌躇了半晌, 终于还是抬脚朝着血腥味最浓重的方向走了过去。
今夜月色不错。
原本还有些遮蔽着月亮的云朵渐渐散开, 地面上洒下一层洁白明亮的光亮。
苏少眠看着倒在自己不远处的人影,脸色莫名。
只见在距离苏少眠几步远的小巷路,正靠着墙坐着一个人影。
那人靠坐在小巷光线阴暗的一边,昏暗的光线只堪堪将他的半张脸照亮,男人又穿了一身黑,这小巷如此阴暗,若不是血腥气过于浓重,常人若从这里附近经过,根本发现不了他。
男人似乎受了不轻的伤,他正一手捂着自己肩头仍在流血不止的伤处,一手却仍紧紧地握着一把折扇。
此时折扇上已经浸满了血渍。
应该是听到了苏少眠的动静,男人正侧着头抬眼向他看来,眼中充满了戒备。
明亮的月光将他的半张脸照亮,是……沈澜洲。
距离之前在酒楼一别,苏少眠已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沈澜洲了。
他知道沈澜洲还在凤城里,凤城如今是魔教教徒活动最频繁的一座城池,凤城地处交通要塞,邪道如今刚东山再起、势力未固,沈澜洲若想巩固邪道的地位,凤城自然是一座他万万不能放弃的城池。
因此沈澜洲在短期内自然是不可能会离开凤城的。
但这一个多月来,沈澜洲从未在苏少眠眼前出现过,久而久之,苏少眠都快忽略了自己如今还与这人同处一城的事实。
此时骤然在这里见到沈澜洲,苏少眠自然是一时间很是惊诧的。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仿佛受伤颇重的沈澜洲,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若放在几日前,苏少眠心中还满是对沈澜洲的怨愤,突然喷到沈澜洲,他自然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感想。
可现在……
想到自己几日前从某门派弟子口中听到的信息,苏少眠对沈澜洲此时的观感就已经完全不同了。
苏少眠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不远处的沈澜洲,几次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在沈澜洲似乎也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苏少眠。
沈澜洲的表情里显然也是闪过了一次惊诧,眼中原本深藏着的戒备却是瞬间消除了。
他似乎受伤不轻,至少苏少眠观沈澜洲此时的面色,只觉他现在脸色实在苍白,像是失了不少血,连带着连力气也失去不少。
他虽仍紧握着手中的折扇,看他现在的样子,也不知还没有力气能使出全力的一击。
不过沈澜洲到底是沈澜洲,不管在什么时候,他都能保持从容不迫。
沈澜洲先是看了苏少眠一眼,尽力使得自己靠着墙壁站起身来,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苏少眠见他这样,连忙上前去扶住他。
沈澜洲似是有些没想到苏少眠竟突然对自己这样热情,男人的动作显然顿了顿,开口说话时语气却仍是从容不迫的:“苏公子怎么在这里?”
似乎是担心被旁人听到,沈澜洲说这话时特意压低了嗓音,声音低低沉沉的,染着笑意,显得分外动人。
苏少眠还未来得及回答,沈澜洲却是在侧耳听了听周围动静后一皱眉,又道:“追杀我的人还在附近,苏公子若愿意,不知可否麻烦苏公子……”
沈澜洲如今受着伤,说话有气无力的,语速也慢。
他这一句话还未说完,苏少眠便已经扶住了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朝四周打量,一边扶着沈澜洲往外走。
苏少眠神医谷出生,做事向来光明磊落,这一年来虽然在外行走,不过显然之前也从未经历过这样“偷偷摸摸”的情况。
苏少眠显得有些紧张,他的嘴唇被抿成了一条直线,表情里满是认真的意味,配合着他因过分清秀而显得有些稚气的面容,竟显得分外有趣。
上次见面时还一副恨不得离自己三米远,与自己划清界限的模样。
现在竟却又表现得对自己的安危这样关心吗……
沈澜洲看苏少眠这样,一愣之下不知为何却竟是低声笑了起来。
只觉得苏少眠这个人,真是每一次见面都能给他不同的体会。
苏少眠自然不懂沈澜洲为何突然发笑。
他一边小心地扶着沈澜洲,一边却是忍不住回头瞪了沈澜洲一眼,眼中满是让他安静的警告。
虽面上表现的凶狠,可苏少眠一双扶着沈澜洲的手却是温柔极了,偶尔视线略过沈澜洲受伤的街头时眼中的担忧也是完全做不得假。
沈澜洲又是一笑,扬了扬眉,表示自己定不会再发出声音,会乖乖地跟着苏少眠走。
男子俊美凌厉的眉眼间满是一副含着笑意的乖巧示弱模样。
苏少眠又瞪了他一眼,见他这幅表情这才终于一脸满意。
苏少眠功夫不高,他并不能感受到这里附近究竟有几个在追杀沈澜洲的人,若是不小心被撞见,以苏少眠的功夫和沈澜洲此时的情况,定然是对付不了的。
好在这地方距离苏少眠如今居住的地方倒是不远。
苏少眠来凤城之后本想和之前一样找个便宜的客栈住了,未曾想他来凤城的第二天,因缘巧合之下救治了城中的一个老妇。
那老妇家就住在凤城城中,家中恰好有一处独立的院落空着。
老妇感念于苏少眠的救助之情,便邀请苏少眠来自己家中居住,担心苏少眠不愿还特意言说会收取钱财的,仍按照客栈的标准。
苏少眠想着有个独立院落居住着总比在客栈方便些,又见老妇说的情真意切,便同意了她的邀约。
那老妇的房子就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
此时夜深,老妇一家人早都已经休息,好在苏少眠这借住的小院地方虽小,却有独立的临街大门。
苏少眠掏出钥匙开了门,小心翼翼地扶着沈澜洲到了屋内,给沈澜洲倒了杯茶水,之后便急急忙忙地离开了,片刻之后才回来,手里却已经拿了擦血的布巾和治伤的药膏。
沈澜洲这些年在江湖里挨的刀也不算少,这次的伤说轻不轻,说重却也不重,远没有到他无法忍受疼痛的地步。
因此当苏少眠来为他治伤,沈澜洲竟是全程连眉头都没怎么皱一下,呼痛更是一声也无。
苏少眠为沈澜洲包扎好了伤口,随手将药膏放到桌上:“行了,明日我再开个方子,你连吃上几日,休养一阵便就可以了。”
沈澜洲笑着道:“如此多谢苏公子了。”
苏少眠听沈澜洲仍在称呼自己为“苏公子”,手下的动作一顿,但想到自己一月前的话,却也知沈澜洲这样称呼自己并没有什么问题。
当初是自己亲口说的话,苏少眠又是那样一个内敛的性子,自然是不能在此时再说什么。
苏少眠这般想着,便只顾着背着身低着头,作势忙碌地整理桌上的东西:“那、那你就早些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说着便要低着头离开。
苏少眠这院子虽然小,但房间却是不止一个的。
隔壁的几间房间都空着,苏少眠再去寻一间住着便可以了。
沈澜洲却没有由着他这样躲避离开。
他一把拉住苏少眠,道:“苏公子一月前还对沈某避如蛇蝎,看着沈某的眼神直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现在对突然对沈某这样体贴……苏公子,沈某不太聪明,还容易多想,公子这样做,我可是容易自作多情的。”
这话虽然说得仿佛在示弱,但沈澜洲这语气里满是笑意的样子,倒分明更像是胸有成竹。
不过这人也向来这样,魔教教主沈澜洲,在什么事情上示弱过?便是在感情上,他想来也是那个喜欢运筹帷幄、掌握主动的一方。
苏少眠端着装满药品的托盘背着身踌躇半晌,终于还是转过身。
苏少眠看着沈澜洲,目光清澈却坚定:“沈教主日前来找我,可是因为……对我有意?”
苏少眠这话说得直白,沈澜洲却是实实在在地被他楞了一下。
不怪他,苏少眠向来表现得内敛温和,甚至有些羞涩,再加上他出生神医谷,身上带着点正道人士特有的正直和收敛天真,沈澜洲从来没想到,有一天竟能从苏少眠的口中听到他说出这么直白的话。
实在是有些不符合苏少眠往日里的形象。
不过沈澜洲毕竟是沈澜洲,惊讶也只是一瞬的。
沈澜洲抬眼看向苏少眠,他的唇边重新带上了如常的笑意。
沈澜洲斜靠着床头,他的衣裳还有些凌乱,今夜月光皎洁,只更显得他风流俊美,不似世间人。
沈澜洲慢慢地笑起来,他的眼中重新氤氲出一种运筹帷幄的温柔来:“是,沈某确实是一直对苏公子有意思。”
他挑眉而笑,接着道:“只是不知苏公子意下如何?”
依稀间仍是当初那个苏少眠熟悉的沈澜洲。
沈澜洲向来这样,他风流多情、洒脱不羁,这个人仿佛身来就是为蛊惑人心来的。
苏少眠当初见到他的第一眼,便看穿了沈澜洲这性格。
可便是那样,苏少眠也仍受不住沈澜洲的诱|惑,虽心中不停地警告自己,却还是一头扎进了这名为“沈澜洲”的陷阱里去。
也许是生得过于好看的人总是有特权的,哪怕那人再如何在你面前表现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游戏人间的模样,你也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被他俘虏。
只因沈澜洲这幅运筹帷幄的样子实在太有吸引力了啊。
他笑着坐在那,他脚边在明确地向你展示着他设下的致命陷阱,可当你看着他的笑容,你便知道,你抵挡不住他。
他的笑容里,写满了一句话——“我知道你哪怕明知道,也会跳下去。”
苏少眠便走过去,在沈澜洲胸有成竹的目光里,将自己的手放入了沈澜洲朝他伸过来的手心里。
就像沈澜洲早就知道的那样。
苏少眠为何会突然变了对沈澜洲的态度?
答案自然是很明显的,因为他知道了当初的真相。
大抵是运气使然,那日苏少眠在药房中替人义诊,却在不经意间听到几个受了伤来包扎的武林人士的聊天内容。
这才知道了当初有关木缠果实的一切真相。
寻常武林人士当然是不会知道这真相的,但这几个武林人生恰是天山派弟子,还是天山派中颇有地位、又恰好与浣花派交好的。
这一来二去之间,便了解了当初的真相。
这种事情天山派弟子们为了叶呈的名声自然也是不会随便到处去说的,但因为当时是在药房中,周围除了几个同伴又只有苏少眠一人。
弟子们自然不认识苏少眠,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凤城大夫,又见他这样年轻,完全没有把他放在心上,这才忍不住彼此间说起了这个八卦。
被苏少眠听了去。
苏少眠听到这信息自然是震惊的。
他虽一直对叶呈不怎么有好感,可也实在没想到,他能做出这种事。
一时间苏少眠心绪激荡,想到前几日沈澜洲来找自己时的表现,便明白沈澜洲现在是恢复了记忆。
苏少眠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想法,怒气当然有,对沈澜洲的心疼当然也有,可更多的,却是一种乱糟糟的、苏少眠当时自己也没有想明白的情感。
苏少眠生性内向,一连几日虽都在思考与沈澜洲有关的事情,却没敢真的去找沈澜洲。
要不是沈澜洲恰好受伤、被他捡到,还不知两人要因此耽搁多少时间。
苏少眠曾在与沈澜洲说开后问沈澜洲:“当初叶呈那样对你……澜洲你真的不生气?”
沈澜洲彼时正在他院中休养,男人裹了件玄色外衫,正懒洋洋地敛着眼睛坐在院中的树下晒太阳,闻言他抬眼看了苏少眠一眼,笑着伸手牵过苏少眠的手:“当然生气,待我有机会,定要平了正道,才好出了这口恶气。”
苏少眠被沈澜洲这回答弄得一愣。
沈澜洲这回答自然也是够狠,可却偏偏好似……与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苏少眠低着头沉思许久,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心中想法。
“澜洲你……真的不在意吗?”苏少眠看着沈澜洲,小心翼翼地道,“我是说……”
苏少眠几次张嘴,最终却仍旧是难以启齿。
苏少眠看着沈澜洲,又想起了当初自己曾撞见的那幕场景,玄衣的男子被白衣男子抱在窗台上极尽欢|爱。
他记得那时沈澜洲那紧抓着窗沿的手和低哑含笑的呻|吟。
当初沈澜洲以为叶呈是他,才愿意与叶呈做那些事。
现在沈澜洲恢复了记忆,但旧时的记忆也不会消去,沈澜洲想起这些,不会觉得……难堪吗?
苏少眠小心翼翼地看着沈澜洲,尽量在心中想了个委婉些的词汇。
不怪苏少眠这样,实在是沈澜洲表现得实在太过……不在意。
苏少眠自然感觉得到沈澜洲对叶呈并无一丝一毫其他的感情,可偏偏沈澜洲说起来那时的经历,竟一点没有半点别样的情绪。
这有些不正常。
苏少眠想若是自己曾被人这样欺骗、这样对待,现在想起一切,自己定会羞愤欲死,心中只想将那歹人千刀万剐,再次面对自己心上人的人,定也难免会觉得难堪。
可沈澜洲……
苏少眠自己都这样,沈澜洲这样坐惯了上位者的,自然更是傲气不容折辱。
他在面对这种事,难道不是应该比自己面对,更加不可忍受吗?
可他怎么……
沈澜洲听了一愣,他思索片刻,便明白了苏少眠话里的意思。
“我好像懂你的意思了。”沈澜洲笑着道,“可是,那又如何?”
“少眠,当初的事情又不是我的错,我为何要用这个来惩罚自己?当初我被叶呈所擒所骗,是我技不如人,我日后赢回去便好。至于其他的事,我为何要在意?不过是被他上几次,难道因此我便不是沈澜洲了吗?”
苏少眠没想到沈澜洲想的这样洒脱,那话语之下的情绪明显是真的毫不在意,一时之间竟楞在那里,只呆呆地抬眼看着沈澜洲。
那人玄衣华贵,正坐在阳光下看着他笑,眉眼间一片张扬。
许是午后的阳光真的太好,苏少眠在那一刻神志突然有些恍惚。
他突然想起,许久前的许久前,这个人亦曾这样裹着玄色华服,笑着抬着眼对自己说了句相似的话。
玄衣男人似乎有些虚弱,可当他抬着眼看着他笑时,眉眼间的张扬却丝毫未减。
“公子不必这样担忧地看着我,若能逃出去,不过区区几次折|辱,并不算什么。”玄衣男人笑得毫不在意,可腕间足间的锁链带起的冰冷的光却直直地刺痛了苏少眠的眼睛,“所以公子,可愿意帮助沈某?”
那是……多久前的事?
好久好久以前,久到分明是上辈子的事情,久到……让苏少眠一辈子也不敢与现在的沈澜洲分享。
那后来呢?
后来……
苏少眠睁着眼,眼前不知为何突然闪过了一大片刺目的红,还有谁唇边冰冷而扭曲的笑意,分明带着那样的恶意。
苏少眠一时僵在那里。
沈澜洲看着苏少眠这幅呆呆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玄衣男子垂着眼睛低声笑了笑,眉眼温柔矜贵。
“少眠别多想了,别担心,我真的不在意。”沈澜洲笑着上前牵过苏少眠的手,“我不在意,少眠不在意,便好了。”
沈澜洲笑,伸手将苏少眠细嫩的手抓在手心细细摩挲,语气里满是笃定。
沈澜洲却没有注意到,当他抓住苏少眠手的刹那,苏少眠的手分明僵了片刻。
苏少眠垂眼看着沈澜洲纤长漂亮的手指,脑中却控制不住地想到了些别的画面。
他的十指在那一刻控制不住地一僵,然后近乎神经质地缩了缩。
只是很快苏少眠就强硬地控制住了自己,用尽浑身的力气让自己的手指柔软了下来。
两厢变化间的时间太短。
当时的沈澜洲显然没有注意到。
沈澜洲为何会这样生性骄傲、不可一世?
大约是因为他真的是年少成名,从来他想要的一切,从没有他得不到的。
也许也正因为如此,才会给众人一种……他“生性凉薄”的感觉吧。
这样的人也许只会当有一日出现一样自己无论怎样努力、也得不到的东西的时候,才会……剥落了这层不可一世的外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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