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之后, 余温已凉。
大厅正中的钢琴前, 优雅舒缓的旋律从职业钢琴师修长的十指下如水般流淌而出。推着餐车的白衬衫侍者, 愉快用餐小声说话的客人, 还有玻璃窗上照出的光，光中沉坐的静谧男女。
叶穗眼睛不自禁地看向窗。
沉闷的气氛，让她放在膝上的手指紧张地蜷曲, 极为不自在。这是她和许容与认识后，吃过的气氛最糟糕的晚餐。她看到的玻璃窗上倒映着许容与秀雅的侧脸，下颌线条利落，他垂下的睫毛上，昏黄色的灯光在跳跃。
他如深河般沉静。
哪怕深河中的刀剑已经立起，铿锵尖锐之声即将破水而出。
叶穗喃喃道：“我不能接受男朋友不在身边的。我需要人陪着我啊。我需要知道你在做什么。需要我打个电话，你能马上接听；需要我叫你一声，你就来楼下找我。我也可以去找你, 我去北京加上去你家，才一个小时而已。但是从这里去伦敦，那得多少个一个小时。两个人就是应该在一起啊。如果不在一起……我会想东想西，我会害怕。”
许容与低声：“不是这样的。即使在异国他乡, 仍然可以视频, 可以打电话, 可以聊天。不是只有在一起才是恋爱，我们要勇敢点, 要走出去。你我都不能保证以后的日子里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叶穗眼中空落落的, 她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可我想的就是一直在一起啊。”
她问：“容与, 你是说，哪怕这次你留下，你也不能保证以后我们都在一起么？每次出去的机会你都不会放过？比起跟我在一起，你更向往更宽广的外面世界？你从来没觉得我们毕业后，会住在一起，会在同一个城市工作，会一起逛街一起吃饭？”
许容与默然。
他意识到了两人之间巨大的区别。他已经看到了那个黑洞横在两人之间，吞噬着他们的感情。他的眼睛漆黑，话说得很慢：“我从来没想过要限制你的未来发展。”
叶穗轻轻笑了一下。
她笑容中透着几分小女孩的天真：“可我想限制你的未来啊。”
她的眼睫垂了下去。
她轻声：“容与，你真厉害。你不需要人陪伴。可我做不到。我可以忍受你的严厉，可以被你逼着天天写永远写不完的方案，画永远画不完的图。但是你不在我身边，我就会很慌。所以你回北京了，我就要去找你。我去兰州实习了，每天都要听到你的电话，还央求你来找我。可你不来。你说你手上的活太多，要我不要任性。”
“认识你后，我都不去蹦迪，晚上不出去玩了啊。我喜欢和你谈恋爱，喜欢听你说话，喜欢看你被我气得不想理我，喜欢逗你开心。这都要你陪在我身边啊。我不喜欢学习，对建筑学没那么大兴趣，但是你陪着我一起上自习，我就愿意听你的。我特别不喜欢一个人待着，我讨厌一个人待着。”
“别人都有人陪，为什么我没有呢？如果爱我，为什么不在我身边呢？”
许容与心上，蓦地轻轻刺了一下。
他的理智在告诉他不能低头，低了头就输给爸爸妈妈了。许志国夫妻从一开始就将叶穗看得很低了，他们认为叶穗会把他拉下去，会毁掉他光明的前程未来。他说不会的。他会变成更好的他，也会拉着叶穗一起。
他规划了那么多。
可是他没想到叶穗这么抗拒。
叶穗眼睛中映着悲伤的神情，轻喃：“尤其是每次过年过节，我就特别的不安。别人都有人陪，为什么我没有呢？以前我哪怕随便从路上拉一个男的，我都要有人陪在我身边。我只要有人陪在我身边就行，你想的却是学业前程。你走了，我就又是一个人了。”
许容与盯着她很久。
他心中堤坝，在看到她眼中闪烁的水雾时，溃不成军。他说：“我不走……”
叶穗打断：“不。”
她抬头，眼中含泪，却望着他笑：“容与，我忽然发现我们的差距好像特别大。我们来做一套问答题好不好？请你遵从自己的本心回答，别试图猜我会怎么答。我想看看我们的距离到底有多远。”
许容与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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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穗从网上找了一个男女朋友速配的问答题。
第一个问题：能不能接受对方在有你的时候，仍不避讳异性的追求？
叶穗的答案：可以接受。
许容与：不能接受。
第二个问题：会不会有不愿意对方碰触的秘密空间，有不想见到对方的时候？
叶穗：有。
许容与：没有。
第三个问题：能接受对方有自己不知道的秘密，有时候不愿意见到自己么？
叶穗：可以。
许容与：不。
第四个问题：能接受异地恋么？
叶穗：不能。
许容与：能。
第五个问题：会插手对方的事业么？
叶穗：不会。
许容与：会。
第六个问题：能接受对方的不思进取，没有目标么？
叶穗：能。
许容与：不能。
……
许容与在回答问题的时候，题目一道道向下，他心里就有了答案。他能猜出叶穗的答案……他一开始想过为了顾忌她，可以和她答一样的答案。但是念头只一瞬，他想难道他可以骗叶穗一辈子么？
他就是他，他有他的骄傲，他不可能为了一个人活成另一个样子。
许容与沉默地答题。
一共二十个问题，答完后，他和叶穗交换答案，互相看对方的答案。
视线向下划，越看她的答案，许容与的心越往下沉。他握着手机的指骨用力得发白，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他抬头，看到叶穗手托着腮，他的手机屏幕放在她面前的餐桌上。
叶穗在笑。
笑得很自嘲。
她抬了头：“许容与，我数了一下，二十个问题，我和你答案相同的，只有两道啊。”
一道是：能接受对方的事业远比自己成功，和自己的差距巨大么？
叶穗：能。
许容与：能。
另一道是：和对方分手，会把你击败，让你痛不欲生就此爬不起来么？
叶穗：不会。
许容与：不会。
许容与和叶穗沉静地对望着。
他从叶穗的眼底，已经看到了结果。
叶穗伸手，慢慢地将他的手机还回来。他低头看着她伸过来的素白的一段手腕，他沉默不语。视线一直低着，听叶穗说：“那就这样吧。”
“我们不适合。”
叶穗起了身：“对不起。容与，和你谈恋爱很开心，我很喜欢你。但是，我不能为你失去自我。”
“我们分手吧。”
许容与没吭气。
他一直低着目光，自始至终没说话。
她取走她的手机，她要和他AA付账，她跟他说“再见”，许容与肩膀僵硬地坐着。他的侧脸看上去那么平静，叶穗低头看他一眼，觉得他一点也不伤心，她心里就更难过了。
她想开玩笑般，凑上来亲吻他一下，与他吻别，与他好聚好散。
但他一直低着头，不吭气，不回应。
叶穗怅然的：“容与，我们……以后还能做朋友么？”
他仍然没回答。
叶穗抬起手背，在自己眼睛上轻轻擦一眼。她笑盈盈地弯腰，跟他说再见。她看他始终不动，疑心他不想再看到自己，就非常尴尬地小声：“那我先回学校了。”
“……学弟，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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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穗出了法餐厅。
坐电梯下了楼，出了大楼。她在楼前的空地上发呆半天。她站在楼前，高挑明丽，双腿又细又直。过往的路人都偷偷看来，目露惊艳之色，还有的犹豫着要不要来搭讪。美人却不在乎他们，她仰头向刚才的法餐厅那层楼看去。可是天这么暗，连星星都看不到，她更看不到她喜欢的少年了。
叶穗仰着脸。
眼睛轻轻眨了眨，蓦然间，她想起许容与曾经和她说过的——
“我要是和谁分手，就老死不相往来。”
老、死、不、相、往、来！
叶穗揪住胸前衣服，一下子就痛得喘不上气。她鼻头发酸，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没有忍住，砸了下来。她轻轻哽一下，蹲在地上抽泣，眼泪模糊了视线。
到底要多少的喜欢，才是爱啊？她不知道。她只是从来没有一次分手，这么痛苦过。以往每次分手，都是感情已经消磨得差不多，对对方已经没什么期待，所以好聚好散。这是第一次，她分手的时候，心里仍喜欢着他。
喜欢不说话的他。
也喜欢滔滔不绝的他。
喜欢他笑起来时眸底的温柔。
也喜欢他站在她宿舍楼下等她时她迟到时他的冷脸；
喜欢他被她挑.逗时不自在的脸红。
喜欢他有时候和她硬杠，有时候又会害羞地往后退一步。
喜欢他出神时的样子，喜欢他眼里会倒映着她的影子。
最喜欢她嘻嘻哈哈地逗他笑，他忍俊不禁，前一秒还面无表情，后一秒就破功，跟她一起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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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与、容与！
他那么好！
可是为什么他和她的距离那么远！
她一辈子都接受不了不能陪在自己身边的恋人，就像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不求上进的恋人吧。他从本心里就不喜欢懒散的混日子的姑娘，即使这一次勉强在一起，以后也还是会分手的吧。
叶穗喃喃安慰自己：“没关系，反正不适合，总是要分手的。我不早就知道么？”
“最开始的时候，不就是只想和他玩玩，不许未来么？”
现在真的不用许未来了。
因为他要走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
叶穗又开始哭起来。
上气不接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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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大老校区建筑面积达140万平方米，偌大的校区，如果不是刻意，想遇到一个认识的人，其实蛮难的。
每天去认真上课、吃饭、回宿舍，叶穗竟然没见过许容与一次。
她恍惚地，好像突然才想到许容与是大一学生，和他们大三学生上课的地方都不一样。五月份的时候她和许容与还在忙着“谷雨杯”的作业，五月份将模型完成后，叶穗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能见到许容与的可能了。
偶尔能从朋友圈中许容与的舍友那里了解到许容与的动态。但是三个舍友只是在吐槽许容与：
“许大神又是彻夜不归，把设计室当宿舍用了。”
“许大神的论文被选中了，好羡慕！”
“宿舍东西太多，我们把杂物都扔到大神床上了，反正他不回来，哈哈。”
短短一星期，叶穗胖了一圈。有一次在学校官网的交换生名单上看到许容与，她点进去页面，看到是学校特别奖学金的辩论赛。这种关于特别奖学金的会议，叶穗从来没有参与过。她观看视频，看到许容与发言时，他短发乌黑，面孔俊逸秀美，一身西服上身，看着更加挺拔修长。
看着瘦了一点。
明月清风一般，少年正在长大，眉眼轮廓越来越明晰，他专注盯着幻灯片的侧脸，看上去甚至比分手前显得更卓尔英俊，丰神俊朗了。
叶穗疑惑：他到底是因为分手瘦了，还是因为赶报告给累得瘦了？
她怎么一点都看不出自己的重要性？
考试月，叶穗不急着复习，她披头散发地坐在宿舍里，拿着电脑偷窥着前男友的特别奖学金发布会。本来只是偷偷看他的神颜，结果听进去了东大这些学霸们的发言，一个比一个成绩斐然……叶穗心里忍不住替许容与捏了把冷汗。
等看到许容与拿了奖，叶穗脸上露出放松的笑。
但紧接着脸就僵了：她为什么要坐在这里给已经分手的前男友鼓劲？
分手了不和她做朋友，那就是路人！
叶穗同学愤愤地关上电脑，穿了衣服下楼，直奔学四的狗不理餐厅——化悲愤为力量，一想到许容与，她就去食堂大吃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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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底，东大的考试陆陆续续结束。叶穗在东大三年，这恐怕是她第一次应付考试月应付得得心应手的时候。理由是她这学期一次课都没逃，天天被许容与监督着学习……她还真的不愁期末考试。
考完后，自我感觉良好，估计成绩也不错。
可是突然的，又想起许容与曾经说过的，要把她的成绩提高到年级前五。
然而……他现在肯定在忙着牛津大学的offer吧？她考试成绩怎么样，他也不在乎了吧。
叶穗低下了头。
叶穗已经大三了，这学期结束，学院给她安排了实习工作。他们建院总是安排很多的实习，然而一点工资都没有。叶穗对朝九晚五的忙碌的工作深恶痛疾，可是她都没有人吐槽。
很久以前她都和自己的异性朋友们说。
但是许容与做了她男朋友后，她就变成跟许容与说了。
分手后……叶穗竟有些不想找她的异性朋友们了。
叶穗懒洋洋地在宿舍收拾行李，准备去实习。突然，她接到了杨浩的电话，杨浩问了她实习的时间，就喊她一起去骑自行车，去爬山——
“穗儿啊，你这一天天的见不到面，哥都快忘了你了。现在考试好不容易结束，出来玩呗。隔壁的那个什么自行车大赛都结束了，你都说好去却没去，我就不跟你算账了，但这次咱们借了他们比赛的自行车搞活动，你这个吉祥物，怎么也得来吧。”
叶穗没精神，打个哈欠：“不去了。我还要去实习呢。”
杨浩沉默下，说：“明年我就大四了。”
叶穗没听懂：“啊。”
杨浩：“大四了，要准备毕业了，马拉松协会的会长我就要卸任，让给下面一届的学弟学妹们了。这是我最后一次举办的集体活动，以后就没有了，你还是不来么？”
他这话，听得叶穗一阵难受。
大家都长大了，都要慢慢分开了。这是不可避免的。
叶穗：“我去。”
杨浩露了笑：“可以带家属哦。那你把许容与叫上吧。”
叶穗恍惚了一下。
这是分手后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许容与的名字。
叶穗不想跟人说她和许容与分手了，就说：“啊你说什么？信号不好，听不到啊。”
干脆利索地挂了电话。
那边的杨浩：……？？？
叶穗又在搞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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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浩是个多事的。
给叶穗电话打不通，他干脆直接给许容与打电话，热情邀请许容与去参加他们协会举办的郊游活动。杨浩振奋的：“准备在山上过夜！睡帐篷！烧烤！载歌载舞！”
许容与没吭气。
杨浩：“你是不是和你家那位吵架了？我让她联系你，她直接关机了。”
许容与熬了一夜该论文，早上走在校园里就得到杨浩电话的轰炸。他脑子不太清醒，便揉着眉心，疑问：“我家那位？谁？”
杨浩：“穗儿啊。”
许容与：“……”
他慢慢的：“……哦。”
杨浩：“跟你们这小两口说话费劲死了。所以你来不来啊？”
许容与垂下眼，淡声：“来。”
杨浩笑起来：“还是你好说话。那行，我把时间表发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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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浩租好了自行车，约定了早上八点，大家一起出校门去。男生们先集合得差不多了，杨浩看下叶穗还没来，也懒得打电话，浩浩荡荡一群男生，直接到了五斋楼下，杨浩才给叶穗打了电话。
叶穗在电话里急急忙忙：“我刚睡起来！已经在下楼了！你别催！”
许容与安静地立在男生们中间，过一会儿，果然看到叶穗只背着一个小包，风风火火地从五斋楼里冲了出来。六月天，她穿着露肩吊带、热裤，踩着帆布鞋。女生急急忙忙地出来，一边走还一边涂口红。
而看到她亮相，男生们眼前一亮，吹起了口哨：“哟，大美女来了！”
叶穗眼神一顿。
前男友太出众，她一眼看到绿荫下的许容与。
许容与目光却没与她对视，他的眼睛轻飘飘地从她肩上向下扫，在她的脖颈上停顿了一下，再往下，又在她的两条又白又长的腿上停顿了一下。最后才移开目光。
叶穗心上一咯噔，不露声色地低头，扫视自己身上被他看过的地方：……怎么了？他目光那个停顿是什么意思？是她吃胖了的原因么？
他眼神是不是嫌弃了一下啊？
别人可能看不出来，觉得许容与表情自始至终没变化，但是叶穗好歹和他好过，她发誓她真的有一瞬看到许容与眼底的嫌弃了啊——
妈的！他凭什么嫌弃她啊？
她这么美！
也许吃胖了一点……但这不是因为分手了的原因么！
叶穗简直想质问他是什么意思。
但是这么多人呢，叶穗忍了下去，笑嘻嘻地跟大家打招呼。而众人已经招呼好说要走了，叶穗耳朵灵，听到许容与声音清冽，和杨浩低声：“杨会长，我突然想起我忘拿了一样东西，我想去取一下。”
杨浩还没回答，叶穗在一边嗤笑：“事儿妈。”
杨浩：“……”
许容与沉默地看来。
叶穗撩一撩自己的长发。
一个学期过去了，她的黑发已经长了回来。和许容与分手后，她去理发店特意处理了一下头发，如今的长发便又黑又浓，发尾稍微有点儿卷。
叶穗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卷着长发，漂亮的眼睛一掀，瞥许容与一眼：“看我干什么？我说错了？我们这么多人等你一个，合适么？你有没有点集体荣誉感？”
杨浩：“……”
他心想你是忘了刚才我们这么多人等你的事了？
许容与懒得理叶穗这个杠精，他跟杨浩说：“你们先走，我回二斋一趟，一会儿去找你们。”
说完就走了。
叶穗对杨浩说：“你也太好说话了吧？他说什么就什么？你看现在都几点了？我们还要等他啊？要不别让他去了。他又不是我们协会的，而且我听说他们搞设计的身体都不好，爬山说不定爬不动，还要我们帮忙呢。大家不是一个道上的，就不要一起勉强玩了吧？”
杨浩：“……”
杨浩幽幽说：“你和你男朋友置气的时候，是不是忘了你也是搞设计的？你把自己连着一起挤兑了你知道么？”
叶穗：“……”
脸稍微红了一下。
但她心想许容与已经不是她的男朋友了。
可是她不想跟人说。
而许容与……他为什么也不说呢？
不过像他这种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奇葩，不解释也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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