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回了神拳门之后, 叶呈便让人调查了蝶衣客一案中六名受害者定亲的对象。
因为已经在神拳门居住了三个月,此前天山派的人早已联系上了叶呈,让人去调查这些并不是什么难事。
果然, 调查的结果很合叶呈与沈澜洲的估计。
却也很出乎人的预料。
六名受害者定亲的对象,皆是江湖中有名的江湖门派中极有权势的人。
叶呈匆匆浏览了一遍名单, 发现其中不少人他在天山派中清修时都听掌门提起过。
能被天山掌门刻意提给叶呈听的,自然不会是什么普通人。
个个背后都有着能在地方只手遮天的权势。
而且这些人在权势惊人之外,都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作为丈夫, 他们定不是什么良配。
像柳少庄主这样风流多情、飞扬跋扈、败絮其中、家中妻妾成群的在这些人里面已经算好的了, 其中还有几个竟是已经年过半百的老人, 半截身子都已经入了土了。
这还不算最过分的,里面甚至有一个武林门派的公子, 在江湖中是出了名的喜欢折磨妻妾, 此前已经折磨死了近十个妻妾。
如此种种, 简直触目惊心。
叶呈越看,脸色越难看。
“这些个‘武林翘楚’,即使权势武功再好, 若是我, 也定是舍不得将自己女儿嫁过去的。”沈澜洲坐在叶呈对面, 随手拿起叶呈桌上放着的资料, 看了一眼。
沈澜洲不像叶呈那样看了这些资料后便脸色那样难看, 他甚至仍是笑着的, 不过笑容里多有不屑:“我看这些女子的家人一开始男方提亲时也都是不愿的, 后来却都同意了, 甚至从坚决不同意到同意的转变都突然的只在一夜之间,要说其中没有这些‘武林翘楚’的逼迫,沈某可是不信的。呵,迫人嫁女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这些‘武林翘楚’是人,这些年轻的女子便不是人了吗?”
六名受害者,包括之前听仵作提起过的卫家小姐和段小禾,都是年华正好的年轻女子,年龄最大的不超过二十岁,最小的甚至今年刚满十五。
都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儿,不知多少年轻有为的男子踏破了门槛上门提过亲。
她们也都是家中娇养的、父母兄弟们当掌中明珠似的养大的宝贝,谁能真舍得把她们嫁给这些人、受一生磋磨?
对于那些爱女心切的家长们来说,他们该是宁愿女儿终生不嫁、自己娇养保护女儿一辈子,也不愿意让女儿入那样的人间地狱,受那样的折磨。
他们自己的女儿,他们自己心疼啊。
可六名受害者,除了第五位是天山派掌门的女儿,其他五位都是家中没什么权势的。
像游家小姐、段小禾、卫家小姐这样的已经算好的,另外两位不过都是普通的商家女子。
她们的家庭,哪里是能与如绿柳山庄这样的名门正派对抗的?
便是再不愿,也没有其他办法。
“久闻江湖中那些个名门正派,虽表面看着光鲜亮丽,实际背地里肮脏不已,根本不把普通人的命当命。”沈澜洲勾唇笑了笑,笑容里却满是不屑的冷意,“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表面道貌岸然,实则不过是鸡鸣狗盗、龌龊无耻之辈。”沈澜洲手指捻着另一份资料,看着上面的内容,冷笑了声,随即又将资料扔回桌面,“这个什么‘天残老人’,更是可笑,家中孙女都比这卫家小姐年纪大了,他也真有这个脸,去硬逼着人家将姑娘嫁给他。”
叶呈没有说话。
实话说,在沈澜洲面前看到这些,他其实是有些尴尬的。
叶呈其实之前就已经隐隐有些注意到了,如今这个武林实在有些病态了。
只是他没想到,事情竟已到了这般严重的地步。
人们一味地追求武功、敬畏强者,导致那些个没有武林背景、或者小门小派的人们在那些知名门派面前完全没有任何抵挡之力。
官府不作为、甚至一味地依附武林,让百姓们根本没有任何保障。
现今武林虽说分有正邪两道,但因为正道受人拥护已有百年之久,邪道根本不怎么成气候,也就勉强能自保罢了。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那些个武功高强的名门正派就是天,是他们永远无法对抗的存在。
在武林人士面前,百姓们卑微得仿佛是他们圈养的狗。
任其捏瘪搓揉不说,武林人士偶尔看上了普通人家的女儿,那便是他们的福气,是万万不能拒绝的,哪怕心中再不愿,也得将年华正好、有着大把美好未来的女儿送进武林人士府中,做一个小小妾室、甚至是无名无分的通房。
百姓们在百余年前选择支持正道的时候,一定没想到百年后,正道会这样“回报”他们。
与武林正道相比,普通仿佛人生来就是低了一等的人。
武林人士对他们做什么事,他们都只有受着的份。
叶呈沉默了许久,半晌后终于叹了口气,收起资料道:“我明日便去天山,这件事情,我必定要与掌门好好商量商量。”
对于受真正名门正派教育的叶呈来说,这种情况,他自然是接受不了的。
天山一派作为正道的领导门派,叶呈作为正道魁首,这种事情,他自然不能不管,也只有他能管。
正道的这些个弯弯绕绕,沈澜洲作为魔教教主自然是不便多说的。
因此看着叶呈表情沉凝地将资料仔细叠起收好、听他说了那句话,沈澜洲也没有说什么,只随意地点了点头。
他们此时正坐在苏阳县戏楼的一间包间里。
这间戏楼也是苏阳县中的一绝。
虽是戏楼,却不是是什么肮脏淫|秽的地界。
整个戏楼除了二楼的几个包厢,都是些宽敞明亮的大通间,从二楼包厢往下看去,所有场景都尽收眼底。
其实从之前芸娘的事情就可以看出,苏阳县百姓极爱看戏,也极尊崇戏。
戏楼里人满为患,男女老少齐聚一堂,手中拿着瓜果糕点,表情俱是兴致勃勃,看到精彩处还会高声喝彩,欢声笑语齐聚一堂。
沈澜洲拿着茶杯往下看了一眼,见台上作新妇装的花旦正莲步轻移,与新郎装扮的小生两手相执,情意脉脉地对视。
花旦甩着袖子脱长着声音唤小生“夫君”,揉着手中锦缎低头一笑作娇羞状,抬眼时眼眸亮晶晶的,里面满是对未来充满期许憧憬的光亮。
新郎要上战场,离开前,新娘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袖子与他道别,眼中缱绻柔情万千。
新郎亦是执着她的手,言道定日日相思。
苏阳县民风实在是开放,这戏文中男女角色的感情戏演绎得淋漓尽致。
新郎临走前,甚至低头在新娘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
虽不过是借位表演,却也瞬间将气氛烘托至了**。
大堂里一时叫好一片。
叶呈瞬间明白为何蝶衣客刚开始时是出现在慈宁县、苏阳县的。
因这里的民风开明,这里的百姓欣赏戏曲、欣赏感情、欣赏一切美好的东西。
这里的戏楼里日日演着这样悲欢离合、美好至极的感情,豆蔻年华的女子们,本就是少女怀情总是春。
有这样的对比,要他们如何能接受得了那样没有感情、甚至没有尊重的婚姻?
如这戏楼中演的,洞房花烛,喜烛共栖。
天成佳偶,执手对望,共许余生。
这才是成亲啊。
那六名受害者被许的亲事,哪里能称得上是“成亲”?
不过是仗势欺人罢了。
叶呈这般想着,又低头喝了口茶。
叶呈坐在那里,慢吞吞地将一壶茶喝了大半。
沈澜洲是不喜饮茶的,因此只捻着糕点看着叶呈。
沈澜洲看着叶呈生生地坐着又喝完了一整壶茶,终于道:“叶兄明日不还得启程回天山,怎么还坐在这里喝茶?不需要去神拳门打点行装吗?”
“自然是要的。”叶呈听了沈澜洲的话点了点头,却仍没有离去,就那样看着沈澜洲。
沈澜洲看着叶呈这模样,终于笑起来。
“叶兄,你若想邀我与你同去,”沈澜洲说着笑着捻起了枚桌上的糕点,递到叶呈嘴边,“为何不开口与我说?”
“我……”叶呈接了沈澜洲递来的糕点,踌躇片刻,才看着沈澜洲道,“你明日……愿意与我一同去?”
“自是愿意的。”沈澜洲笑着看着叶呈,伸手又捻了枚糕点塞进自己嘴里,“沈某可是很想知道蝶衣客一案究竟具体是怎么一回事,更想知道这案情大白之后,正道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说着,沈澜洲看着叶呈瞬间明亮起来了的眼睛,有些忍俊不禁。
沈澜洲:“就这么简单的事,叶兄怎么就是支支吾吾地开不了口?你有什么想做的、想要的,为何不都直接与沈某说?叶兄不说,怎知沈某会不会答应?叶兄想邀我一同去天山,直说便是,沈某怎会拒绝?”
其实沈澜洲之前就有发现,叶呈众人虽说武功高强,整个人看着也是手段气势俱在,在性格方面却是有些问题的。
叶呈似是不太会表达自己心里的想法。
或者说,“求取”、“求取”二字,叶呈这人根本不明白“求”这个字,他只懂得“取”。
有什么想要的、喜欢的,叶呈第一反应不是先表达自己的心意,而是先找其他办法,看看能不能直接万无一失地得到。
叶呈仿佛永远不明白,有些心意,只有他亲自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才是最好的、最直接的方式。
而不是拐弯抹角地、想尽其他办法。
沈澜洲不懂叶呈为何会有这么个毛病,只能猜测他大约是常年独居天山,一个人清冷惯了,想要的东西不多,变得无欲无求,偶尔有什么想要的,不用他开口,也会有门中弟子第一时间为他送来。
叶呈便变得不太会与人交流。
他不太懂得怎么样与他人相处,自然更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
叶呈楞了一下,听了沈澜洲同意与他一同上天山的话却是眼睛一亮。
糕点的香甜在唇齿间慢慢化开,叶呈从前从不用糕点,他向来觉得这些东西太过甜腻。
此时却突然觉得这些甜食竟是如此美味,能令人从舌尖一直甜到心底。
口中残留的茶味与糕点的味道融合起来,味道竟似分外相合,直让人口齿留香的同时心尖发甜。
叶呈眼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笑意。
他放下手中茶杯,终于舍得站起身来:“那我便回神拳门整理行囊了。戏曲还未结束,澜洲若喜欢,可看完了再回来。”
说着叶呈又看了沈澜洲一眼,却是踟蹰了片刻,并未马上离开。
他磨磨蹭蹭地盯着沈澜洲看了好一会,见沈澜洲一直只笑着看他并未说什么,才垂了垂眼,转身朝外走去。
只是看着似有些不大高兴。
“等一下。”沈澜洲看着他的背影突然笑了笑,出声拦住他。
叶呈一愣,忙回头看着他。
沈澜洲看着叶呈眼里的那一抹隐藏地极好的期待,忍不住在心底笑了笑。
玄衣华服的男子伸出手,一把拉下白衣男子的衣领,让他弯下腰,就着这个姿势,笑着亲了一下叶呈。
如方才戏文里演的那般。
“好了,现在走吧。”沈澜洲放开叶呈,笑着道,“下次,可以直接与我说。叶呈想要的,澜洲哪有不愿意的?”
叶呈眼睛一时亮得厉害,这才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
沈澜洲在戏楼里优哉游哉地看完了整场戏,待天色都有些暗下来,楼下人们都纷纷起身回家用饭,沈澜洲才站起身,抬脚朝外走去。
刚走到楼梯口,沈澜洲却突然看到一楼的楼梯旁站着一个人影。
女子穿着紫色衣裙,面蒙薄纱,看着分外眼熟。
是沅灵子。
沅灵子仿佛就是故意在这里等着沈澜洲的。
看到沈澜洲下来,沅灵子露出的一对眼睛亮了亮:“沈教主。”
“沅灵子掌门?”沈澜洲看到沅灵子楞了楞,很快却又恢复了如常的表情,勾着唇角笑着道,“沅灵子掌门这是在……等沈某?”
“自然。”沅灵子也不扭捏,直言道,“我有几句话想与沈教主说,沈教主可否给沅灵子这个面子?”
“自然可以。”沈澜洲听了沅灵子的话楞了楞,却还是笑着道,“那沅灵子掌门,请。”
于是两人便又回到了二楼的包厢里,店中活计又如一开始叶呈与沈澜洲进来时那样,立刻伶俐地送来了茶水糕点。
临走前视线频频朝沈澜洲与沅灵子身上看去,似乎在奇怪这房中的男子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接连陪了两个人来这包厢观戏。
一坐下,还未等沈澜洲开口,沅灵子便道:“我之前听说天山弟子已将蝶衣客案件的具体资料呈了上来?那想来,沈教主该是已经知道蝶衣客一案的真相了吧?”
沅灵子这样直入主题,倒是让沈澜洲一愣。
沅灵子这表现其实很奇怪——浣花一派与蝶衣客一案毫无关系,沅灵子却为了这个案件在神拳门停留了这么长时间,还对这案如此上心,显然不太正常。
除非……沅灵子其实与蝶衣客一案有关。
看着沈澜洲看过来的目光,沅灵子一笑:“沈教主此时心底怕是已有不少猜测,无妨,沅灵子自是愿意一一为沈教主解答。”
沅灵子开门见山地道:“不过在此之前,有一事沅灵子倒是想问一问沈教主。蝶衣客一案幕后定是有操控者,沈教主可有想过,这操控者该是谁?”
沈澜洲抬眼看了沅灵子一眼。
男子原本正拿着茶碗在饮茶,闻言却是端着茶碗,笑着看向沅灵子:“沅灵子掌门认为是谁?”
“蝶衣客一案真相一暴露,正道定然名誉受损严重。正道这么些年在武林里独为一霸,靠得其实不过是百姓的拥护。百姓们认为正道行事是正的,认同他们的行为,这才拥护他们。”
沅灵子直直地看向沈澜洲,道,“这一案过后,正道必不能再如之前般服众。这件事,又能于谁有利?”
“况且,”沅灵子抬眼看向沈澜洲,道“蝶衣客一案牵连甚广,若要实施,定要背后有大势力支持。教主认为,当今武林里谁能有这个能力设计这一切、又不被发现?谁又能从此案中,获得最大的好处?”
“沈教主,您觉得呢?”
谁有能力又能从中获得好处……
沈澜洲抬眼看向沅灵子,脸上的笑意终于尽数消退了下去。
他眯起眼,目光危险地看向沅灵子。
“茶有酒香,酒味蕴茶。”沅灵子并不惧于沈澜洲的眼神,“这茶倒是难得的好茶,我其实方才一直在楼中,曾看到之前的活计送茶进沈教主与叶前辈的包厢,那时送的茶……我记得并不是这香味吧?”
女子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此时面前的这男人到底有多危险、能在眨眼间取自己首级一样,完全不顾随着自己的话眼神越来越暗的沈澜洲:“要说这醉露,果然是名不虚传。茶香盈室不说,这独特的酒味实在是醉人。只是据说这醉露极为珍贵,寻常人家轻易连见也见不到。这里不过苏阳县一个小小茶楼,怎会有如此好茶备着,甚至在沈教主来后都不需多言,店中活计便知道这次该送上这茶?”
“苏阳县民风真是开放,开放得让我恍然间觉得……”沅灵子看着沈澜洲,笑着道,“倒是与邪道中人的行事准则有几分相似。”
“沈教主不觉得吗?”
“……”沈澜洲抬眼看向沅灵子。
男人终于将手中一直端着的茶杯放到了桌面上。
戏台上的戏子仍在吱吱呀呀地唱着戏。
百姓们欢呼叫好,完全沉浸在了戏文中,认同了戏曲中的理念想法。
包厢里气氛却是瞬间胶着起来。
杯中茶水不知被什么带得无风也泛起波澜,酒香溢了满室。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