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既白小心翼翼将扇子折好,收回扇袋。
裴韫仔细打量,见那扇袋竟然是缂丝锦缎所制,好不精贵!要知道,这等品质的缂丝,用寸锦寸金形容也不为过。
江既白这个俗人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有品位?
有鬼!
“你呀,就别瞎操心啦!”滇南王江言昭举杯朝他敬了敬,“那扇子是人家未过门的小媳妇送的,上心着呢,甭说扯坏了,磕一下怕是都要心疼死。”
丁二姑娘送的?
那难怪了。
裴韫举杯同江言昭碰了碰杯,痛饮一口,叹道:“圃清先生的画作许多年不曾在市面上出现了,听说他与丁修撰颇有些私交,二姑娘能拿到他作的扇面也不足为奇。”
圃清先生以大写意的水墨画见长,格局开阔,意境悠远,于技简意深中让人得窥世界之磅礴豁朗。
士林学子,何人不想私藏一幅圃清先生的丹青?
江既白见他一脸感慨至深的模样,试探着问道:“这扇子很精贵?比扇袋还值钱?”
他问得如此诚恳,裴韫却险些被气个仰倒。
江言昭忍不住哈哈大笑。
得,不用说,答案已经很清楚了。
“这把折扇,不仅扇面千金难求,那乌木扇骨可是出自澹州名匠马渭元之手,号称‘马骨一柄百金难求’。你拿在手上就没感觉出来它与那些俗物的不同?”裴韫说着说着已经控制不住开始咬牙切齿了。
暴殄天物!简直是暴殄天物!
江既白恍然,“我就觉得拿着特别轻,还以为是我功夫精进了!”
裴韫为他的不识货猛翻白眼,谁能想到,浪绝京城的镇北王世子骨子里不仅是个纯情痴儿,还是个只认金银的俗人!哪天本性暴露,可千万别说是跟他从小一起玩到大的。
江既白是听不懂什么圃清什么马渭元,他只要知道这扇子很精贵拿出去很有排面就行了。不得不说,明锦真真是给力,对外挡得了烂桃花,对内送他的东西恰好都能派得上大用场。
江言昭见他端着酒杯傻乐呵,一时间竟有些羡慕。
“我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回滇南了,今晚这顿权当饯别,明儿你们都不必来送。”江言昭举杯,道。
另两人闻言心思收敛,也举起了杯。
饮罢,江既白问道:“皇上没留你在京中过年?”
提及皇上,江言昭眼底一片冷漠,“留了,但我婉拒了。太子始终忌惮于我,我在京中多留一天,他就一天睡不安稳,我可不想再给自己找麻烦。再者,偶尔小聚,招人稀罕,待久了,就要念起你的种种不好了。”
后一句,指的自然是今上。
当年萧淑妃深得圣宠,太后也有意扶她入主中宫填补虚悬的后位,江言昭母凭子贵,又天资聪颖,在一众皇子中文采武功皆高人一筹,于是越来越频繁地被人拿来与太子作比较。
太子乃先皇后所出,自小养在皇上身边,论情分,自然是其他皇子们所无法比拟的。且先皇后的娘家是世代的书香门第,祖上曾出过两代帝师,三位宰辅,称其为大宁朝士林之楷模也不为过。
而萧淑妃的母家,则是归附大宁不足三代的渝州土官。家主虽获封将军镇守一方,但和镇北王那种直系正统的封疆大吏相比却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今上连镇北王都防着,更何况是对萧家。
且太子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储君,绝不可轻易被撼动地位。
太后不满皇上过度重用文臣打压武将,母子二人的矛盾由来已久,且愈演愈烈,萧淑妃不可避免地成为两人新的交锋点。
太后固执地要将萧淑妃扶上后位,皇上对萧淑妃虽有情分,但更舍不得将太子置于风口浪尖,最后竟生出留母去子的念头。
萧淑妃暗中得知此消息,闭门冥思三日后,毅然选择服毒自尽,以自己的命换儿子一条活路。
萧淑妃之死,对外宣称身染恶疾,最后以皇贵妃之品级入葬皇陵,三皇子江言昭也被封为滇南王,十四岁皇子出宫开府,他便向皇上请旨就藩,远离京城这是非伤心地。
人性本贱。
萧淑妃死后,反而成为今上念念不忘的朱砂痣。江言昭早早就藩,反而频频被他惦念。
可对于江言昭来说,他的父亲,在她母亲被逼得服毒自尽的那一刻,就也随着死去了。从此以后,皇宫里,龙椅上的那位,就只是皇上而已。他们之间,只有君臣,再无父子。
身为发小,他的态度,江既白和裴韫再清楚不过,当年他早早就藩,两人也是举双手支持。只恨相聚短暂,下一次还不知是什么时候,难免有些伤怀,不知不觉就喝得有些过了头。
酒酣人散,江既白被春诚扶回他在芙蓉阁专用的厢房。
“我瞧着世子爷醉得挺厉害,要不要送碗醒酒汤进去?”曼姬见春诚守在外间,低声问道。
春诚摇了摇头,“让爷自己待着吧,有我在这守着,你们放心回去歇息。”
曼姬点了点头,带着其他几人先行离开。
不多时,侍女送来布巾和清水,放在外间后轻手轻脚地退下。春诚洗了把脸醒神,准备守个大夜。
内室里,江既白坐在榻边,自衣襟和袖兜内一件件往外掏东西。
一只重量十足的金镯子,一对儿同样重量可观的金耳环,一把工艺精美的银梳子,还有一个小小的一看就很有年头的旧荷包,打开来,里面装着一颗棱角分明的……石头子。
江既白对着石头子愣愣发呆了好一会儿,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慢慢从腰间解下荷包和扇袋,珍而重之地摆到石头子旁边。
大半夜的,醉鬼江既白对着摆了一小半床榻的物件呵呵傻乐,若是被外人瞧见了准被吓得头皮发麻以为他中了邪,可听在外间的春诚耳里,只觉得心酸不已。
还好……幸好……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里间响起鼾声,春诚才轻手轻脚爬上了供他值夜的矮榻。主子极为警醒,即便是醉酒后睡着了,只要靠近他三丈之内,同样能察觉出来。
只那一次,他醉得太过厉害,春诚不放心,在他睡着后进去探看,才发现了那些被主子珍藏的宝贝。
初时他不懂,后来转弯抹角地跟曼姬她们打听,才知道那些东西都有什么深意。
手镯,是寄情之物。
耳环,是定情之物。
而银梳子,表示一生所爱。
或许,可以开始帮主子寻找一支极品金簪了……意识朦胧间,春诚如此想着。
因为宵禁的关系,昨晚喝得尽兴的三人都宿在芙蓉阁,可等江既白醒来,江言昭早已经启程离开了。
经历过太多失去的人,更难面对离别。
江既白和裴韫都能理解他的心情。
不同于江既白这个富贵闲人,裴韫可是在大理寺有着正经官职,催着厨房赶紧摆早膳,他吃了好去衙门点卯。今上勤政,所谓上行下效,各部司衙门抓迟到抓得极为尽职尽责,扣钱粮不说,还要挨板子,堪称人财两失。
江既白悠哉悠哉喝着早茶,看着对面的裴韫文雅地风卷残云,好奇问道:“你还一顿早饭撑一天呢?”
裴韫百忙之中抽空敷衍他,嗯了一声,“大理寺的堂馔实在不像是给人吃的。”
那是你嘴太刁!
江既白腹诽,身娇肉贵的人,偏偏进了个忙起来比狗睡得还晚的衙门,也是报应哟。
汤足饭饱,裴韫撂下筷子就要走人,忽的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爷,不好了,北曲发生了命案……”春诚话音顿了顿,看了裴大公子一眼,继续道:“死的是暗鸨蔡婆子,官差查看现场,在那院子的地下暗室里还发现了另外两个死者,都是很年轻的姑娘,死状……死状据说极为不堪。”
“你们认识那个暗鸨?”裴韫飞快捕捉到关键,问道。
江既白当即站起身,“先过去看看,边走边告诉你。”
裴韫也不拖沓,唤来长随去衙门替他说明情况,他自己则跟着江既白直奔北曲命案现场。
北曲发生命案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平康坊,凶手在逃,一时间颇有些人心惶惶。
转过路口,江既白一眼就看到了被一队衙役把守着的大门口。他虽然顶着个世子名头,但出入命案现场却是名不正言不顺。这时候就要靠裴韫裴大人了。
命案暂时归于京兆府,但裴韫身为大理寺郎官,又素有断案奇才之名,负责此案的推官亲自将他们迎了进去。
一下子死了三个人,即便是发生在平康坊北曲这等不入流之地,可也终究是天子脚下,这案子,说不好就要被转到刑部或者大理寺,裴韫查看现场便也不算越权。
“婆子被人发现死在院子的水井边,被人从背后利落割喉,失血过多气绝而亡,死前像是要打水……”
推官详细给他们二人讲解现场情况,看罢井边,又往正房而来,大书房的书橱后发现了暗门,顺着暗门一路向下便是暗室。
一踏进宽敞的暗室,目光触及到里面林林总总的器具,江既白顿时双瞳缩了缩,心头漫上浓浓的厌恶感。
“这两具尸体就是在这儿被发现的……”推官示意衙役先只掀开两名死者头部的布盖。
两人的面部肿胀发紫,明显在生前遭受过毒打。
江既白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张面孔上,越看越觉得眼熟……
“你认得她?”裴韫察觉出他的异样,低声问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应该就是丁家三姑娘丁明媚身边的大丫鬟,春禾。”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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