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卫晞什么也没做, 他只是看着她半晌，最后轻轻叹了口气。
他这声叹气又温柔，又藏着遗憾。
慕糖怔了怔, 然后就看到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 将她的手从裙边的口袋里拉出来。
她把碎玻璃片留在口袋里，手握着拳，掌心里有温热的感觉。
刚刚握住玻璃时，她自己的手心也被划破了。
没伤到他, 她自己倒先受伤了。
卫晞把她带到隔壁一间研究室，让她坐在椅子上，拿出医药箱放在她面前。
“把手张开。”
慕糖没有动作，只是有些戒备地望着她。
“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卫晞叹道。
他拉起她的手，把她攥成拳的手指扳开，耐心地处理着她手心的伤口。
卫晞没有问她是怎么弄伤的。
他好像从来没有什么疑惑, 慕糖不知道他是漠不关心，还是已经知晓了全部。
她的伤口用纱布包扎好, 一个小小的蝴蝶结系在上面。
慕糖瞥了眼处理好的伤口，抬头看卫晞, 他却从她面前离开, 来到一只玻璃鱼缸前。
他把里面的两条金鱼捞出来, 放在一个封闭的水球里。
金鱼只有一根指节的长度, 在这个时代，属于濒危物种，没想到卫晞居然养了两条。
慕糖坐在桌边，看着他走来走去，似乎在整理着东西。
“你最近都在忙什么呢？”她问, “也不来看我。”
“有点事情。”他不肯明说。
慕糖也不在意，她只关心他的决定：“上次我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卫晞收拾东西的手顿了一下，温柔的声音却没什么起伏：“我想好了……我决定和你走。”
慕糖心里微微一动。
这是她想要的答案。
但她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答应了。
慕糖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她说不上来，卫晞的表情里也从来不会露出半分端倪。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她谨慎地问。
“现在就可以。”卫晞说，“东西我都收拾好了。”
“我们就这么走了，你父亲不会追过来？”
“大概会的，那就要看你了。”卫晞笑了笑，“看你能把我带走多远。”
慕糖的心怦怦跳着。
她知道很快就能离开了，距离她完成任务的时刻越来越近。虽然她还很多细节没有弄明白，但她奉行的原则一向是看到机会就上，她从不惧怕冒险，也不怕孤注一掷。
甚至她还挺享受这种赌博带来的刺激。
到了出发的时间，卫晞把慕糖带到了西北角的一间地下室。
他什么行李也没带，只有刚刚在研究室里装进水球里的两条小鱼。
“你什么都不带？”慕糖问。
“不需要。”卫晞轻轻晃了晃手里的水球，小金鱼慢悠悠地游荡着，“它们就够了……我出去以后，要把它们放生在水里。”
“那你还是省省吧。”慕糖说，“外面的水源污染得很严重，城市里的饮用水都是经过了很多到处理工序，你把它们放生在那种水里，可能一个小时也活不到。”
“那也比留在这里好。”卫晞说，“或许有一天，你会找到一片干净的水源，到时候就可以把它们两个安置在那里。”
慕糖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要我来安置？”
“因为你会活得比我长。”卫晞浅浅一笑，“大概吧。”
他说笑着，带着慕糖走到地下室的尽头，哪里有一堵黑漆漆的墙，他不知道触动了什么机关，墙面“咔嚓”一声，露出一个半人高的孔道。
“我们不走正门？”慕糖问。
“那里会被监视器拍到。”卫晞说，“会被父亲发现。”
慕糖点了点头，他考虑得倒是很周到，这样做对她也更有利些。
卫晞率先从孔道里钻了出去，慕糖也跟在后面，一出去，那些山清水秀的景象全部消失了，映入眼中的是荒凉的戈壁和枯枝。
外面的气温远比宅邸里要低，已经入了冬，地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靴子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雪花飘落下来，安静、缓慢。
卫晞伸手去接，雪花触到他的掌心。
“我还是第一次摸到真正的雪。”他微笑，看着手里的雪花慢慢融化。
“你还会看到更多的好东西。”慕糖把头发拢了拢，戴上一顶白色的绒球帽，两只毛茸茸的小绒球垂在耳边。
她不喜欢头发被雪打湿的感觉。
“我到时候带你去地下逛逛，像你这样的人，肯定无法想象地下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慕糖出来后，兴致也高了许多，“虽然没有地面上的生活水平高，但是那里却是很热闹的，各种颜色的灯光忽闪忽闪的，就像放烟花一样。”
“烟花？”卫晞露出了有些神往的微笑，“那真好啊……我从来没有看过烟花，一直很想看一眼来着。”
“现在政府颁布了烟花禁令，恐怕放不了。”慕糖说，“不过，我知道最下层有个地方可以偷偷地放，我带你去好不好？”
她总归不太讨厌这个男人，让他临死前了一了心愿，也不是什么难事。
甚至慕糖还想，她可以先带着他到处玩一圈，然后再杀掉他——这事不急，出了他的府邸，要杀他简直易如反掌。
她爱玩，又一直没有什么玩伴，有他陪着刚刚好。
反正她的兴趣也不会持续太长时间，腻了就杀掉，也不算耽误任务。
慕糖越想越觉得有趣，她很少亏待自己，想要做什么就会去做，哪怕只是一时兴起。
她拉过卫晞的手腕：“走，我们先离开这一层再说。”
她出来之前已经把这一层的地图大致记了下来，再往前走一段距离，有一个直升机站台，他们可以从那里下去——谁也找不到他们。
可路过一座戈壁石前，卫晞停住了。
他温柔地拂去慕糖肩头的雪花，背靠在了石面上。
“慕糖。”他轻轻唤了一声，脸色惨白，“你走吧。”
慕糖愣住：“……你叫我什么？”
她从来没跟他讲过这个名字。
“我知道，你是来杀我的。”他的声音有些虚弱，“你是慕夫人派来杀我的……这是你的任务，对么？”
卫晞靠着石壁，咳了几声，淡淡一笑：“你知道么？慕夫人是我的母亲。”
慕糖手颤了一下，松开他的手腕，松手的那一瞬间，她才感觉到他的皮肤凉得异常。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面无表情，心里却翻起了惊讶，又带着一丝了悟。
她不是没有过这样的猜想，因为第一次见到卫晞的时候，她就发现，他和慕夫人的眼睛很像。
但这太荒谬了，而且她想不出慕夫人这样做的理由。
慕糖脑子里乱糟糟的，雪落在卫晞的发间和睫毛上，他的一双眼睛明澄见底，不再像平常那样隔着屏障，里面满是炙热、留恋、渴望。
不过并没有遗憾。
他把慕糖箍进怀里，力道出奇地大，像是溺水的人在茫茫大海里，抱住唯一一根浮木。
他几乎要将她嵌进骨血里，脸贴着脸，唇靠近她的唇，可最终还是停在了极接近的距离，没有碰触上去。
卫晞只是抬手轻轻撩起她额前的碎发，在额间落下一个吻，干净纯洁。
他吻完她的额头，便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鲜红的血滴在了雪地上，还有慕糖的衣襟上。
“……抱歉。”他慢慢顺着石壁滑下去，坐倒在地上，对弄脏了她的衣服表示歉意。
“你快走吧。”
慕糖没有走。
她甚至蹲下身，揪起了他的衬衫领子，冷冷地看着他：“这是怎么回事？”
“你走之前，就知道会变成这样，是么？”
卫晞呛咳着，挤出一丝笑容：“这就是……我无法离开的理由，离开那只笼子，我就会死——你甚至都不需要亲自动手。”
慕糖狠狠地甩开他：“为什么还在笑？骗了我，你很得意么？”
他快死了，她应该感到高兴的。
可事实是，慕糖感到愤怒。
她不明白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事情的发展偏离了她的预想，也许是因为她完全被他骗了。
但慕糖很快冷静下来，她拉起卫晞的胳膊：“我带你回去。”
“我不回去……就算死，也要在外面。”
卫晞第一次流露出这么坚决的神情。
他朝宅邸的方向望了一眼，毫不掩饰眼里的痛恨与厌恶。
原来他一直恨着那个地方，慕糖想。
她又想把他拽起来：“……跟我去乘直升机，我带你到下面去看医生。”
“来不及了……也没有用，没人……救得了我。”
卫晞的眼睛、鼻子、耳朵都在冒血，将他身上的浅色衬衫渐渐染红。
他把装着两条小鱼的玻璃球递给她，摆脱她替他给它们寻一个好去处。
“你不能死。”慕糖说，“我要亲手杀了你，完成任务，这样不算数。”
“而且，我答应过，要带你去看烟花。”她手里攥着他递过来的玻璃球，“……别让我食言。”
可是卫晞好像听不见了，他只是面带微笑，凝望着她。
很快，他眼瞳里的光彩消失了。
他活着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带着微微的笑意，现在只剩下黑洞洞一片，唇畔留着最后一丝微笑，正在随着他的体温，逐渐僵硬。
慕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雪纷纷扬扬地落下，盖在了卫晞身上。
血落在积雪上蔓延开来，勾勒出一幅凄艳的图景。
远处传来了警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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