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套牌九共三十二张牌, 四轮下来四手牌,王老板足足赢了四次。
大堂的灯笼已高高掌起, 晕黄的灯火下,他面前的银子已经堆成一个小小的山丘, 闪动着令人着迷的光采。而马脸张手边只剩下可怜的一小块碎银, 和几枚铜板。
所有人都看出王老板手气走旺了。隐蔽角落中, 青衣打手已经开始若有若无的关注这只肥羊,而这张赌桌前,看客纷纷改押庄家赢, 生意人和少年也终于有些输得坐不住, 打完最后一手牌, 便先后离了桌。
于是这张桌上便只剩下了马脸张与王老板,没有人愿意坐下来和手气正旺的王老板赌。
但马脸张却还不肯认输, 他睁大一双鼓眼, 死死地盯着王老板,总怀疑这个其貌不扬的瘦子暗中出了老千。
王老板好脾气的笑了笑:“不如今天就算了?”说着,他已不客气地打开一只青色钱袋, 欲将桌上的银子都拢进去。
马脸张忽地按住桌上的银子, 道:“慢着, 我们对赌!”
王老板停下手,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隐晦地看了眼马脸张手边所剩无几的钱,欲言又止的停住不讲。
马脸张的脸色不由得更难看了。
他虽然极其嗜赌,但有个原则,从来不借钱赌。
他沉吟不语, 王老板觑他神色,忽而贼溜溜地微笑道:“不如这样,我们赌点别的。”
马脸张心中一动,问:“赌什么?”
王老板向他轻轻招了招手,示意他凑耳过来,附上前去轻声道:“我们赌一个问题。谁赢了,谁就向对方提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不限内容,但只要是对方知道的,就必须如实回答。”
马脸张的神色终于变得古怪了起来。
来赌场找他问问题的人,他还是头一次遇到。
他向来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因此知道他是情报贩子的人,通常不知道他是个赌鬼,而知道他是赌鬼的人,也向来不知道他还是个情报贩子。
同时知道这两者的人少之又少,或许整个海侯城也只有四五个。
他重新打量了下王老板,实在想象不到他是那几人中的任何一个,而王老板又黑又亮的小眼睛注视着他,目光清澈而狡黠,透着极讨人喜欢的慧气。
马脸张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忙眨了眨眼。而当他再看过去时,眼前的王老板的神色仍然那么贼滑猥琐。
王老板问:“敢不敢赌?”
马脸张的心又痒了起来,他实在很想知道这瘦子到底是在出老千,还是真的是个高手。
于是他道:“赌!”
王老板微微一笑,先将桌上的银子都拢到钱袋里,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把银锞子。
方天至居高临下一瞧,只见这些银锞子制得极为小巧精致,大约每颗只有一两重,顶心俱都印着一朵栩栩如生的梅花。
王老板将银锞子在桌上一放,笑道:“那就以此为凭。一次输赢,论一只银锞子。”
一盏茶的功夫后。
王老板又赢了六次,一次也没有输过。
马脸张如丧考妣一般望着桌上的牌,他至今为止还没有看出来,王老板到底有没有出过千。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不管真相是什么,他都不能再继续输下去了!
这张赌桌上所有的钱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六个问题值钱!
王老板却赌上了瘾,喜笑颜开地搓手道:“掷骰子,张老弟。”
马脸张猛地回过神来,满头大汗地摇头道:“不赌了,不赌了。”
王老板意犹未尽地一叹,遗憾道:“可惜,今日我的手气真的不错,本可以再多赢两局。”
马脸张话也不答,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像活见了鬼一样拔腿就跑。
王老板仰起脖子,隔着拥挤的人堆向门口张望,口中道:“张老弟,别急着走!”
马脸张隐隐听到他的声音,忍不住跑得更快了,眨眼间窜出了赌坊的大门口。
围观的赌徒看客见没得赌也没得热闹瞧,便即哄然散去。而王老板微微笑地回过头来,摇头晃脑地叹息了一声,兀自慢吞吞地收起桌上的银锞子,站起身来欲走。
只是甫一回头,他的脚步不禁微微一顿,才又重新迈开腿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身后那个带着竹斗笠的和尚——仿佛正是那个和尚——已经悄然没了踪影,他没有听到一星半点的动静。
——
方天至在马脸张拔腿要溜的下一刻,就游鱼般滑出了人群之外,紧紧跟了过去。他跟得很是悠闲,因为马脸张十分沮丧,发现王老板没有追出来后,便放松了警惕,一直耷拉着大脑袋往前头走,浑没留意到不远外的他。
方天至跟着他走过干净整洁的繁华城区,不多时混入城东低矮杂乱的民居群中,瞧着他掏出两个铜板,在一间食铺里买了张炊饼,赊了三两羊杂并一斤黄酒,晃悠悠地回到了家门口。
两扇篱门虽关着,但篱笆已经塌了大半,他也不开门,抬起脚来从篱笆上头跨了进去,钻进了一间黑黢黢的泥房。
不多时,里头倏而亮起一豆昏暗的灯火。
方天至没急着叫门,他先在更远处两座屋棚交错的阴影中等了片刻,才走近篱门前清声道:“请问张施主在家么?”
马脸张的泥屋里半点动静也没有,但他隔壁屋子上的窗影一晃,一个身量丰腴的女子挑着灯推开了门板。那女子快步走近前来借灯光一瞧,脸庞红润润道:“是你?”
又是那个红衣裳的女人。
方天至恍然道:“又见面了,施主。”
她回了家,换了一身月白掐腰的旧袄子,回头瞧见马脸张家亮着灯,便道:“你从赌坊跟回来的?”
方天至道:“不错。”
她笑道:“你叫他张施主,他怕自己都不知道你在叫谁。”说着扬声一嗓子叫道,“马脸张,死回来了没有,快出来!”
她话音未落,泥屋里登时便是一阵盆翻碗打的响动,马脸张几乎是趿拉着鞋子抢出门来,满脸讨好地笑道:“英娘,你叫我什么事?”
方天至诧异地瞧着他,实没想到他对这女子这般殷勤谄媚。而英娘则见怪不怪道:“我有个好朋友找你有事要办,你肯不肯帮忙?”
马脸张忙拍胸脯道:“有事尽管说,我包给办成!”又转着眼珠走上前来开门,问道,“你什么时候又交了个好朋友,男的还是女的?”说着篱门一开,他与方天至借着灯笼正照了面,不由微微一怔,脸色有些古怪道,“和尚?”
方天至合十微笑道:“阿弥陀佛,张施主有礼了。”
马脸张的记性向来很不错,虽然他在赌坊中没留意他的模样,却还清楚记得他的声音,登时道:“你是赌坊里那个……”
方天至笑道:“不错,不知道眼下张施主还忙不忙?”
英娘立时插嘴道:“他没什么可忙的,你有什么事情,尽管进屋去和他说。”又转脸瞧了瞧马脸张,“你竟然还有钱买酒喝?”
马脸张赔笑道:“赊的,赊的。”又眼巴巴道,“你进不进来坐一会儿?”
英娘白眼一翻,道:“我进去个屁。”想了想,终究还是冷冷道,“你先将客人迎进去,我灶上还有些热饭热菜,待会儿端过来。”
英娘提着灯笼回了自己的家。
方天至则弯着腰钻进了马脸张的泥房里。只是他没料到的是,屋子里虽然昏暗简陋,却并没有那么肮脏杂乱,空荡荡的灶间里只几个空坛空缸,进了里屋,床桌各一张,摇曳的灯光中,地上果真翻倒着一只酒碗,一条板凳。
马脸张将地上的板凳扶起来,翘着脚坐定,拈起一块羊杂嚼了嚼,没有搭理方天至。
方天至也不计较,自己施施然地坐在了另一条板凳上。
马脸张打量了他一眼,忽而道:“你绝不会是英娘的朋友。她虽然是个很好的女人,却接触不到你这样的人。”
方天至微笑道:“我这样的人?我不过是个穷和尚而已。”
马脸张呷了口酒道:“海侯城里的穷和尚很多,但我还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穷和尚。”
方天至道:“我确实不是城里的和尚。”
马脸张道:“你找我干什么?”
方天至凝视着他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听朋友说,海侯城里没有马脸张不知道的事。”
马脸张正在咀嚼的腮帮子不动了。
他自然不会认为方天至口中的“朋友”是英娘,因为在英娘眼中他只是个“人不坏的烂赌鬼”。
方天至敏锐地发觉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甚至感觉到他有些坐立不安,正想问些什么,却听他倏而问:“你想打听什么?”
方天至张口想要问,却忽而有些不知道从何问起,沉吟半晌道:“我要找一个和尚。几天前,他或许被人绑架到了海侯城,又或许是被海侯城的人绑架了。”他想了想,“他大约有四十岁——”
说到此处,他忽而意识到,十八年过去了,六妙师叔的模样却仿佛几乎没有变化,看上去仍然像个年青人。
于是迟疑片刻,他续道:“但看上去十分英俊年青。你只要见过他,绝对会对他有很深的印象。”
马脸张听了这话,忽而仰头将碗里的酒喝干,问道:“你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
方天至察觉到有些不对,道:“贫僧法号雪惊,自洞心寺来。”
马脸张的脸色已不知不觉的难看到有些发青。他默不作声地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然后干巴巴道:“好,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方天至微微一怔,蓦然间欢喜不尽,追问道:“你知道这个和尚在哪?”
马脸张道:“不错。”
方天至正要追问,欣喜之中却忽而生出一丝怀疑,微笑道:“这个消息什么价钱?”
马脸张冷冷道:“这个消息不值钱。你既然是英娘的朋友,那么就当我送你的。”
方天至不动声色道:“那么他到底在哪里?”
马脸张道:“在海里。”
方天至问:“你是什么意思?”
马脸张道:“就是字面意思。他已在海侯城外的海里泡了四天。”他一字一句道,“他死在了海里。”
方天至心神猛地一震,但他立刻说服自己,这条消息还不知真假,还不到动感情的时候。而马脸张却喝了一口酒道:“死人的消息不值钱,所以我可以送给你。”
屋里安静的只剩下马脸张喝酒嚼羊杂的声音。
方天至久久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却淡淡道:“王老板,既然来了,又何必站在外面?”
马脸张不明所以地呆了一呆,忽听到屋外传来一声轻叹。
下一刻,王老板不声不响地推门而入。
他一双豆眼尴尬地眨了一眨,拱手笑道:“在下不是有意偷听,实在抱歉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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