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国雄措辞犀利,台下良久无声。
死静中,另有一道高亢的吼声穿过窗棂,敲响他们的耳膜:“——他们在二楼开会!杜衡那玩意儿肯定也在!!”
刹那间,震天骇地的民众声爆发了。
仍是那些内容,那些诉求,口号却往残忍的指标上更进一步。
一声声:“杜衡!叛徒!打倒叛徒!”、“杜衡一天不死,国家一天不宁!”
有如洪流崩泻,排山倒海,气势恢宏。
人们不由自主地侧目向杜衡,那个短短半月便从万流景仰的乱世英雄,流落为身败名裂叛国贼的男人。
他静静瘫痪在轮椅上,始终面不改色,镇定得出奇。
“听着没?”华国雄向下凝视:“这就是你们老说的那什么‘群众的声音’。”
随即举起手臂,背对众人道:“我提议,撤国防部长杜衡的职,同意的举手!”
台下政员们相顾失色,正犹豫不决时,大礼堂外猛地传来一道斥责声:“——我看谁敢!”
行政楼下数声枪响,顷刻镇压住杂乱的呼声。
与此同时,礼堂台阶尽头,两扇宏丽的木雕大门徐徐拉开,显出吕长虹矫健的身形。
她神情肃穆,姗姗来迟,身侧列着两排荷枪实弹的武装兵,左手按在腰间的黑色枪支上。
声音铿锵傲然,回响于整座大厅之间:“各位同志,楼下那群听信谣言,无视法规,公然诋毁、侮辱在职政员的闹事者已经被执行队团团包围,谁敢知而故犯,我当依法予以处决!参考他们的下场,我奉劝你们谨言慎行,不要再听从反动势力的煽动,给这个国家添乱!”
话语间,底下又两声冲天枪鸣。
两排武装兵鱼贯而入,自左右两边包抄偌大的礼厅。
一双双漠然的眼睛藏匿黑洞洞的枪管后,似乎随时准备射击举手者。
这、这是打算使用暴力胁迫了?
政员们难以置信。
华国雄又惊又怒,怒极反笑:“好你个国防部,你们是真有胆啊,对着自家老百姓都使枪眼子是吧?”
他一个旋身,谁都没看清动作。
下秒钟,华国雄闪现轮椅后,手中划出一柄银光山山的斧头,抵着杜衡的脖颈。
“吕长虹!”他喝道:“只要你敢动底下一个人,我就先杀杜衡,下一个杀你!”
顾海洋近在杜衡身侧,没有异能,反应却丝毫不逊于异能者。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拔枪上膛,枪管与偷袭者的太阳穴平齐。
“华先生,请放下武器。”
他如是说道,面无表情。
华国雄扭头嗤笑:“你觉得是你的枪快,还是我的斧快?”
长阶之上,吕长虹扬声应答:“你觉得是你一个人的斧快,还是我们几十把枪快?”
前者抬头一看,那些武装兵不知何时都将枪眼对准了他的额心。
“团长!”
转眼间,人群中凭空蹦出七八个人,胳膊腿上各有墨色花纹。
这伙人的身份不言而喻,分明是异能者。
原来华国雄不声不响领了这么多自己团下的异能者埋伏在此,他们竟毫无知觉?!
多方对峙之下,气氛登时绷紧到极致!
更火上浇油的是,吕长虹握在手中的对讲机,倏然发出滋滋电流声。
“……报告中将……反抗……是否执行枪击?”
信号好似受到干扰,对方的声音时有时无,仅枪击那两个字清晰可闻。
在众目睽睽下,上了年纪的女中将周围悬浮着无数致命的火焰钢针,无视异能者们的瞪视,抬脚往下,一步步走向讲台。
她翻转手腕,摊放手指,一个便携式对讲机便毫无保留地袒露在杜衡的眼前。
“只要你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原地击毙闹事者。”
自接任副部长以来,她第一次对他说这种话,目光沉郁而悠远:“只要你发话,我愿意帮你平反。”
这就算史无前例地公开表态,代表吕长虹有意与杜衡联手,一致对外,彻底歼灭以华国雄为首的**势力后,再回头处理他们间的私人恩怨。
华国雄眼中划过一抹狠色,斧刃再砍进人质的脖颈一分。
“杜衡。”他粗声粗气地威胁:“我说最后一次,国防部长这个官你根本当不了,也当不好。你现在退,还能有条活命。”
“只要你答应退,答应把捏在手心里的坦i克大i炮都交出来,那些你不想做的事,大不了我来做!那些你不想救的人,我来救!”
“杜衡,不要做懦夫!”吕长虹一针见血:“但凡你这一次后退半步,这个国家、这个苦苦支撑的政府终将无路可退!”
“少在那边说大话!”华国雄反唇相讥:“我们有手有脚,有自己的爹妈,用不着你们这群人假惺惺演什么父母官!”
“杜衡!”楼下的叫声又起来了:“杜衡!去死!杜衡去死!”
同时,吕子钊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急得直跳脚:“杜衡,你还在想什么?!”
杜衡!杜衡!杜衡?杜衡……
此时此刻,楼上楼下,城里城外,兴许这破败的世间正有千千万万个人呼喊着这个名字。
他们恨不得生吃活剥他;或许又有些许同情他,埋怨他,怀疑他,不解他。
一批人想杀他,一批人想救他。
竟还有一批人期望将他拉出一个坑再推进另一个坑。
卫春元扣押着华国雄另一条手臂,不由得替他的部长涌起满腔悲愤。
而在这纷乱昏热的下午,作为一切争论的起源,一切矛盾的中心,漠然许久的杜衡终于掀动嘴唇。
“七天内,新的倒计时降临。”
“五天内,我们将紧急研发出第二代疫苗,使怪虫寄生成功率降低到80%以下。”
随手抛出两则重磅消息,他话锋一转,供认不讳:“广海的事是我做的,那些烈士是我决定牺牲的,我接受所有合理的控诉和指责,我说过我会为自己的言行承担起所有责任。”
“只是新的危机近在眼前,在座各位应该做的是尽快统计汇报各自基地情况,配合邵京做好各项资源调度工作,力所能及地做好防范措施;武装队须加强训练难度,异能者们尽快提升等级,有任何晶石上的不足,可以向所在的官方基地提出诉求。”
“在这刻不容缓的备战期间,分布过于密集的群众需要你们及时介入疏散;综合身体素质过低的住民需要你们有效组织运动,补充营养,提前帮助他们打好心理基础;这一桩桩一项项都要求你们付出大量时间和精力,请你们永远记住,你们都是相对有能力的人!”
“人民需要你们,国家也需要你们!”
“所以请你们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在区区一个我身上。”
燕定坤皱眉打断:“你搁这儿转移话题?”
“我没有。”杜衡极度冷静:“既然你们都对我有所不满,两个月后,待新一次倒计时造成的危机初步解决后,我会引咎辞职,任凭处置。”
“你们可以把这件事公之于众,顺便转达我的态度。”
“如果有人想骂我,我必定保障他自由谩骂的权力;如果有人想杀我,请他自己找机会下手,无论成败我绝不追究。”
“此外如果还有人要游行、举牌、喊口号,在不妨碍官方事务、不影响群众生活的前提下,我禁止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将枪支对准人民。”
“我身为国防部长,决策不佳,理当接受任何来自群众指责、监督和惩罚,但其中只一条请求,一条底线。”
“第一,请诸位分清是非,不要涉及妻女与我患病多年的父亲,她们对我的所作所为俱不知情。”
“第二,倒计时前,人民利益为先,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破坏或妨碍公务,违反者必将从重处罚。”
“至于军事方面。”
他停顿片刻,掩唇咳嗽,脖边流淌下涓涓的血丝。
音色虚弱,然语气无比坚定:“邵京内归我统领的一部分军事力量将实行定期下放,各位可视基地情况,自由决定将其用于保卫官方、抑或分派民间。在我任职期间,中央承诺不做干涉。”
“而某些人最关心的军械库,除非国家不复存在、政府分崩瓦解,除非你们敢做遗臭万载的蠢货,否则至死不得向任何民间集体或个人开放!如有违反动摇者,一经发现,一律处死!”
“以上就是我今天要说得所有内容,感谢配合。”
语毕,杜衡才转头问:“华先生,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
华国雄一时哽塞。
台下倒是阵阵赞同:“倒计时比较急,比较起来杜部长的事,反正就两个月……”
“没捏着军权不放就行,不然我们怎么挺过下次?”
该说不愧是杜衡吗?三两句话转移掉大众视线,软硬兼施,恩威并俱,分分钟把讨伐会变成像模像样的政策发布会。
华国雄情绪复杂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铜墙铁壁做的假人。
这家伙面庞永远刚毅,双眼永远望着前方,叫人捉摸不透。
算了。
华国雄的本意也就是借机敲打警醒这群狼狈为奸的政员们一番,让他们好好做事而已。
哪怕过程不尽如人意,结果能起效就行。
他收回斧头,只施施然抛下一句话:“记着,两个月后你们这群父母官要么重新做人,要么全都滚蛋,不然这事没完!”
说完,大步走下讲台,带领着团员们离开行政楼。
身边有人质疑:“好不容易煽起来的风,多好的机会啊,团长,咱们真的就这样放过他们?”
“反正也就是个捡便宜的活。”华国雄无所谓地掰扯手指,忽然想到:“那个会变脸的玩意儿呢?”
“估计还在仓库里待着吧。”
“别让她跑了,省得额外惹事。”
“知道了团长。”
——另一端,吕长虹放下握着对讲机的手。
“该狠的时候不狠,不该狠的时候数你最狠。”
“你应该清楚,今天这事不是国雄一个人能掀起的风浪,就算他放过你,其他人也未必。”
啪嗒一声,对讲机落地砸碎。
吕长虹颇怀着点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冷冷道一声‘杜衡,你好自为之’,转身离去。
吕子钊回过神,连忙追上去,麻雀似的叽叽喳喳不停地叫唤:“小姨,你想什么呢?刚才你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把决定权让给杜衡啊?”
“你看他那副胆小怕事的样儿,也就敢朝着我们大吼大叫,扯到其他人连一个屁都不敢放,真丢我们政府的脸。不过你怎么突然想到要帮他了?反正那些人主要针对的是他,我们可以趁机把他拉下马,然后不就轮到你……”
会议结束,议员们一个个离去,独杜衡坐着一动不动。
卫春元看着他腿上撕裂两半的请愿书,欲言又止。
良久,杜衡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卫春元答:“五点半。”
问者没有应声,依然保持不动。
他像木头,像磐石,像一座沉思的雕塑,久久坐立不语。
直至暮色降临,两扇大门间走出一个年轻的女孩。
“老师。”她轻轻地叫唤,仿佛生怕惊醒一只疲倦的雄狮。
“部长,姜苗来了。”卫春元同样俯到耳边,小声提醒到。
就在做这个动作的一瞬间,他看到杜部长侧面一小片苍老的白发。
“姜苗。”
姜苗是杜衡的学生,杜衡抬起头:“你来晚了,会议结束了。”
“我知道。”姜苗穿着一双单鞋,她在黄昏中渐渐蹲下身,仰视着她伤痕累累的老师。
“我知道老师您已经做了决定,也知道您做的决定通常很难有人能改变。但是老师……我今天来,有另一件事要告诉您。”
她穿着灰色的西装外套,颜色素雅,头发短短的。
她翻折外套,从内袋中取出一个文件袋,又从文件袋里取出两张纸。
“您看,老师。”她把它递过来:“这是一部分民间基地甚至官方基地负责人联名签署的请愿书,他们都在要求开放军械库。”
听到这话,卫春元突然从师生团聚的美好画面里清醒过来。
他意识到,姜苗并不是来支持部长的。
在诸多惨烈的叫骂声后,部长唯一的学生千里迢迢赶来邵京,竟不是来支持他,而是同样反对他的。
他想,他实在是想无可想。
“部长,我们该走了。”他手握轮椅推手,试图将敬爱的部长解救出这一次的打击。
姜苗却死死拽住把手,接着把残酷的现实说下去:“老师,您不能假装不知道,这份文件的分量远比群众请愿书来得重很多。那些民间基地已经想要武器很久了,这些官方基地也不堪重负了。我们不可能一直握着军械库不放,就算您付出一切、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拖延时间也没有用,该来的终将会来。”
“左右他们看不穿您的用心良苦,根本不值得您继续毫无保留地付出。”
说着,她扬起故作轻松的笑容:“所以您不如就放下这些,跟我走吧。”
“今晚就走,带上师公、师母、还有婳婳,跟我去永安怎么样?”
她神色恳切,恳切中还暗藏着几分迫切,几分浓重的担忧,期盼得到老师的应答。
然而杜衡并没有看她。
他看前方鲜红的旗帜,看身旁散落的纸张。
看窗外弥漫满天的粉紫晚霞,偏偏没有看向她。
——这个他年轻的、好心的、天真而又残忍的学生。
“你走吧。”他说。
“老师!”姜苗不肯走:“您就听我一句劝吧!”
卫春元暗暗拉着轮椅往后退,使眼色道:“姜苗,你先回去吧,部长累了。”
他的言下之意是,杜部长今天受到的指责跟诅咒实在够多了,再也经不起你这个学生居高临下地指点了。
无奈姜苗充耳不闻。
她膝盖一低,几乎跪着往前挪了好几步:“老师,您明明清楚,您今天在会上的发言,会让您变成对外开放军械库的最大阻力!从您当众表态的那一刻起,但凡他们想要武器,他们想逼政府妥协,第一个要痛下杀手的目标就是您!您这样把自己活活变成一个枪靶的时候,想过师母和婳婳的感受吗?”
“如果他们非要枪械,那就给他们枪械吧!如果政府一定会倒,为什么您不就让它倒呢?所有人都明白,这是时代的车轮,它朝着我们滚来,没有人能阻止它,也几乎没有人能拖住它。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们已经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官方基地不是建起来了吗?您不是都做到极限了吗?何必再搭上一条命呢?”
姜苗越说越激动,杜衡闭上眼睛:“我让你走。”
卫春元也有些动怒:“别说了姜苗!你走吧!”
不,姜苗不走。
她非要救她的老师,非要喊醒这个固执的人。
“我求你醒醒吧老师!你知道我进来的时候都听到了什么吗?!”
“楼下那些人,他们在捡石头,他们到处问你家住址,甚至在讨论你家里有多少人,该用什么办法让她们替牺牲的烈士偿命!你做了那么多,他们一点都不感激你,不需要你,反而恨你!时代不同了不是吗?以前过时的政治注定要被淘汰,但我们只要活着,总能找到新的路,建立新的、适合当下国情的政权。”
她声音里含着哭腔,她发自内心地不明白:“眼看这座楼都快塌了,聪明人都计划着退,收拾东西准备跑,为什么就你还要死守在这里啊?难道你一定要陪着它死吗?你非要做下一个为国献身的吴澄心吗?但你和吴部长不一样,人民不接受你啊!就算你死了,他们只会说你畏罪自杀,罪有应得!这值得吗?!”
值得吗?
杜衡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压根没有想过。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实在太多太多,多到抽不出空去想这样空泛的话题。
他终是俯首看了姜苗一眼。
她的脸格外红,想必是赶路时晒伤了。
从前总嘀咕着要节食减肥的小女生,到底还是瘦下来了。
她今年25岁,只比他的亲生女儿大3岁。
他细细地打量她好久,而后他挣开她的手,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走吧姜苗,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的学生了。”
——他不要她救,不要她的自作多情。
他这是把她狠狠地拒之门外,心软地给了她一条退路,却毅然斩断了自己的路。
姜苗含泪的眼慢慢黯下来,蜷缩着手指,站了起来。
“好。”她低低应着,抹去眼泪:“我走。”
脚下的台阶有那么多,前进的道路是那么长,长得好似望不到尽头。
姜苗临走之前,终究忍不住回头道:“但是杜部长,您必须承认,时代变了,有些事是拦不住的。”
漫天粉紫的霞光,绚丽只维持了一会儿。
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立刻吞没了杜衡,拉着他往下坠落。
时代变了……
好一个时代变了啊。
短短四个字,便足以抹杀他们为之倾尽的所有。
卫春元无声长叹着,闭了闭眼。耳旁倏忽响起部长的声音:“春元,你看外面,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他侧目望去。
今夜的星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
一块硕大的石头砸破玻璃,连带着礼堂边际一把备用的椅子也倒下了。
他答:“政府的倒塌。”
那坍塌是没有声音的、不可阻挡的。
“不。”杜衡说:“你应该看到新楼的建起。”
向来只有彻底推翻根基腐坏的旧楼,才能建立起锃亮稳固的新楼。
可惜时机不对。
翻新大楼耗时耗力,眼下并非最好的时机。
他们便因此而存在,因此而固守。
杜衡抬手一挥,将乱糟糟的一把请愿书随意地扬了。
他在散乱的纸张碎片中说:“走吧。”
卫春元居然有两秒钟的恍惚:“去哪呢?部长。”
像他们这种人,声名狼藉,众叛亲离。
天大地大,他们还能去哪里呢?
杜衡想了想说:“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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