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怎么答?
答得好,暴露伪装。答得不好,被二舅哥认定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好为难!
丁长轩抬眸看了他一眼,飞快弯弯唇角,语调如常:“关上门咱们自家人说说闲话,不必顾虑太多,如同你跟大哥办案时那样畅所欲言便是。”
江既白后知后觉一阵恍然,对啊,之前已经在大舅哥跟前小小展示过一番了,这会儿再装草包未免多余。
再者,明锦曾对他说过,无论何时何地,她的父兄都会不计后果支持她的决定。
当初听时觉得她是炫耀,现下再品,似乎又多了一层暗示的深意,暗示他岳父及两位舅哥尽可信任。
念及此,江既白整个人放轻松,随手落下一子,坦率道:“这条新规,表面上打着稳定茶利盐利的旗号,实则是京城银铺商与地方大商的利益争夺。”
嘴上说得为国为民冠冕堂皇,实际上心里算计的都是银子。储君之位就像个活靶子,太子想要坐稳,除了有皇上的偏爱之外,银子更是必不可少的。可惜先皇后的娘家是士林清流,太子想要弄银子,自是少不了将主意打到富可流油的京中银铺商头上。
“我在南书房陪读时虽与太子接触不深,但也略知他性情,若用一个字概括,那便是‘贪’。”江既白微微蹙眉,”地方大商高价倒卖粮草、侵吞茶利盐利确实是一大祸患,但若如了太子的愿,放任京城银铺商利用新规大肆收割地方大商所得,实际上这些席卷来的利益不过是从地方大商的手里转移到了京城银铺商手里罢了,朝廷在短期内从银铺商那里或能得到些小利,但于长远看,无疑是饮鸩止渴。”
丁长轩徐徐颔首,目光落在江既白随意摆放的几粒棋子上,“银铺商的盘剥势必会加剧地方大商将运送至边地的粮价抬得更高,以换取更多交引,如此一来,最后受损的还是朝廷和百姓。如果京城银铺商、地方大商与地方官府三者相互勾结,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江既白闻言脸色变了变,简直不能更赞同。这个二舅哥不愧是翰林之才,竟能将一条新规看得如此之透彻。其实,朝廷上的那些老东西们几乎个个都是人精,并非看不透新规之害,只不过是各有利益计较罢了。
“依你看来,新规必将造成巨大的隐患,毫无可取之处?”丁长轩依旧审度棋盘上的走势,稳健落子。
江既白细细观摩了一番棋盘上二舅哥的棋路,心绪大为放松,又随手落下一子,大大咧咧笑道:“昔年,我在南书房听的第一堂课,就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新规如水,在我看来更像是一把刀,利弊哪个更大一些,权看刀是握在自己手里,还是握在敌人手里。”
丁长轩因他的形容引俊不禁,“妹夫内秀,蒙尘这些年,委屈了。”
江既白一阵牙酸,忙拱手自清:“二哥过誉,我就这点秀了,怎么把刀握在自己手里,还得靠二哥你。”
丁长轩倒也不跟他自谦,只笑着指了指棋盘,示意他继续。
午膳的饭桌上,意料之中没看到丁明媚。按照丁家的惯例,谁家的姑爷谁招待,是以午膳摆在西院花厅,崔氏把老太太和朱氏请了过来凑个热闹。三房自然也是请了的,被薛氏寻了由头推拒了。
明锦坦言是回家来蹭饭的,崔氏嘴上笑骂了一顿,却是准备了一大桌子饭菜,有鱼有肉、荤素搭配,显然花了一番心思。吃了还不算,临走时还给他们打包了不少,装了整整两个大食盒。
“劳母亲受累了,日后还少不得过来叨扰,还望母亲见谅。”西侧门门口,江既白扶着明锦上了马车,回身朝崔氏抱了抱拳,一派大大咧咧的笑模样,看在崔氏眼里却多了几分亲近。
崔氏朝他摆了摆手,催他也赶紧上车,“一家人说什么叨扰不叨扰的,想来随时就过来。”
江既白眼里笑意愈甚,又冲虚扶着岳母的二舅哥抱了抱拳,转身跳上马车。
这会儿是下晌申时刚过半,街上行人并不多,明锦说想去买些彩线,江既白便让马车绕路去她以前常去的那间铺子。
“从上车开始你的嘴角就没放下来过,不累吗?”明锦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出声调侃道。
江既白闻言大手一挥,“男人间的事,你不懂。”
明锦瞠目,不由得重新打量对面这人。跟她二哥下了一个多时辰的棋还能有这状态,实属罕见。
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了,听说丁明媚匆匆来了一趟又走了,跟你说了什么?”江既白问道。
明锦便将丁明媚的大致来意说了,江既白目光一沉,给明锦说了说新规的事,神色严肃道:“看来,昌王已经登上太子的船了。”
对势孤力薄的江仲珽来说,登上了敌船,才能准确找到船身上至为薄弱之处,一凿即沉。
这就是江仲珽最擅长的隐忍。而且,他不足为重的出身也大大降低了太子的忌惮。
明锦这番看法,在江既白心里激出千层浪,“昌王可曾察觉出你对他的抱负有所感?”
他最先在乎的不是江仲珽的野心,而是他的野心有没有被明锦察觉而为她招来隐患。
这个认知让明锦不禁为之动容。
“你放心,我也是今天在见过丁明媚之后才有所感悟的。”
江既白肉眼可见松了口气,想到丁长轩提及新规时由始至终的淡定从容,问道:“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真的给昌王做说客?”
“怎么可能。”明锦回答得毫不迟疑,“覃崔两家在京城屹立不倒繁荣数代,靠的就是不与官门牵扯过深。”
这一点上不得不佩服两家家主们的睿智,每一代都有姑奶奶嫁入官门,但嫁的不是武将就是言官,能给予两家适当的庇护,又不会在利益上过多牵扯。
“咱们要大商有大商,要银铺有银铺,干嘛上赶着送上门给他们盘剥。”明锦起身坐到他身边,捏了捏他的大手,“咱们只需要遵照朝廷的规定办事即可,就算是太子,也没有逼迫银铺商都要站到他的阵营里不可,皇上可还健在呢。”
江既白反握住她的手,作势嗔她,“胡说什么呢!”
明锦轻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很多时候,拼的就是谁更能沉得住气。”
“你这是话里有话?”江既白倏地收紧手,心惊于她的敏锐。这点隐秘的念头,连他自己都按捺着不敢轻易触碰,她竟然已经感知到了么!
明锦毫不客气地抽了他手背一下,随即加诸在她手上的力道顿时减轻,“放心,我不会读心术,只是略有同感罢了。”
听在外人耳朵里,这一段像是打哑谜,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两人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北曲命案告破,平康坊内各院各阁自发捐募了一笔银钱,打算在坊内做一场大法事,我以世子的名义也捐了一笔,略表心意。”明锦话题一转,说道。
江既白心尖尖一抖,马上有种不好的预感袭来,小心翼翼试探着问了句:“捐了多少?”
明锦上下嘴唇轻轻一碰,“八千两。”
果然,男人的预感有时候也是很灵的。
“呵......呵呵,夫人有心。”
这个心意,是真的够重啊!
“应该的。”明锦言笑晏晏看着他,“为了答谢善款捐赠者,肆长准备在法事后举办一个通宵盛宴,帖子已经提前送到咱们府上了,世子虽然时常出入平康坊,但像这样的盛宴应该还没经历过吧,这回可以好好开开眼界。”
肆长是由平康坊内所有妓楼推选出的“行首”,而后由朝廷任命。据说,这种由肆长牵头举办的通宵盛宴,上一次还是二十年前。
这等盛宴,一张帖子恐怕能炒到千金。
放眼京城,大把的有钱人愿意为了赴一场极乐盛宴豪掷千金,也不屑为平康坊一场法事捐赠百贯。这便是现实。
说话间,马车在女红铺子门口前停下。
“你跟我一起进去吧。”明锦对大马金刀坐着没打算下车的江既白说道:“有人想见见你。”
在女红铺子见面?莫非是明锦的闺中好友?
“对面有茶楼,去那里是不是更合适?”江既白边说边跟着起身。
明锦当然记得对面有茶楼,当初俩人第一次私下见面就是在那里。
不过她却摇了摇头,“这间女红铺子是我娘的,现下给了我,说话方便。”
江既白听她这么说,顿时推翻了自己的猜测,“是谁想见我?”
明锦率先下马车,“进去了告诉你。”
两人先后下了马车,走进铺子后掌柜亲自将两人迎进后院内堂。
“柳姨,把人带过来吧。”明锦道。
柳大掌柜的应了声,亲自去带人。
热茶奉上后,明锦朝卿云打了个眼色,卿云会意,走出去在廊下守着。
“想见你的人是青葙,近身伺候丁明媚的大丫鬟。平康坊命案里受虐致死的那个丫头春禾,与她情同姐妹,在府中时没少照拂她。”明锦解释道。
“她是想打探春禾的情况?”江既白恍然,但又有些为难,“春禾的死状......甚为不堪,她若为此而来,我能对她讲几分?”
既是情同姐妹,那便也算亲属了。向死者家属讲述那般死状,未免过于残忍。
“点到即止吧。”明锦轻叹。虽说让青葙知道春禾死得越悲惨,越能加深她对薛氏和丁明媚的恨意,越能促使她成为悬在丁明媚、甚至江仲珽头上的一把刀,但明锦却不想。经过上一世种种,她虽非良善,可但得有转圜余地,她都不想这般利用人心。与青葙相比,她是绝对的强者。而强者最大的危机,就是对弱者不知节制的盘剥与压榨。
江既白颔首,待青葙被人带进来后,听到她的请求,大致将春禾的死因告诉了她。
“我知你跟春禾感情好,不让你知道她是怎么走的,你这一辈子恐怕都过不了这一关。”明锦看着跪在桌前抖着双肩隐忍着低泣的青葙,“你甘冒风险来向世子求证春禾之死,我想你是站在了一个抉择的路口。你我虽无主仆之缘,但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从我们将军府走出去的丫头,你若觉得身处绝境,可以向我伸一次手。”
上一世青葙并未随着丁明媚入宫,听说到了年纪就被薛氏配给庄子上的小管事了。
青葙咬紧一口银牙,却不曾多犹豫,重重给明锦和江既白磕了一个头,“姑娘姑爷大恩,青葙无以为报,这辈子奴婢福薄缘浅,愿下辈子结草衔环相报!”
尽管世子爷说得隐晦,但青葙已经能想象得到春禾姐姐死前受到了怎样的折磨与侮辱。她是个福薄之人,这辈子只够回报姐姐一人。
青葙走了,明锦坐在堂上久久不语。她有种预感,这应该是她们的最后一面。
江既白没有打扰她,让她慢慢消化这份情绪。
清清静静喝完一盏茶,明锦恢复如常,放江既白去车里稍等,她则带着卿云去前面铺子里挑丝线。
“东家,您看看,这都是近日新上架的颜色,我瞧着您打络子应该会喜欢,特意留下不少,正想着这两日给您送到府上去呢。”柳姨拿出盛放丝线样品的大托盘,明锦的目光顿时被上面的一组丝线吸引住。
从水色至玉石蓝,足足十几种过渡色,明锦第一眼想到的不是打络子,而是缂一幅烟波浩渺图。
很快,她又发现了这组颜色里隐藏的另一种玄机。
“这套颜色的丝线,是锦云坊送过来的吧?”
柳姨笑着点头,“果然瞒不过您的眼睛,是锦云坊送过来的,说是坊里新来了位大师傅,这些新色都是出自那位大师傅之手。”
果然是谢知晚。
那这些应该就是她试染天水碧的“失败品”了。
明锦毫不客气地把这些“失败品”尽数打包带走,还让柳姨给锦云坊送个口信,囤一批这套颜色的丝线,她另有用途。
马车停靠在店铺一旁的巷子口,春诚不敢怠慢,盯着铺子大门口,见到卿云的人影一出现,马上就挥起马鞭驱车上前,又是帮着拿丝线又是帮着扶脚凳,江既白冷眼旁观,待马车再次行驶起来后凑到明锦跟前耳语:“你发现没,春诚这小子很不对劲......”
明锦白了他一眼,“哪里不对劲了?”
“你没发现吗,他在卿云跟前特别殷勤!”江既白撇了撇嘴,“无事献殷勤——”
不待说完明锦就捂住他的嘴,“你可闭嘴吧,就你机灵!”
江既白大掌覆上明锦的手,轻轻往下一拉,露出嘴巴,悄声试探:“不然咱们撮合撮合?”
虽然日常嘴上嫌弃千百遍,但在江既白看来,他家春诚跟外面的小子们比起来,可是靠谱多了。
“你别瞎掺和,再等等看,”
明锦其实早看出来了,春诚对卿云有点意思,但卿云的态度,她一时还摸不准。上一世因为自己,耽误了卿云一辈子,这一世,她最希望的,就是卿云能过得完满。而圆满的第一步,就是让她选个真正心仪之人。
江既白看懂她的意思,暗暗决定回去了得叮嘱春诚那小子一声,继续在卿云跟前好好表现。
正想着,马车忽的一个急刹车,明锦一时反应不及,整个人直直扑了出去,好在江既白眼疾手快将人捞住,这才有惊无险。
“怎么回事?”江既白粗声问道。
春诚停稳马车,扫了眼车辕另一侧仍心有余悸的卿云,急忙回道:“主子恕罪,刚刚一女子被人从府衙里扔了出来,正好冲撞了咱们的马。”
扔人出来的衙役也发现自己闯了祸,赶忙一路小跑着过来请罪。其中一人见马车上悬挂着镇北王世子府的府牌,心中懊恼不已,见那女子形容狼狈地跪在一旁,愤愤地抬腿又踹了一脚。
车门打开时,这一幕正好落进明锦眼里。
两个衙役陪着笑脸连连告罪,江既白看着厌烦,挥挥手将人赶走。被踹倒在地的女人听到那两名衙役对面前贵人的称呼,顿时又生出了力气,挣扎着起身跪好,毕恭毕敬磕头。
江既白飞快和明锦交换了个眼神,不待这女子开口,抢先一步对春诚道:“将人先带回去再说。”
卿云闻言主动上前将女人搀扶起来,明锦朝她打了个手势,让她直接将人带进马车里。
车门一关,春诚就挥动手里的马鞭,马车稳稳驶了出去。
“你且什么都不必说,先随我们回府。”
明锦和缓的声音在此时极大地安抚了女人,她胡乱点头应着,仓皇的心终于能得到片刻喘息。
心里久久没法平静的,却换成了明锦。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