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与张无忌等人话别之后, 方天至特地绕到正门回寺。
夜雨电光之中, 山门重匾上的金漆大字铁画银钩,色粲如新, 他仰头望着‘少林寺’三字, 忽而便生出一股莫名的雀跃之情。他也不知这究竟是为了甚么, 便踏入山门, 沿着甬道一步步走去。
这一路上,他生出许多久存于心的念头来,望见两侧松柏, 便想他曾在此剪过枝的;望见碑林, 便想他曾在此扫过落叶;及至罗汉堂前, 过往二十余年,同门师兄弟间朝夕相处的一幕幕情形, 亦俱都浮现了出来。这般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到了空明禅院之外, 他停步隔墙一望,便见院中那棵秃枣树后,晕黄窗纸上, 正映着一豆灯火,一剪瘦影。
方天至凝望着那抹熟悉的剪影, 心中油然忆起空明对他种种无微不至的关怀爱护,一时不知怎地,就在雨幕之中怔怔站住了。
若说前世,他本来是父母双亡的孤儿, 连姓什么都不知道,由于自小被魔教教主收养,便跟了教主同姓。因天纵其才,万中无一,方老教主对他另眼相待,令他锦衣玉食长大,又悉心传他不世武功,可称恩同再造。但因着种种缘故,他二人之间感情虽厚,却并不是十分亲密,这便又与空明对他的那般殷切体贴,大大不同了。
方天至不由暗暗想道:“义父平生心愿,不过将圣教法旨发扬光大而已。他故去后,我为圣教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总算报答了这一番厚恩。眼下我师出少林,行走江湖之间,一言一行亦从未有所辜负,可称对得起自己的身份。唯独对待恩师,这三十余年来,竟从未思及回报,亦未曾尽孝眼前,只令他老人家孤零零守在寺中。直到今日,我竟连他毕生有甚么心愿也不知晓,实在愧为人徒,对他不起。”这般一想,竟然近乡情怯,站在雨中,不敢进院去。
他在黑漆漆的夜色中四顾一望,望见少林寺中的重重飞檐古树,又忽而想,“我曾贵为教主,坐拥圣教百里基业,金阶玉殿享用不尽。眼下少林寺中,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心底里却怎么更欢喜这里?”一时之间,竟恍惚生出念头,若永远待在此处,友爱同门,孝敬师父,那就算不能投胎转生,仿佛也没甚么大不了的。但这念头方一生出,空中忽而劈下一道惊雷,紫电狰狞,大雨咆哮,他浑身一震,往事纷迭脑中,这才清醒过来。一时雨更冷,风更寒,他默然站了片刻,终于提声振作道:“师父!”
空明本自盘膝打坐,闻声听出是谁,不由心中一喜,睁目向屋门一望,正逢方天至冒雨推门而入,二人四目相视,不约而同一笑。
方天至借灯光,瞧见空明仍旧红光满面,气血盈足,心中甚感安慰庆幸,当即两步上前拜倒,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道:“师父在上,不肖弟子圆意回来啦。”
空明向来心大,如今与徒儿分别又才一年,见方天至回寺,除了欣喜之外没啥感触,半点没察觉徒儿肚里的九曲回肠。故而待他拜完,只笑眯眯道:“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坐下,我有话与你说。”
方天至遵命起身,口中问道:“师父是说端午大会的事么?”
空明道:“不错。”便将空智归寺后的事情一一道来,方天至于心中参照,将种种猜测落实,倒也并不感到惊讶。正说到英雄大会之时,寺中忽而响起一阵匆匆撞钟声,空明语声一停,眼中立现凝重之色,方天至却笑道:“师父不必担忧,寺中响钟倒与弟子有点关系。”
空明微微讶异,追问道:“怎么?”
方天至道:“弟子适才于寺外偶遇叛徒圆真,将他打死了。”
空明大吃一惊:“你说甚么?!此贼武功非同小可,若说你打得赢他,师父是信的,但如何能将他随意打死了?”
方天至道:“师父所言甚是。若他一心要逃,弟子本留他不住。然则他心怀歹意,欲暗算于我,被我以般若掌力黏上之后,又起意与我对拼内力。弟子年既少壮,内功修为亦侥幸稍胜一筹,便将他耗死了。今日能将他格杀当场,说来也纯属机缘巧合。”
这一番话,直听得空明心惊肉跳,冷汗淋漓。对拼内力说得淡然,但其中凶险却远非寻常打斗能比,他不知方天至开了挂,听他如此轻狂,不由大怒道:“大胆!胡闹!圆真成名日久,又蛰伏苦修了三十余载的少林九阳功,你怎么就敢用般若掌力将他留住,又怎么敢与他对拼?!若稍有差池,你不及他,此时还焉有命在!”越说越气,当下一拍炕上草垫,“你给我跪下!”
方天至知晓他何故如此生气,忙哄道:“弟子知错了,师父且听我将话说完。”不等空明继续发作,便续道,“弟子将圆真打死之后,圆清带人赶到,众人便抬他尸身回寺。正巧他袖中滑落一卷绢书,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那字迹虽被雨水沾湿,但仍瞧得清楚,正是寺中许多僧人的法号。事关重大,圆清不敢耽搁,当即飞奔回寺禀告方丈。眼下寺中响钟,多半正是为此。”他话音刚落,禅院之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在外敲门道:“空明师叔祖在么?”
空明精神一振,道:“进来。”
来人推门而入,正是一个年轻僧人。那僧人恭敬合十道:“弟子慧音,见过空明师叔祖、圆意师叔。禀方丈法旨,请二位到立雪殿议事。”
待二人赶至立雪殿,只见空字辈长老到了大半,另有圆字辈达摩院长老数人,俱都在座。方丈空闻睁眼一瞧,见人已到齐,便道:“阿弥陀佛,此番深夜唤诸位到此,正有要事相商。”
一个老僧便问:“掌门师兄,到底所为何事?”
方天至暗中一瞥,只见那老僧有些面熟,仿佛是般若堂首座空如。但眼下不知为何,空如却坐在了达摩院众长老之中,他心中正自猜测,就听空闻道:“好教诸位知晓,本寺叛徒圆真,今日已被圆意毙于掌下。”。
他话一出,殿内诸人各做颜色。
空闻淡淡瞥了空如一眼,道:“师弟,你有甚么话要说没有?”
空如本还沉着,此时终于微微变色,强笑道“叛徒授首,自然很好。”
空闻长叹一声,道:“本寺僧人在圆真尸身之上搜到了一卷绢书,尔等阴谋已尽都败露了!”又侧首向空相问,“空相师弟,罗汉大阵结成了没有?”
空相面沉如水道:“众僧正于殿外待命。”
他话音一落,空如登时面色惨败,颓然不语。
空闻微微闭目,那绢书上本来只有名字,并未有甚么阴谋,他适才不过出言相诈罢了。此时所料成真,他默然片刻,这才问道:“师弟,你还有甚么话说?”
空如浑身一颤,猛地大笑道:“纵使你今日杀了我,也无济于事。圆真已请动了朝廷大军,不出几日便来围寺烧杀,到时再看你这堂堂方丈又能怎办!”
此言一出,宛如晴天霹雳,空性等人皆为变色,大怒道:“你等焉敢如此!”
空如冷冷道:“你们既然对不起我,也休怪我对不起你们。”说着,竟不由流下两行浊泪来。
方天至目睹此变,只见空闻岿然不动,缓缓将圆真同党的姓名一一道出,被点名的长老俱都瘫软在地,沮丧不已。他等不知圆真已死,未有防备,如今困于斗室之间,外头又布下了天罗地网,各个都成了瓮中之鳖,再也无心反抗。
待空智等人将叛徒以重手法一一制住穴道,空闻又拿出名册,命戒律院长老安排将圆真其余党羽索拿囚禁,至此将少林寺隐藏的祸患于今夜彻底铲除。
事毕,空智终于忍耐不住,问:“朝廷大军顷刻而至,少林寺危难在即。掌门师兄,眼下如何是好?”
空闻沉声道:“着人下山,请明教教主张无忌来此一会。”说罢双目微合,再不言语。
方天至身份地位所限,能来立雪殿听知大事,已然是空闻破例为之,故而一直恪守本分,默然旁观。眼下听到这话,心里便想,方丈这法子倒不错。
明教义军于鄂豫一带盘踞多时,正与朝廷打得不可开交,眼下提前知晓朝廷一路军队将在几日内抵至少林寺,只要派出探子着意搜寻,不多时便可察觉其踪迹。届时于路上寻一地势险恶处埋伏,必可重歼敌军。如此一来,既可解少林之危,又于鄂北战势大有好处,正是两全其美之事。他固知张无忌的为人,心想此事他必会答允。
果不其然,张无忌冒雨赶至立雪殿一听,沉吟片刻道:“此乃大事,在下即刻便派人往附近军营处送信,待得知朝廷大军动向,自当调兵前往伏击,打其措手不及。”
明教与少林寺本属敌对,如今更是囚禁了张无忌义父于后山之上,但他听闻少林寺有难,竟二话不说施以援手,丝毫未以谢逊之事相要挟,其公私分明、光明磊落之处,着实令人心折。
众僧听闻,不由齐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空闻微微一叹,缓缓道:“张教主气度宽达,实乃当世豪杰,老衲佩服之至!”他话音一顿,又道,“昔日贵教金毛狮王谢逊掌毙本寺长老空见,是为一仇。今时张教主不拘两派仇怨,慷慨以解少林之危,是为一恩。恩怨既然相抵,谢逊一事,便就此作罢了。”
张无忌闻言大喜,道:“空闻大师厚义,小子没齿难忘!既然如此,可否请贵寺将敝教谢法王开释?”
空闻微微摇头,道:“且慢,老衲的话还未说完。少林寺领袖武林上千年,恩怨是非,自当公断。谢逊当年造下杀孽无数,仇人遍及海内,岂独少林一家?这亦是老衲召开英雄大会,与天下英雄共商如何处置谢逊的缘故。张教主对少林寺有恩,却不能及于他人。是以张教主所请,老衲不敢答允,还请勿怪!”
张无忌顿时大失所望,半晌默默不语。
空闻见状,闭目合十道:“张教主若心有怨怼,不欲相帮本寺,那也无妨。少林寺千年盛名,老衲不敢稍有毁伤。焉可为一己之私利,失信于天下英雄!哪怕来日元军荡平嵩山,今日之言亦不可改。其中难处,还请张教主明白。”
张无忌怔忡片刻,叹道:“抗击朝廷,是为中原武林之大义。明教教众百万,为此抛头颅洒热血,我身为教主,纵然心系义父安危,又岂敢因小义而失大义?若真如此,当为天下英雄所不齿。”话罢,他向空闻抱拳一揖,“夜深不便打扰,在下告辞。英雄大会之日,再与诸位相见。”
他一番话掷地有声,殿中僧人莫不感佩,不由齐声唱道:“阿弥陀佛!”
空闻亦微微动容道:“张教主留步,此去伏击元军,少林寺岂能旁观。罗汉堂有棍僧五百,愿暂且听命帐下,以供驱策!”
张无忌闻言微微一笑道:“如此甚好!”
空闻站起身来,道:“老衲亲自送张教主下山,还请勿要推辞。”
张无忌身为教主,亦不过谦,口中便道:“有劳方丈。”
作者有话要说: 张无忌除了感情上拎不清,人相当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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