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的卫生检查大多是走个过场, 看看地上是否有垃圾污水,床铺收拾得是否整齐就行, 不过是转一圈的事情,然而今天的情形则有些诡异。
宿管阿姨和两个中年妇女像是搜查特务窝点一样把寝室翻了个底朝天, 什么角角落落都细细扫一遍,连柜子后头的墙缝都不放过。
就在陶志远惊疑不定的时候, 一个中年妇女猛地掀开了其中一个床褥, 发现没有任何东西后,又翻开了另一个的。
第三个翻开的便是郝春的床褥,当藏在下面的东西全都展现出来后, 整个宿舍寂静了几秒,随即被发现“赃物”的妇女大破锣嗓几乎要掀翻了顶:“天杀呀!!这个下流的小畜生!!原来是他干的!!”
宿管阿姨也震惊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跺脚拍手:“要死呀!干出这样的事!陶同学, 你知道这是谁的床铺吗?”
陶志远被那妇女的嚎叫吓得有点怔怔:“这, 这是郝春的床铺……这些东西……是啥?”
有的他勉强能认出个轮廓, 仿佛是腰带鞋带之类,但大部分都是他猜都猜不出的东西。
宿管阿姨咳了几声, 有点尴尬:“你还小,不懂。赶紧去教室,这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陶志远糊里糊涂地被推出了宿舍, 门也很快被反锁上了。
虽然出事的是郝春的床铺, 可他的心跳眼皮跳却没有停止, 反而越来越激烈了。宿管阿姨不准他留在宿舍, 也避着他说事的意思,这个时候他也不好回去继续呆着看发生了什么事,只能不安地离开了宿舍楼,去教室那边上课。
在这种担惊受怕的情绪感染下,平常转眼就过的下午课对陶志远来说,忽然变得额外漫长。
放学钟声响起了。陶志远从各种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他慢吞吞地收拾着东西,还没来得及把书本全放进包里,教室门口的光线就暗了暗,黑压压地来了好多人。
一班的学生们很少见这阵仗,一个个都不敢说话,纷纷停止了手头的动作,互相用眼神询问这是怎么了。
龚老师也有点懵,带头的校长对着他挥挥手,示意他不用太紧张:“郝春,柳明,陶志远,这三个人来我办公室一趟,其他人可以走了。记住,不准到处多嘴多舌打听什么,一旦被抓住,立即全校通告批评!”
郝春和柳明一脸茫然害怕,陶志远则相对安定一点,没那么害怕,顺从地跟着出去了。
他心里明白,估计是下午搜出的那些东西惹的事,不过和他又没关系,问什么老老实实配合就是了。
三人跟着到了校长办公室,他们进去的时候,发现宿舍的另外三个人已经在里头了,都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身子微微颤抖。
“陶志远,你平常和郝春是不是很要好,啥事儿都在一起?”校长问。
陶志远本下意识想否认,可他看这架势另外三个肯定把不利于他的话都说了,再加上他和郝春走得很近是全班同学都知道的事情,这个时候不认账反而有抵赖的嫌疑,便点点头:“他经常问我学习问题,我看他挺好学的,又都是一个寝室的,就总是教他。”
“那他做啥事儿你应该都知道?”
“……也没,我们也不是说啥时候都处一块儿,就学习的时候在一块儿,大家也不是每个时候都学习……”陶志远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
校长看了陶志远一眼,眼神极其复杂。有震惊,怀疑,失望,侥幸等种种情绪。
他不再询问陶志远,而是问其他人。
“最近这段时间的晚上,你们有谁和郝春,陶志远俩在一块儿的?”
陶志远心里一咯噔,为什么单独把他和郝春提出来说?
大家都摇摇头,其中宋二马还瓮声瓮气地补了刀:“我们仨不是一个班的,关系没他们一个班的亲近,柳明应该知道?”
柳明挠挠头,实话实说:“以前郝春经常和我一块儿,这段时间他说他要学习,老和陶志远一块儿,没怎么带着我,我就去找别的人玩了。”
校长点点头,问郝春:“是这样吗?你最近一直和陶志远在一起?”
郝春为了证明自己的改过自新,慌忙点头:“是!我再也没调皮了,天天跟着陶同学一块儿学习呢!”
一个中年妇女终于忍不住了,不顾丈夫的劝阻,气冲冲地站出来指着二人的鼻子大骂:“学你娘的头!!你们是去做贼了!小小年纪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把你们祖宗十八代的脸都丢干净了!!我要是生出你俩这种孽种,一开始就该溺死在尿桶里!!”
啥?
郝春和陶志远还没反应过来,其他人也跟着气愤羞恼地骂了起来,以中年妇女居多,还有她们的家属,要不是老师校长拦着,还有些人要冲上来揍他们的。
“大家冷静冷静,这事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好交代,绝对不姑息这俩人。别嚷嚷,嚷嚷出去,他们俩做不了人也就算了,你们的脸还要不要?”校长大声道。
这句话提醒了愤怒的人群,大家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来,虽然气还没消,可不再那么冲动了。
的确,这可是罕见的丢人事情!传出去后她们以后还有啥脸啊,连带着把她们的清誉也给毁了!
在这个精神娱乐生活极其匮乏的年代,大家最爱的就是在背后八卦嚼舌根,平常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他们都要津津乐道个很久,不把这件事嚼个汁水全无决不罢休。
可这次的事情太严重了,严重到即便是最喜欢议论长短的大家都讷讷住了,屏声静气的,暂时不能发表任何意见。
两个才初二的男娃娃,摸到教职工宿舍去偷东西,偷的是普通东西也就算了,居然偷女人的小衣和月事带!!
这种事放哪儿都是爆炸性的新闻,连带着所有相关人员都要检讨挨批。并且逻辑也很理直气壮: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这俩孩子在你们这学里犯下这种事,敢说你们这些大人没有一点责任么?
这些女人也是悲催,自己的私密东西被偷也就算了,还要因为这事牵连自己的男人工作受影响。住在教职工宿舍的大部分都是学校的员工家属,都逃不了干系。
校长很快就做出了决定。鉴于这件事校方也有责任,被偷东西的苦主们每人都将得到十块钱和一个月食堂饭票的赔偿,由校方承担;两个学生直接开除,以后不准靠近学校周围一步,不然就直接报警。
大家都不乐意只对两个小崽子做出开除的处分,可他们心里也清楚,这事除了开除并不能有更好的办法。闹到公安局去?他们丢不起这个人!这种谣言本来就是越传越脏的,谁知道传到后头,会不会说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郝春被叉出去的时候处于全身僵硬不明所以的状态,陶志远却是模模糊糊弄懂了发生了什么,猛地挣脱了押他的两个男老师,一口气冲到校长面前,一个又一个地给他猛磕着头,额头出了血,地面都被染红了。
“校长,我啥都不知道,我是无辜的!我是啥样的人,这一年多来老师和同学们都清楚!我心里头只有学习,啥都不关心只关心成绩,我是被害的!”陶志远绝望地大叫着。
他其实想说的是王冬枝害他,可话落到大家耳朵里,就以为是郝春害他。
“东西在你床下头发现的,你意思是郝春给你塞到那儿去的?”其实校长心里认定郝春是主犯,至于陶志远会不会做这样的事,还是有点持观望态度的。毕竟陶志远咋说也是拿过年级第一的人,在这个年代大部分人的认知里,成绩好的学生品德也必定优良,不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这宿舍人来人往的又不是我一个人住,想往我床下头塞点啥都容易得很,我是被害的!!我是要考高中的人,咋会做坏事啊!”
陶志远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又冲到人群前磕头,额头带血的样子看起来别提多凄惨了:“叔叔阿姨们,你们去学校随便找个人问问,就知道我爱学习,尊敬老师团结同学,还考过年级第一,咋地也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儿!求你们高抬贵手放我一马,等以后我出息了,绝对不会忘记你们的恩!我家里不容易,爸死得早,爷奶和妈一身病下不得地,上头五个姐姐饿死两个,残废了两个,还有一个躺在医院里头现在都不知道死活,一家子全指望我一人呐!我要是被开除了,我们一家子都不活了哇!!”
陶志远哭嚎的样子实在是凄惨无比,再加上他把自己的情况说的那么惨,大家都沉默了,心里微微有点不得劲。
校长心里其实也有点舍不得陶志远这个尖子生,又怜惜他和自己一样是穷村子里挣扎出来唯一香火男娃,看大家态度似乎有点松动,就试着帮忙说情:“不是我偏袒谁,这个学生的情况,学校里的人都知道的,他没撒谎。那个郝春不是啥好学生,平常就爱闹事儿,这事儿肯定是他做的,但是陶同学不太像啊。”
宿管阿姨也发声支持陶志远:“就是,这孩子我印象可深刻了,那么大热的天儿,宿舍里闷死坐不住人,孩子们都去外头放风野去了,就他认认真真坐在宿舍里写作业看书。平常学校给点啥补贴,他自己都舍不得吃舍不得用,全都攒起来托我给他家里寄回去,是个好孩子哇。”
学习成绩好,听话,人缘好,孝顺,还家里惨,这的确是这个年代最符合主流价值观高分评价的学生了。
听校长和宿管阿姨这么一担保,有几个人犹豫了一会儿,就稍微改了口:“要真是这样,暂时不把他开除了也行,但惩罚还是得有的。”
“嗯,我们也不是那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受害群体就是这样,大家群情激昂的时候所有人都不会让步,一旦有人退让,其他人也不好出声当那个继续闹的出头鸟了。
于是,大家都勉强同意了校长更改后的决定:郝春直接开除,陶志远取消一切特困生补助,罚钱五十块用来补偿被偷东西的家属。当然这钱还是由学校来掏,陶志远写了个欠条,以后等他考上高中找到工作了再偿还本息。
校长的做法几乎挑不出毛病,看在这个孩子也算是倒了大霉的份上,即便是心底头还稍有怀疑的人也无话可说了,这事便这么定下了。
郝春的父母得知自己的儿子再一次被开除时鼓足了气打算来学校大闹一场,可当他们弄清楚事情原委后,立即悄无声息地带着郝春收拾好东西走了,走得比谁都快,生怕被其他人多看一眼。
出了这么丢人的事情,哪怕学校不开除郝春,他们也没脸再让这个孽种留着,以后再出什么大事儿就完了,全家人都要被他害死!看起来郝春在学校里没吃什么苦头,可他回家后什么下场就难说了,即便不被他的父亲真的打死,以后的前途亦是一片灰暗。
学校对外并没有公布这件事的细节,只说是郝春偷了东西,具体什么东西则没说。
没有人同情郝春。在程冬至被欺负之前,郝春就已经很“赫赫有名”了,因为他平常仗着会打架,家里成分好,以及认识一些所谓的社会人,嚣张跋扈欺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这次他被开除,许多人都在心底暗念报应不爽,拍掌称快。
至于陶志远,大家则十分同情他。
没人相信他会偷东西,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郝春连累了他,心里对陶志远十分地怜惜。本来家里条件就不好,又撞上这么一件事儿,多倒霉啊!
似乎是为了表明自己忏悔的决心,陶志远主动要求搬出学生宿舍,住在开水房后头柴房的小库房里,白天的时候上课,下课了就帮忙烧水做杂务,挣点儿苦力钱吃饭以及还债。
那小库房的条件可不是一般的差,冬冷夏热蚊虫成群,还有各种烧柴的呛人烟味,远远比不上宿舍的条件。对此,陶志远的理由是他没能认真检查自己的床铺,被郝春牵连也有责任,为了不给宿舍的人丢脸以及占用学校的宿舍床位,才决定这样做。
校长被感动了,特地让人收拾重修了一下那个小库房,又暗自吩咐开水房的师傅多多照顾一下这个可怜的学生,尽量让他少吃点苦头,多给点工钱,多的部分他来贴补。
陶志远这一连串行为,不但获得了众人的同情与敬佩,更是给了自己一个缓冲喘息的机会。
白天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学习更加刻苦了,晚上一个人在库房里睡觉时,他两眼通红,辗转难眠。
尽管没有任何证据,可他就是没由来地坚定认为这一切都是那个王冬枝在背后捣鬼!
对方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蛇信子般的目光,都成了无数个夜晚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他原本以为自己不过是收拾了一个啥都不懂的娇娇女,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惹了一只惹不得的毒蝎子!
郝春那个草包肯定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他心里却是和明镜儿一样——绝对是那个王冬枝收买了他们宿舍中的某一个人,策划了这件事!
这也是他为什么要搬出宿舍的原因,不知道被收买的人是谁,看谁都像被收买的那个,每天提心吊胆的感觉太难熬了。一旦他的猜想是真的,那么以后王冬枝弄死他的方法可就多着了,随便再塞个啥东西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陶志远本来就有点神经质,吃了这个大亏后更是到了疑神疑鬼的地步,明明是一个人独居的仓库,他每天都要是不是突袭检查无数遍,生怕里头藏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去了教室后,他更是如临大敌。什么书包啊,铅笔盒啊,他都时不时有意无意地拨开看看,身上的衣服更是尽量一个口袋和夹层都不留,拿针缝好的那种。
程冬至自然把他这些举动看在眼里,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好笑。
陶志远勉强坚持了半个月,程冬至还没继续发招,他已经先支持不住了,主动举了白旗投降示弱。
“王同学,我错了。”
这天,陶志远在路上拦住了程冬至,轻声地说。
程冬至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什么同情或者得意的情绪,全是一片漠然。
现在知道道歉了,当初干啥去了?
“你错啥了?我咋听不懂你说的话呢。”程冬至笑。
“这儿就咱俩,你也不用藏着掖着了,我承认一开始是我不对,不该在郝春面前说你坏话,你看我现在也遭到报应了,你那边也没吃啥大亏,你就放我一马……”
陶志远低声下气的,差点哭了出来……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