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在林光宫用膳后回到自己的宫殿,他的生母季夫人站在院子里,她穿着一身鹅黄色衣衫,长发乌黑如云,头上戴着珍珠发簪与浅粉色娇嫩花朵。
因秦王喜欢,宫里的许多年轻女子都这般打扮,院子里有一棵果树,此时她扎着袖子,手里拿着竹竿打树上的果子。
竹竿轻轻敲挂满果子的树枝,小果子像接二连三地掉下来,侍女和内侍提着藤篮弯腰在树下捡。
季夫人是宫女出身,十岁就入宫了,今年也不过二十出头,她长得很漂亮,五官柔润小巧,鼻梁挺直,右眼下有一颗米粒大的黑色泪痣,却是一个爱笑的人,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她看到扶苏,便将竹竿交给太监,过去蹲下身摸摸扶苏的头,“一会儿吃点蒸果子好不好?”
扶苏乖乖说:“好。”
奶娘刚才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正好听见她们的对话,脸一抽,说道:“夫人,王子从太后那里回来必然是用过饭了,晚上不能多用,当心坏了肠胃。”
“那就少吃一点好了。”
扶苏和奶娘打招呼:“谢谢奶娘关心。”
奶娘站在边上,提防着这一大一小去吃生果子,季夫人虽然已经二十几岁了,但入宫时年纪小,后来几年岁数虽然渐长,人却不见随着年长变聪明,总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带着孩子看蚂蚁,下陷阱抓鸟,前些天两个人一起抓野猫,手背被勾出好几条血线,幸好没得病。
她是一刻也不敢放松。
扶苏招招宫女,宫女便把一只小篮子递给他,他掀开篮子盖,里头装着几朵洒了水的鲜花,他捡了一朵交给季夫人,“今天在野外摘的,母亲喜欢吗?”
季夫人接过花,在手心转了转,说:“是宫里没有的样子,真好看。”
她侧过头,举起花簪到耳边。
“这些花宫里都没有种。”季夫人低头看篮子里的花,看了一会儿从中拿起一朵小小的紫色花朵,笑了笑,说道:“我小时候家里就有这样的花,就种在东边墙角,这样的花一棵能开几十朵,我和姐姐每年春天都戴这种花。”
扶苏给奶娘递了一朵粉色的花,奶娘接过,小声说:“多谢殿下挂念。”
他问季夫人:“母亲的姐姐?”
从来没听季夫人提过。
“去年十月份她来看过你,带着一篓子柿饼和鱼干,那会儿你还太小,记不住事。”
扶苏今年也不过三岁多一点,他学说话早,长得高,看着比同龄人大一些,但其实记性不怎么好,走路还容易摔跤。
听季夫人提起,他隐约想起去年冬天好像吃过一些鱼干,味道和宫里做的不太一样。
季夫人伸出手,手腕上系着一截红绳,下面坠着个小小的白色兔子,尾巴短耳朵长,眼睛的位置左右各有一个红点。
“她现在就在太后的工厂里做这个,颇黎首饰,这只兔子就是她做给我的。这几年,姐姐家里赚了些钱,重新修了屋子,又把家里的孩子送去读书了,将来姐姐的孩子也能找份好活计做。”
扶苏想起了太阳下的白纸,亮晶晶的,纹路清晰。
到了书房,他对内侍吩咐,“把箱子打开。”
两个小内侍上前,麻溜打开四张箱子,扶苏的这些箱子里装的是书和纸。
原本陆娇娇的工坊里印出新书都要给秦王送一份,后来发现扶苏也长大了,又让人搬了几十本经典的书过来给他。连带着还有一些纸,给他写字画画,这样的纸装了满满一只箱子。因为怕潮湿和被老鼠咬,平时这只箱子放在书架上。
扶苏也才刚刚学会写字,而且比起写字更喜欢画画,用了许多纸,都被收在一个箱子里,因为给他送纸时太后告诉他,这些纸用完之后还可以再拿来造纸,他觉得很神奇,很有趣,就愈发喜欢用纸了,原本一箱子的纸已经下去一寸了。
“把里头没写过几行字的纸都挑出来。”
从骊山造纸工坊回来一趟,扶苏为自己前些日子的浪费深感羞耻,他可以因为祖母的宠爱随意用纸,而有些人连印书的纸都没有。
侍从挑出几十张写了几行字的纸出来,扶苏用竹片压着干净的一边,把写过的字都撕掉。
今天晚上他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上午,李斯让人送口信来问他要不要听新鲜故事。
骊山一个来回,扶苏的小胳膊小腿累得不轻,回来之后又对浪费可耻一事做了一番思考,今天起来的有点晚。
李斯的口信送来的有一会儿了。
扶苏喜欢听李斯讲故事,李斯很会讲故事,而且他会说一些发生在其他国家的事儿,不止是从前的事儿,也有现在的事,秦王从来不会和他说这些。
“告诉李先生,再过一个时辰我就过去。”
扶苏洗漱过后,吃过饭,换了一身白色的小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去见李斯。
随身还带着昨天特意从太后的造纸厂带过来的纸。
李斯在一座偏殿等候扶苏,他穿一件深色长衣,头发整齐,最近两年留了胡子,他看上去更内敛了,有一种含而不露的气势,乍一看却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文人。
扶苏让人把带来的纸交给李斯,李斯打开箱子轻轻摸了摸纸面,上等的宣纸,质地均匀,素白纯净,看上去像一块布。
“多谢殿下,我很喜欢。”
李斯看上去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心里则是感叹,扶苏受太后喜爱,至今为止,太后也只给大王和扶苏送过纸。
而且,自从吕相去世大王与太后相处愈发随意平和了。
李斯没想到这一点,他原本以为吕相过世太后与大王多少会生出一些隔阂。
只能感叹,毕竟是亲母子。
想起吕相,李斯索性说:“不如今日便给殿下讲一讲吕氏春秋中的一个小故事。”
扶苏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祖母送给我一套吕氏春秋,然而我字还没认全,只是略微翻看,还没有读过,先生能讲真是太好了。”
李斯摸摸胡子笑了笑,说道:“殿下若是喜欢,我们下次还可以讲吕氏春秋,里面有许多有趣的小故事。”
“今天讲的故事是刻舟求剑,出自《察今》,原文是: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于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剑之所从坠。”舟止,从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
“其大意为,一楚人乘船,佩剑落入水中,他在坠剑之处刻下记号,停船之后入水寻剑。”
“殿下觉得,楚人能根据这个记号找到落水的剑吗?”
“自然不能。”
李斯笑笑,目光微重,“楚人之愚,甚是荒谬,然世间常有相似者,不仅有贫民、农人、读书之人亦会有刻舟求剑之行。”
扶苏拧拧眉头,“读书之人难道不知舟行水远的道理?刻记之处不应在船上,而应该在湖面。”
“有些人愚蠢是真的,有些人愚蠢是假的。”
“假的?”
“自然是另有所求,街上有人禽鸟,带一竹笼,人买鸟则赠竹笼,有人因笼买鸟。”
从楚人与剑,再到笼子与鸟,扶苏认真想了一会儿,道理他是听得懂了,便点点头。
他们每次基本只讲一个故事,扶苏想起一事,抬头问:“今日听闻有人谏言逐他国门客出秦,不知此事如何?”
扶苏其实很舍不得李斯,他在宫里虽然有一群宫女内侍可以玩耍,有时候也可以和宗亲臣子的孩子们玩闹,但没有一个人像李斯这样有耐心还会讲故事。
李斯:“李某昨日递上谏言一封,至今未见回复。”
扶苏微微睁大眼睛,“还未有结果?”
他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焦急,很快又恢复镇定。
李斯好奇扶苏在这一瞬间想了什么,便问:“若是李某离秦,殿下可会想念?”
扶苏说:“先生必定不会离秦。”
这回李斯是真惊奇了,“殿下何出此言?”
自宗室建议秦王驱逐他国客卿之后秦王并未说一句话,好几天过去了,李斯心中多有不安,不确定秦王是否动摇。
扶苏的想法很简单:“太后说李先生是有本事的人,不用担心,先生若是想留在秦国,必然能顺利留下。”
“太后高看李某了。”李斯摇摇头,面色微苦。
“先生也曾说祖母有识人之明,今次太后已相信先生,先生为何不信自己。”
“若说才华,李某必定不会辜负太后信任,只是此事涉及大王与宗室诸人。”
李斯不会说扶苏不懂这些,但扶苏作为一个小孩子,的确不懂这些,他也没有不懂装懂的爱好,此时便说:“先生何不相信大王?”
“非是不信,而是不知。”
李斯觉得扶苏天真,他笑了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一个信任可以概括的,仅仅有信任也是不够的。
他信秦王乃雄主,所以辗转而来,追随效忠,但面对穿着黑色朝服头戴冠冕的秦王却不得不畏惧他,这种畏惧来自于秦王一言九鼎的权势,君臣之位的差异。
也许有那只小老鼠可以凭借机灵巧妙在猫跟前戏耍,却没办法不畏惧猫,这是人的本性。
秦王未知的那部分让他觉得不确定,正是这一部分让他心生恐惧,且自古以来君王可负臣子,臣子却不可负君王。
不仅有他李斯,诸位臣子皆是如此,天下人也是如此,将来的扶苏也会如此。
也许有一人例外,太后可以信大王却不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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