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 宅邸里贾环母子三人都没一人能睡好。
赵姨娘哭了一夜,一早起来,眼睛都肿成了核桃了,她素日最爱打扮, 今日却只是梳了梳头,洗了把脸,连眉都没画,就素着一张脸起来给贾环收拾东西。
贾环见了, 心里不免又是一酸, 心里头难受极了。
“边疆那边冷得早, 这是昨夜你舅舅连夜去买来的褥子, 还有这斗篷, 是狐狸毛的, 最暖和的,到了那边,别光顾着威风, 就不穿这些,要是……”赵姨娘边收拾着, 边碎碎念道, 说到一半,自觉晦气的话都不敢说,因此便说得断断续续,贾环也不嫌烦,一一听着。
“还有这油脂, ”赵姨娘想了想,又去桌子上拿了罐油脂来。
贾环愣了下,诧异地看着那罐油脂,“这油脂带过去干什么?”总不能是拿去炒菜吧?
赵姨娘叹了口气,“这油脂味道是不好,但是边疆那边儿天寒地冻,你又不能整日拿着手炉,这油脂是给你擦手擦脚的,免得冻裂了。这大冬日冻坏手脚可不是好玩的。”
贾环沉默了,接过油脂,心里头一刹那有个冲动不去了,但他很快就把这个愚蠢的想法抛在脑后,
不去,荣国府迟早是要覆灭的,到时候,他们一家人都会受牵连,长痛不如短痛,倒不如狠下心,干脆利落地去拼一回。
“娘、环儿,先别收拾,过来吃早膳吧。”探春带着丫鬟们走了进来。
探春朝丫鬟们摆摆手,示意她们把手上的吃食都搁下。
贾环打眼一瞧,只见桌子上摆着的有东街头老刘家的云吞,他家的云吞最是鲜美,那肉馅是手打的,劲道得很,皮幹得薄薄的,上头再撒上细细的葱花,色香味俱全,还有西市的烧卖和白菜鲜肉包子,云祥阁的千层糕、马蹄糕等等,这都是他爱吃的。
贾环这才明白,探春迟迟过来是为了什么缘故。
探春也是一夜没睡,早上起来的时候瞧见自己憔悴的模样,怕吓到贾环,便着了一层粉,只是勉强笑着,朝贾环招了招手,“光看着干什么,坐下吃吧。”
贾环也不多说,拉着还想收拾东西的赵姨娘坐下吃。
他其实没什么胃口,但怕探春和赵姨娘担忧,故而勉强自己吃了个滚肚圆。
探春和赵姨娘二人却不吃,只是一个接一个地给贾环夹菜,倒茶。
一顿饭下来,一桌子东西却是都进了贾环的肚子。
贾探春心里稍稍宽慰,但一想到环儿这次去,不知几时才能回来,也不知几时才能团聚,心头又忍不住一酸,她到底强忍着,没流下眼泪,只是道:“早知你爱吃,就该多买一些。”
贾环都撑到嗓子眼了,哪里还吃得下,连连摆手道:“这些就足够了。”
“也罢,这云吞、烧卖路上都带不得,放久了就臭了,我让小厮在云祥阁买了些糕点,那些路上你慢慢吃,等你回来,姐姐再好好请你一顿东道。”探春勉强笑着说道。
贾环的嘴唇动了动,道了声好。
吃完早膳,赵姨娘和探春就忙活开来收拾东西,若不是不能把整座宅子都搬去,赵姨娘都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打包让贾环带走,这才能够放心。
临近午时了,东西还没有收好。
贾环看着已经满满的七大箱子,这路上舟车劳顿,带太多东西其实反倒不方便,便劝道:“娘,姐姐,东西都够了,时辰也差不多了,马车还在外头等着呢。”
赵姨娘叠着衣裳的手停了下来,咬着下唇,到底没忍住哭了出来。
儿行千里母担忧。
这又是去了那水深火热的边疆,赵姨娘岂能真的放心?
探春也忍不住拿着帕子擦拭眼泪,贾环低下头,眼眶也红了。
“你去吧。”赵姨娘擦着眼泪说道,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直直地看着贾环,“别、别误了时辰。”
贾环一声不吭地起了身,待走到门口时,终于忍不住回转过身来,抱了抱赵姨娘,“我去了。”
赵姨娘的泪水落在他身上,滚烫的温度让贾环再也忍不住了,他只感到那一滴滴泪好像落在他的心上一般,烫得他的心都疼了。
他低下头,擦了把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因为,他害怕,如果回头,他就不想走了。
马车早已等候多时,七个大箱子足足实实地塞了三辆马车才塞完,贾环掀开车帘,钻了进去,车夫甩了下鞭子,一声破空声仿佛就此隔开他与家的距离。
身后似乎传来一声唤声,那声音凄厉,悲哀。
他低下头,肩膀耸动,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
会聚的地点是在城门外七里亭。
众人相见的时候,有的人满腹感伤,有的人踌躇满志,总之是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但无论是谁,脸上都带着三分的憔悴,想也可知,昨日定然没有睡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念圣旨的是陈新登陈公公,一段话抑扬顿挫念下来,念得众人心生豪情,心里那些惆怅都烟消云散,只恨不得当下亲赴沙场,痛宰蛮子首级,方显英雄本事。
“大殿下接旨吧。”陈新登念罢了圣旨,便笑着对徒蘅定说道。
徒蘅定忍耐住喜色,不动声色地接过圣旨。
张文秀一干人等虽也都是按捺着喜色,但是到底年轻,脸上还是显露出了几分。
眼下,大殿下和十六殿下互相别苗头,此次去边疆,按理说,该由大殿下主事,但是圣上却只字不提,他们心里早有怨言,现下陈公公命大殿下接旨,却是安抚了他们的怨气。
因为这举止无疑是在暗示圣上更看重的是大殿下。
越是身处在宦海当中,贾环就越觉得深不可测,一个小小的举止往外比说多少话都来得强,就好比现在。
“大殿下、十六殿下,圣上还让咱家带句话,二位此次去边疆,背负得是黎明百姓,希望二位殿下携手,将那蛮子赶出大安。”陈新登硬着头皮说道。
徒蘅定和徒蘅鹭俱都道了声是,他们也不是蠢货,这次去边疆,首要的任务是驱除蛮子,其次才是竞争,如果本末倒置的话,他们也不会能走到今日了。
“有了二位殿下的话,圣上也可以放心了,咱家以薄酒一杯祝二位殿下并诸位不日凯旋!”陈新登举起酒杯,对众人说道。
酒,一饮而尽。
马,扬尘而去。
去时,人头攒攒,来时,不知几人可归?
从京城到边疆,足足有八百里。
徒蘅定一行人,几乎是日夜不休地赶路,一路上众人轮了班,三班倒地赶路,事情规划得有条有理的,一些人负责驾车,一些人负责采购,另一些人则在这些时候休息,这样规划下来,一路上倒也不至于太过疲倦,然而,即便如此,水土不如、舟车劳顿带来的疾病还是给行伍造成了不少困扰。
而且,他们面临得还远远不止这个问题。
随着越往北,气温越来越冷,分明还是秋季呢,不少地方就已经冷到穿起了棉袄了。
马匹不耐冻,不得不用棉布包裹着他们的蹄子,以此来保暖。
但是,一路赶路,也冻死了十来匹马。
“呼……”贾环冲着手哈了口气,掀开车帘,往外看去,他们大概是行近到近边疆不远处的一个小镇上,只见外头已经飘起了柳絮般的小雪,不知下了多久,地上厚厚地积了一层,因着官道没什么人走的缘故,那雪洁白得可爱,马车行驶过的时候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来。
“下雪了。”贾环感叹道,这还未靠近边疆就已经下雪,真到了那里,恐怕要更冷。
这等天寒地冻的日子,最是容易感染风寒了,怪不得人家都说边疆是个埋骨地,从军三年,能回家者十中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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