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参加盟约签订的除了谢琼瑛以往自己培植的人手,自然还有定陶王的人。按他前些日子对着谢琼琚的自得, 阿弟兵临上党郡乃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定陶王的性子,还没有这般大胆激进。原也有使者前来催我撤兵。我只回话他,帮殿下扰乱这东线,殿下安心镇守长安即可。功绩自归殿下,过错末将一肩担下。
定陶王后来还是谴了三五心腹过来,却不再为催促过谢琼瑛。再明显不过的意思,他默认了谢琼琚之意。接二连三的使臣,看着是催他撤兵,实际是辅助又监察他的行动,为了今日这盟约的签订。
而高句丽处除了先前种种考察外,还有一重便是为着谢琼瑛身后的定陶王,毕竟这才是三百年大梁齐家天下的承天命者,比各处诸侯王要名正言顺许多。纵是齐梁皇室早不如从前,但这层金身名声总还是好看的。
是故设在这与天同高的山巅之上的一场盛宴,看着是谢琼瑛和高句丽两方人,其实还是有来自长安京畿属于定陶王的第三方人。
这会,谢琼琚一句“不是嫡亲手足”,将宴上所有人都闻愣了。
就算高句丽只是耳闻谢氏姐弟手足情深,生死与共,乃头一回见过这对谢家兄妹,可能会荒唐认为是否其中一人为冒名顶替的?
然而来自京畿的朝臣,可是都识得当年名满长安的谢家五姑娘,甚至其中两位还赴过她两次婚宴。
一次,是她嫁给了袁家九郎,亦是后来让人唏嘘的皇太孙。
一次,是她嫁给中山王,成为中山王妃。
纵是多年过去,这说话的女子无论是嗓音、相貌、仪态都是谢家女郎,断无二人。
“阿姊,莫闹了。”谢琼瑛后背生出一层冷汗,却也很快镇定了下来,只侧身对着谢琼琚道, “阿弟知你还念着姐夫,怕这盟约签订了,毁他大业。但是,这么些年过去了……
话至此处,他将收回目光,不无歉意地看向左边的长安使者,右案的高句丽君臣,然后重新落在谢琼琚身上,轻叹, 你始终愧念当初,情意不减,然他呢?他已经忘却旧情,试问这东线上,何人不知他即将与幽州刺史家的女郎成亲?再退一步讲,他若是对你有一分情意,怎会将你这般送来,换回他的表妹?难道不该写信说服与我,与我两处合兵,如此皆大欢喜吗?可见,他并不念旧情,你又不必为了他这般同阿弟置气呢
?
道歉的信,合兵的卷宗,他都收到过。只不过纸上言,纸被他烧了。送信人,人意外死了。
营中有了三三两两夹耳低语,有高句丽处高云霄当作笑谈的低眉不屑。
“阿姊,你若累了,阿弟还是送你回去吧。”谢琼瑛饮了一杯酒,都是自罚,让诸人稍后片刻,容他胞姐回营歇息。翁主,妾闻高举丽最尚忠贞,今日怎能与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签订盟约?谢琼琚的话快于谢琼瑛近身的搀扶。两张桌案,就隔了半丈地,她就这么点时间,就这么一点力气。为今日一宴,熬尽最后的心力。
她将压在舌根下的一点已经没有苦味的人参嚼碎咽下,汲取上头最后一丝药效提神。然后将如刀的话吐出。她没有握刀的力气,更没有直刺要害的准头,但是这里有的是能持刀握剑的人。
果然,闻她话,高云霄开口道, 谢将军,请令姐把话说完。
翁主,家姐身子不爽,尚需医官看顾。谢琼瑛已经搀起谢琼琚。
“翁主,这么一个家奴,你确定要与之联盟?”谢琼琚也不挣扎,只在谢琼瑛将她拖着的间隙里,将话语如数吐出, “他根本不是我谢家子,乃我谢氏一家奴而已,且是三姓家奴……
“阿姊疯癫了,这般胡言乱语!”原本扶在她臂膀的手陡然聚起力量,是手刀模样,欲要劈晕她。如此众目睽睽下,显然谢琼瑛被这话刺激乱了分寸,做出这般明显的动作。
对面的高云霄眼明手快,腰间软鞭一记抽来。并未护住谢琼琚,也未伤到谢琼瑛,只是生生将二人隔开了。
失去人搀扶的女子,连鞭风都受不住,撞上桌案,跌在地上。她瘦得厉害,当年尺寸的裙褥早已裹不住她身影,腰封更是晃荡空悬。这厢跌下,衣襟顿敞,现出雪白脖颈,大片呋丽香艳的色彩。
一营的文武官员,都大惊失色,心正者掩目,好色者垂涎。
“劳您把话说清楚。”所有人还未回神里,高云霄疾步上前,扯下披风盖在她身上,将她拉往自己近身处。
“翁主,这是家姐,你何意?”谢琼瑛欲上前夺人。
谢琼琚计算了高句丽的崇尚与忌讳,但未有料到还能遇得意外的爱护,有酸涩直冲脑门,话语倾数落下。
>这人,乃我谢家养子,我母生我一女,后诞一子未见天日而夭折,为固地位,买了同岁之子,给予教养。多年来,我谢家上下皆视为己出。尤其是妾,阿母故后,虽只长他两岁,却如母照料,养他长大,不让旁人欺他。多年来确实姐弟情深。
然,却不知此子居心叵测,竟觊觎妾。为占妾,不择手段。
“妾之家族,早年蒙先帝托孤,找寻废太子遗孤。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延兴七年,寻得真龙。而这人因夺妾,于父入殓日,将消息露于中山王,使阖族子弟被困中山王府,如此趁机迫妾与君和离。他为一己之私,不顾我门中子弟,此为第一叛。
“后妾嫁入中山王府,救族人脱困,以为日子就此平静。却不想中山王三年后倒台,原是这人见中山王不如定陶王,又恨其占我为妻,故下杀手,转投定陶王。此乃第二叛。”
“妾在两年前知晓前后真相,只觉无颜面对宗族双亲,又感被戏弄不甘,遂于别苑设计放火,欲杀此子,自己死里逃生。奈何他今日得妾存活,又来扰妾。同时野心膨胀,不欲再为定陶王所控,欲借此联盟自立为王。此乃第三叛。
谢琼琚的话真真假假,却将谢琼瑛的三叛说得天衣无缝,坐实了“三姓家奴”。翁主,此等人,身份不明,心意不贞,野心勃勃,您高句丽处当是最忌此类!这是她一口气吐出的话,速度之快,条理之清,让在座所有人包括谢琼瑛都是怔了又怔。
你胡说什么?我乃谢家正支嫡出的儿郎!到底谢琼瑛首先反应过来,疾步上前一把抓上她双肩, 你才是……
混账,你是要说我才是谢家抱来的女儿?谢琼琚被他控在手中,哀哀环望四周,痴痴笑道, “可怜我谢氏满门,为你所害,双王之战中,儿郎尽灭,女子流离。我不是谢家人,我今日又何至于这般悲切?你是谢家人,你又如何这般残忍,不念血脉亲情?
座下已经几多声响,然到底是筹谋多时的联盟,凭她这般三言两语,座下人多有只当她是谢琼瑛眼下所言的得了疯癫癔症。
“我是说,我们乃手足至亲。多年隐忍,种种所为,阿姊,我都是为了重振谢氏门楣啊!说我觊觎你,天方夜谭!”
自己不是谢家人,本就荒唐。
说她不是谢家人,眼下已经被她言语堵住。再者,从飞鸾坊谢家女卖画传出,到他交换胞姐回归,无一处不都证明了她身份。
如此,眼下闹到这般局面,谢琼瑛权衡利弊,唯有这一记苦情牌,还能力挽狂澜一二。却也是一次豪赌。
他的数个心腹在他眼神示意下,亦随他话附和。
“是啊,五姑娘,七公子这些年多来不易,你怎可如此诋毁他!”“五姑娘,这是您最疼惜的阿弟,可不兴这样说。”
觊觎二字可不敢这般言说,你们是嫡亲姐弟。姑娘定是疯魔了,来,随老奴先回去.…
“滚开!谢琼琚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退开侍者,扑向高云霄处,拽上她袍摆喘息, “妾、妾能证明他不是谢家人,能证明他就是狼子野心,狼心狗肺——
方才你们看见的,妾满身痕迹,皆为他昨夜所行。而他身上,脖颈咬痕,心口齿印,后背五指抓痕,皆为妾所留。试问,谁家嫡亲手足作此等不\\伦事?试问,若非妾所为,如何能知晓这般详细的?
谢琼瑛,今日满营文武当前,皇天后土在上,你敢如我这般,脱衣让人查看吗?看你口中的胞姐,在你身上留下的每一道痕迹!看世人眼中的同胞血脉,就是这样对着他的胞姐作如此苟且事!
谢琼琚身上披风滑落大半,衣襟被拉开半截,却被人止了手。
高云霄闺目以鞭缠住她手腕, 谢你没让本殿误入歧途,今日盟约作罢!“你们谢氏家务事,本殿便不参与了。我们走!”
“不许走!”谢琼瑛知晓这日已然身名狼藉,长安之地再难回去,高句丽亦不可能再和他有联盟的可能。不若拼个鱼死网破,或许能得以生机,遂一声军令落下,抽刀拔剑直往高云霄一行杀去。
混乱中,他上前拽过地上的人,拖着她欲寻马离去。
他一路走一路盯着她,明明是濒死的模样,却又一次毁了他。昨夜一场贪欢,分明是她故意设计。今日让他全盘溃散,是她搏命的一击。
太行山巅马嘶长鸣,兵戈击响,声音从南麓线传到北麓线,已经攀岩了两昼夜的人,看着近在眼前的山巅,只催促前头兵甲快行。
霍律道,
殿下安心,那处原本的人手听得交战声,便会现身上去保护夫人,这是预备方案,想来已经启动了。
上了山巅,还需从北崖绕去南山,即便这条最近的路途,可出其不意救人,然交战的号角还是超出贺兰泽的设想,提前开始了。甚至,他都不知道,那处因何交战。
总不会是高句丽和谢琼瑛动了手,没有联盟成功。
没有联盟成功,于他自是极大的好处。这东线不会燃起战火,五州尚在他手,而经此一役,并、幽两州甚至都不需要先前那般麻烦,只需择一黄道日,便可直接入他麾下。
如此,东线七州尽收囊中。
但是,怎会没有联盟成功的?长意又如何了?贺兰泽控制着自己心绪,加速上山。
山巅上,谢琼瑛的兵甲,高云霄的人手,贺兰泽同并州的援兵,三方交手,彻底乱成一片。
谢琼瑛和部下不慎走散,眼下带着谢琼琚更是寸步难行。好不容易到了马厩,眼看就可以驾马离开,却不想一上马,谢琼琚边抽来发簪直戳马肚子。
马蹄高抬,两人从马背滚落,分散在间隔丈地的两处。
四下冷箭频出。隔开了两人。
“你疯了是不是?”谢琼瑛看着中间蹬足到底没法再行使的马匹,只匆忙环顾四周寻找出路。
“我早就疯了!谢琼琚伏在地上大笑,再无求生的念头,只痴痴道, 不过还好,我用三分清醒,替我夫君定了这东线七州。这大梁半壁江山,本就是他的。当年不慎,听信小人之言毁他前程初梦,今日好了,好了.…
你啊,你想的人,和这浩浩山河,都不会属于你。你就是做梦!
谁是谢家人,谁不是谢家人……她从地上爬起,也不顾冷箭刀锋,只漫无目的地走着, “谢家人都死绝来了,就剩这么红口白牙两张嘴,管他谁是谁非……
你………谢琼瑛还在寻路中,原先得了他信号的部将寻到了他,数十人围过来, 去把她带走!
将军,山下来了许多并州兵甲,高云霄的援兵也来了,我们的屯在山上的人手只够和他们一处纠缠,目前先召回部众为上,五姑娘那处太危险了,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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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她马上跑入交战圈了,我们带不走她的!“罢了,末将去,你们先护将军从后山下去!”
太行山巅的这一仗,因为谢琼瑛途中撤走时下了死令,必须坚守两个时辰,保证将军撤离。于是直到夕阳西下时,守军军刀卷刃,最后一个执棋的人倒下去,血染军旗,方慢慢静下声息。
高句丽的人手也撤了,剩下并州兵甲和贺兰泽那些并不曾见过谢琼琚的人,翻着一具具尸身,替他们主上寻找他亲自送上山来的妻子。
然而,夕阳落下,滚油火把不慎落在尸堆上,舔人\肉油脂蔓起业火,人困马乏,还是没有寻到那个妇人。其实他们寻到她的,好几个人看见一个衣衫裹泥,发面不整的人,如游魂般走在战场上。他们都上去问过。问是不是谢家女郎?她摇头。
问是不是贺兰夫人?
她也摇头。
“肯定不是她,谢家女名门闺秀,怎会如此衣袍半开?”
“就是,主上的夫人,也不会这般不顾体面!”
如此,只当她是哪个战死将士的家眷,几多擦肩,后无人问津。贺兰泽上山时,已是夜幕四垂,不见星光,唯下弦月皎皎挂天际。他听诸人回话,沿着话述的踪迹摸索寻去。
在南山之巅的悬崖上,看见他妻子背影。
长意!他逆风唤她。她回首,如闻天籁,如见神至。但她启口,却说, “你停下。”声音细弱,只因风故方才传入他耳际。
她的力气,散在来时路。
她走了好久,晕过两回,才爬来这处。
死有很多种,她随意捡把刀就能了结。但是,她连这具躯体都不想留在人间。她想散得干干净净。
“误君多年,今日我还了……”
下弦月,月光铺满山巅。
他没有抓住她,但也没停下。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