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对不起啦,扫你们兴啦,阿妙平时不这样的啦!”
把阿妙送回家后,阿威满面愁容,连连道歉,紧接着带两人来到城北拳市。
读作拳市,看上去更像末世前常见的地下酒吧。入口杵着两个高大威猛的检票员,一人一票售价一颗d晶石,甭管来者何人必须凭票入场。
作为东道主,阿威花费整整三颗晶石,十分肉疼地买下三张票。
检票员目光在祁越身上停留许久,像是忌惮什么,特意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声:“别惹事,这有异能协会罩着!”言下之意是,敢在这儿捣乱的人,都会被协会拉黑。
然后才侧身一步,让他们通过。
长长的阶梯通往地下,空气里夹杂着烂肉、汗臭、呕吐物气息,充满腥膻难闻的怪味儿。
猩红的灯光一闪一闪,音响无处不在,背景乐放得格外大声。
恍然间就像来到一间以摇滚迷乱为主题的livehouse,假如说中心公园是孩子们最喜欢的童话乐园,这么这里便是另一个世界,成年人尽情放纵、解压却又混乱血腥的世界。
顺着人流挤进内场,凭借几分薄面,阿威在看台上找到空位,赶紧招呼两位尊贵的客人来坐。
擂台上刚刚结束一场精彩的斗争。
望着满地血浆,有人赚得盆满钵盈,大笑合不拢嘴。有人输得一塌糊涂,或垂头顿足懊恼不已,或再接再厉毫不气馁,翻出家当准备奔赴下一场豪赌。
“下一场谁和谁打?”
“19号跟金刚牛,你们押哪个?”
“19号87%胜率啊!”
“金刚牛还百分百呢!”
“19号打过一百多场,你那牛能上三十吗?”
“你他妈牛什么啊?牛打完这场就满三十,吓不死你。”
人们——赌徒们大咧咧叫嚣着,纷纷往自己看好的一方押宝。
又吵又乱,乌烟瘴气,祁越烦死这种场合,身体一歪,头直往林秋葵怀里塞。
林秋葵替他捂住耳朵,从系统商城里弄了副眼镜,作用聊胜于无,视线投向擂台。
那是一个仿照斗兽场改建的盆形凹陷地。
左边洞门栅栏内,即将入场的19号——也就是红毛——正在做热身。
他没穿上衣,打着赤膊,两条手臂被金属包裹,眼里栖息着不亚于金属的冷芒。
要是林秋葵能看清那双眼睛,只要一秒,肯定得出‘这个19号已经不是她所认识的红毛’结论。
然而双方距离实在太远,如同看待一个抽象火柴人,她顶多分辨出手脚的区别。剩下全靠周围看众主动解说:
“那是机械臂吧?好东西,很贵啊,说明19号背后那个拳团看重他。”
“说真的,没异能的家伙想一直赢就只能靠机械臂吧?那玩意儿好用归好用,就是费手。
要么把两条胳膊剁了直接接上,要么往你骨头里打钢针,隔十天半个月还得取下来修修补补洗一洗,上个油。啧啧,搞这种东西的人,十个里面感染八个,迟早得废。”
“哈哈别咒他,人家可是大名鼎鼎的拳市菩萨,赚来的晶石全拿去救济普通人。”
“哎,那只金刚牛是不是巅峰?”
“机械臂对d级巅峰,这场有点意思!”
……
众所周知,f级以上的异种不会升级,不过随着它们食用的人类越多,力量越大,体表越来越坚硬。放着不管的话,能力一直积蓄,很容易演变为棘手的兽王。
区区普通人对上这种级别的异种,九死一生都不够用,起码九十九死一生才行。
硬战、好看、输赢难说、别墨迹了快他妈打吧。诸如此类的论调,林秋葵不断听到。
议论声中,双方入场。
看到金刚牛的瞬间,几乎在场所有人都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一身疙瘩横肉,后背两排突角。头顶那两根牛角都快变异成八分荆棘叉了,一头大小抵正常四只大象不说,走起路来连最远一排观众席都能明显感受到地面的震颤。更离谱的是,好家伙,它居然全身长满眼睛!
连屁股后头都有!尾巴上都有!
反观19号,就跟小山底下一只不起眼小甲虫似的,这可怎么打?能撑五分钟不?
不等人们唏嘘更多,叮一声,战斗打响。
一阵阵吼叫震耳欲聋,人们高举的手臂如浪潮涌动。通过阿威绘声绘色的描述,林秋葵脑海里大致浮现这样的画面:
战斗打响,人与怪同时疾冲向对方。
刀尖贴着兽皮,擦出火花。
金刚牛张开嘴巴,露出两排刀锯般参差不齐的獠牙,一口咬下一片护臂金属!
“咬他!咬死他!”
一波看客握拳大叫!
人一个旋身绕背,将刀尖插入牛背,额头青筋突暴,猛地撬起一排尖角!
牛扭头用角撞人腹,长尾甩缠刀。
砰的一声巨响,刀被抛向高空。
人狠狠撞墙,往下滑落,重重倒地。
“爬起来!起来啊!快起来!”
“把刀拿回来!傻逼!”
另一波看客声嘶力竭。
牛划动前肢,仰天长啸一声,往前狂奔。
人迅速侧滚,侥幸躲过一击。然而没来得及捡刀,又一股气流来势汹汹。
形势危急,他只得放弃刀,咬牙爬起来。左下腹破了一个洞,涓涓往外流血。
“快跑!跑!要追上来啦!!!”
阿威被吓得一个大喘气,连忙给自己顺气:“呼,呼,我跟你们说吼,刚才要不是那个19号一个猛刹车,弯腰躲过去,他的头肯定要被拍飞掉啦!好吓人的啦!”
“啊,完蛋啦,这牛居然也跟着回头啦!它反应好快,看起来笨笨重重,打起来真的好恐怖吼!跑跑跑跑跑哇19号!尾巴甩过来了啦,保佑他快点跑掉……”
阿威大呼小叫不停。
由此可知,对战双方正绕着圈子满场跑。
人脚下生风,亡命奔逃,终于找机会捡回了刀,体力却流失严重,脸色惨白。
牛则一心一意,穷追猛撵,四腿蹬得偌大看场、整片地面都上上下下狂抖。
“跑什么?光知道跑还打什么地下拳?”
“就是,能不能行啊?没劲!”
“没劲!没劲!没劲!”
两波看客意见一致,裁判捏着话筒出声:“19号,再跑就算你输。”
输了没有晶石,输了就很可能死。
——他不能输。
没有找到他走失的小弟,他还不能死。
牛紧追身后,吭哧吭哧的喘息声混合口臭,如一团团热烘烘的巴掌打在脖颈上。
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一阵密集鼓点的背景乐下,那人出其不意地反身!
正面迎敌!
“好样的!”
“这才对咯!”
望见钢针一般直刺而来的刀尖,牛瞳孔骤缩,抬起前肢,啪嗒一声将其踩断!
人右腕一转,顺势扔刀,双抱住前肢,又拽住迎面抽来的尾巴,翻身跃上牛背。
“漂亮!干得好!!”
“把他给我甩下去!妈的,搞死他!”
因为这个大胆的操作,气氛再次被推向高i潮。台下人们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地怒叫,原地挥拳吹口哨,台上更是激烈。
金刚牛甩蹄飞奔,卷尾缠腹,恨不得立马把这只不知死活的虫子扔下来踩扁。
没有刀,男人压低身体,死死抱住牛背上的圆锥形突角。抓住时机,展开手臂,下巴狠撞一下左手背冒着黄光的圆形按键。
嘀一声响后,乍然间,数道红色电流游走十指之上,指间金属片片嵌合,形成一个硬度惊人的机械铁拳!
“搞它——!”
咣——!
台上台下两声齐发!
人类抡起重拳,一下一下往兽的脑门上锤!
抬拳带起呼呼的风声,落拳时皮肉移挪,爆发出晃荡的水声。——那是血,他想。
他在打一个有血有肉的家伙,尽管它是一只异种,一只怪物,可他们的本质是相同的。不过是供这些异能者们打发时间、随意赏玩的低贱生物罢了。
他们都没有选择。
就像他那个蠢到家的小弟,黄毛。
他也没有选择。
他只是想当个好人。
“哎呀哎呀,是不是要赢了啦?”阿威已经提前站起来,准备庆祝。
祁越捉着林秋葵的手,挨个儿捏手指玩,听到这话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
“他不行了,红毛。”他说。
“为什么?”林秋葵下意识追问。
祁越打了个哈欠,说打错地方。
下一秒,牛故意倒地,双腿抵着泥地,竟像人一样想往侧边翻,活活压死对手!
红毛一时走神,猝不及防,小腿骨当场摔断,一小截白森森的骨头露在外面。
眼看山一般的阴影盖过头顶,他毫不犹豫,双手撑地弹跳而起!
一拳打下一只牛角!
整个人在空中倒翻一百八十度,随即因用力过猛,重心失衡,后脑勺砰然着地,由此晕出一大摊鲜红流动的血迹。
“哞——!哞——!”牛像翻壳的乌龟,四腿打滑,一时站不起来。
“起来!19号!废物!起来啊!”
“老子他妈在你身上押了十块c级晶石!”
“菩萨,你不是喜欢做菩萨么?还想不想赚钱救济那些穷鬼了?想就起来啊!”
人们的呼声一阵高过一阵,模糊的面孔一张叠着一张。
好像被架在火上烤,辛辣的滋味从腹部开始蔓延,到脚掌,到手指,乃至大脑。
气血一个劲儿翻涌,视野金星乱冒。光滑的台壁反射出弱光,像无数镜子的碎片。
从其中一片里,红毛看到那头牛在摇摇晃晃地起立。
人们肯定也看到了,因此而发狂地跺脚,哈哈笑,或者震怒。无数张嘴唇张张合合,大约都在咒骂他这个废物不顶用。
这一刻,他有过一瞬间,想要死去。因为这个世界根本不值得他拼了命地去做好人。
可是浩大的声浪之中,他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快起来啊,老大!”
“打它打它,你能行的!老大,很强,老大,超棒,老大老大,它过来了——”
重振旗鼓的牛哼出一团白气。
红毛能听到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关节破裂的声音,皮肤撕裂的声音。
嘎吱嘎吱,咔嚓咔嚓,滋啦滋啦。
一股深切的痛楚由心脏扩散至四肢,但他仍然爬了起来,凭着一口气,握住牛角。
双腿摩擦地面,身体被推得飞速后退。
机械臂的意义是突破人体极限。
想在如此污糟的世道里代替兄弟做好人,意味着你要受很多伤,要有强大的意志。
他的意志是黄毛。
那个不告而别的傻小子。
“加油,老大,加油,老大。”
幻听再一次出现,他从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堪比野兽的惊天嘶叫!接着一点一点旋转手腕,将庞大的对手一点一点翻转过来,脱离地面,再轰隆一下砸向地面!!
“……好厉害啊老大,要是我也能像你一样厉害就好了,肯定能救很多人吧。”
色彩朦胧的幻象抬起头,傻傻看着他,一脸天真纯粹到让人觉得好笑的崇拜。
红毛咽下一口血沫,止不住踉跄。
金刚牛晃了晃脑袋,第二次爬起来。
——再这样打下去他会输。
它的弱点到底在哪?
要怎么样才能赢啊?
红毛不清楚自己在问谁。
有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好像在高高的看台上瞥见了两张熟悉的脸,一闪而逝。不过下一刹那他想那必定只是错觉。
祁越也好,林秋葵也好,他们一个是叫人闻风丧胆的山鬼,一个是坐拥军团的对话者。再直白一点说,他们都是异能者。
高高在上的异能者。
而他只不过是一个靠着运气在肮脏拳市里摸爬滚打勉强活到现在的普通人。
他们是不同的人,中间隔着天沟。
大人物有大人物要做的事,才不会屈尊降贵,来看一只蚂蚁的求生。
还是专心对付这只异种吧。
它的弱点到底在哪?
“是鼻子,老大!”
傻帽小弟兴奋得两眼放光,手舞足蹈:“老大你不记得了吗?有一次,我们在街上摆摊卖盗版光碟,得罪了那条街的街霸。然后老大你带着我到乡下躲,我在田里看到好多牛啊,我问为什么他们都给牛戴鼻环,然后你说——”
“废话,牛鼻子怕疼……”
“咳,咳咳,不戴那里还能戴哪儿?”
记忆的闸门打开,他一边呕着血,一边抹嘴,说出了与当时一摸一样的话。
“嘿嘿。”小弟摸头朝他笑。
……傻逼,什么街霸不街霸的,那是老子懒得费力气,不想陪他浪费时间而已。
但这一次,你老大会赢的。
看好了,小兔崽子。
打完这场,我能一口气赚十颗c级晶石,够买四十床厚被子,保住四十个像你那样没爹妈没人管的孩子,熬过一整个冬天。
我现在是好人了。傻子。
就是你最想做的那种人。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红毛忍痛翻滚,避开一连串踩击。
顺手捡起几根断牛角,他抬腿跑向擂台边缘,像攀岩那样把牛角插进台壁。然后咬肌绷紧,背肌用力,跳到上面。
他从构造复杂的金属护臂中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汗水流进眼睛,双眼泛着丝毫不输给野兽的兽类光芒,直勾勾看着冲过来的金刚牛。
“他疯了?怎么不躲!”
“木头似的呆在那儿干嘛呢!艹,他该不会想用那把小刀搞死那头牛吧?”
人们很快察觉他那简陋又粗暴的计谋,短暂惊讶之后,普遍情绪高涨。
“有胆量!19号!牛逼!”
“算你还是个男人!”
“捅它!”
“捅穿它的脑子!”
“上啊!”
“冲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这一迭声的鼓舞下,始终处于那一双双贪婪轻蔑的眼球下,金刚牛冲到眼前。
19号双手握刀,面容抽搐,把那柄全长2不到25cm的小刀尽数送进了牛鼻头。
画面定格两秒,众人瞪大眼珠。
两秒后,裁判进场,举起人类臂膀。
胜负已定,几百道尖锐的哭笑声一并爆发,气氛火热得近乎荒诞。在这里,没有人关心同胞的死活,更没有人在意异种牛临死前落下的晶莹泪水,他们只在乎输赢,满眼满脑子除了紧张刺激的赌局外还是赌局。
这就是新世界。
红毛作为19号日夜目睹的画面。
血红,疼痛,丑陋,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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