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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丧钟未鸣(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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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怀桑误导的阿好顺着舅舅指引的方向去查, 自然查不出什么可疑的地方,非但查不出, 还越查越觉得棘手。

作为被殷人“精心挑选”挑出来的“礼物”, 这个女人自然是土生土长的庞人,不但没有外国人的血统,就连祖上三代都没接触过外人。

她的父亲是一个猎户,和她的母亲好上后, 她的母亲连生了三个孩子, 那猎户后来也被查明五年前就因为被野猪撞烂了半边身体而丧命,被野猪袭击后他并没有马上死, 这个庞女还去照顾了她的生父半个月。

除此之外,她确实如怀桑所说的那样“交游广阔”,从她十四岁来癸水起,就交好过不少男人,但她交好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享受这种欢愉, 而是因为她不喜欢种地, 也不喜欢干活。

她用这种方式让别人帮她干活, 而男人们乐此不疲。

说起她为什么会被殷人看中也很有意思:

她其中一个交好的男人,是殷国一位小臣的儿子,而这个小臣正受到贞人玖的命令在寻找年轻貌美且“易于摆布”的庞女,殷人一夕贪欢后已经对这个庞女倦了,为了摆脱她的纠缠, 他就向父亲推荐了这个女人。

双方接触之后, 一拍即合, 皆大欢喜,她就这么被送到了殷人的地方。

因为不能大张旗鼓的查,阿好遇到的阻碍很多,尤其是因为不知道身边有没有其他人的眼线,她也不敢带太多人,就连最近正“得宠”的子昭,因为他出身殷国,身份敏感,她也没多透露一句。

作为执钺人,她确实有不少便利,毕竟查案本身就归她管,可清白的就是清白的,就算她非常仔细、非常警觉地调查了好几天,最后却仿佛陷入了一条死路,无论横竖东西的查,都查不出什么不对的地方。

一个连下地都不愿意的庞女,能有什么力气杀人?又哪里来的本事去当一个刺客?按照她家人的说法,她在家里,是个连罐子倒了都不会扶一下的人。

和她交好过的男人也表示她收割不了黍和麦,她的手握住镰刀没多久就会磨破皮,也搬不动收割下来的穗子,每次都做些轻巧的活儿。

那个庞女的尸体还没有处理,阿好也去检查过了,无论是从纤细柔软的手臂还是平坦松软的腰腹上,都看不出她有一丝受过训练的地方,虎口和指侧这种最容易因为握持武器而生出厚茧的地方也是一片光滑,阿好甚至怀疑她拿过最重的东西估计是饭勺。

就在阿好寻找真相的这三天,汤宫那边也终于捂不住了,殷人们群情激奋,要为他们的首领讨个公道。

他们拒绝让贞人玖收殓下葬,他们将他的尸身用白布裹着,硬是闯进了柳侯在汤宫的寝殿前,声称一日查不到真相,贞人玖的尸体就在柳侯门前的空地上摆一日,绝不离开。

现在正是盛夏,寻常肉食在外面放一天都会臭,何况是一具活人的尸体。

哪怕用白布裹着,难闻的气味也不会被隔绝,很快的,柳侯的寝殿范围内人人避之不及,负责守卫汤宫的王卫们私底下叫苦连天,更是对柳侯的能忍啧啧称奇。

柳侯很少像这样明晃晃地摆出了一定要“保住”儿子的意思,任凭殷人怎么闹,子期依然好生生地藏在柳侯的寝殿里,除了平日里的衣食,寻常人根本不敢踏入寝殿一步,更别提进去抓捕王子期。

只是这么闹着,原本身体就弱的柳侯似乎精神更差了,宣召了几次巫医,又从庞国中调去了不少消暑祛病的药材,还用艾草日日熏蒸殿中内外,就怕门口摆着的尸体让柳侯染上疫病。

阿好听到汤宫那边每天传来的消息,又知道殷人还在闹,更加心急如焚了。

无奈调查陷入了僵局,庞女身上的嫌疑越小,子期身上的嫌疑就越大。

去除所有可能后,那剩下的结果,哪怕看起来再怎么“不可能”,也只可能是唯一的真相。

阿好已经开始渐渐推翻自己复杂的猜测,转而怀疑子期可能是那个杀了贞人玖的凶手。

因为这个庞女完全没有杀人的动机和能力。

然而结果被递进宫中后,母柳显然不能接受女儿调查出的“真相”。

仿佛那不是“真相”而是一种“构陷”似的,由王师怀桑传来的口谕只有一句冷冰冰的“再查”。

就这么折腾了四五天,大概双方都终于厌烦了这种拉扯,殷人开始第一次做出妥协。

他们愿意不再追究贞人玖是谁杀的,但王子期作为当事人,必须要给他们所有人一个交代。

他们要这个王子执殷人的子侄礼,亲自为贞人玖扶灵下葬,像是侍奉自己的父亲那般让他入土为安。

如果子期选择这么做,就等于承认是他杀了贞人玖。

而与此同时,王师怀桑也为阿好和朝贡队伍带来了来自柳侯的手谕。

“明天就出发?这也太急了吧?”

阿好看着羊皮上的手谕,确实是母亲的笔迹,但她还是觉得很突然。

“大巫推算出的吉日是五日后,为什么这么仓促就要出发?”

“我们都没找到足够的证据证明子期没有杀贞人玖,现在殷人要和柳侯谈判,要借着朝贡这个关口和柳侯谈条件,柳侯担心影响你们去王都朝贡,所以命你们先行一步,避开这个风头。”

怀桑看着阿好紧蹙的眉头,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你不用担心柳侯和子期,子期倚仗着殷人,殷人在庞的倚仗又何尝不是子期?只要没闹到彻底撕破脸面,无非就是利益上的争执,看谁多让步罢了。”

“我不是担心这个。”

这么多天来,阿好心头始终压着一块大石。

她看向怀桑,目光一刻也不愿离开他的双眼。

“舅舅,你告诉我,那个贞人……”

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只等着一个确认。

“……是不是子期杀的?”

王师怀桑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一切尽在不言中。

阿好深吸了口气,眼中闪过一抹烦躁。

如果说一开始,就连阿好这样和子期有积怨的亲人都觉得子期是被冤枉的话,那阿好这么多天疲于奔命的结果,则彻底打破了他们最后一丝幻想。

哪怕他们再怎么不愿意承认,那个在她印象里既懦弱无能又眼高手低的弟弟,现在又多出了一个“撒谎”的弊病。

一个人一旦习惯了用撒谎保护自己,以后就绝不会放弃这样的甜头。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他理应得到惩罚。”

阿好冷着脸,“殷人的要求并不过分。”

“他受到贞人玖的教导和庇护长大,贞人对他有师徒之义、养育之恩,而他却栽赃嫁祸、弑师瞒亲。现在,他还让母亲包庇他的罪行,将他藏在自己的宫中,任由那些殷人侮辱斥责,他怎么敢?他怎么能?!”

阿好柳眉倒竖,恨不得执钺再次入宫。

“他居然还有脸让我们为他奔波、寻找无罪的证据?”

“不然怎么办呢?将他送给殷人以命抵命吗?”

怀桑终于忍不住叱道,“那是母柳的儿子,也是你的弟弟啊!”

“如果他不是我的弟弟,在我得到答案的那一刻,我的王钺就已经挥下去了!”

阿好怒道,“殷人现在不过要求子期以子侄之礼收敛厚葬贞人玖,我小时候也承过贞人玖的教导,算是半师之谊,我为何不能在场?!”

“子期用儿子的礼仪送葬贞人玖,那你呢?你身为王女,该如何吊唁?你是庞国的继承人,是堂堂王女,你的父亲还在庞宫之中雕他的玉花泥偶,你让他该如何自处?你觉得母柳会如何忍气吞声?”

怀桑脸上有着不容置疑地严厉。

“想想她为什么要忍受这些!一切都是为了朝贡能顺利啊!”

他的声音已经有了些哽咽。

“她不想让你看到这些,请给她多留一些体面吧!”

没有一个母亲愿意让自己的孩子看到自己颠倒黑白、忍辱负重的一幕。尤其是因为想要保护另一个孩子而不得不这么做时。

良久之后,阿好动了。

“我走!”

她攥紧了手中的羊皮,直到将它捏成紧皱的一团。

“但是,这样是不对的。”

阿好的眼中简直要喷出火来,她感受到自己的尊严和信念受到了侮辱。

“一个不能正视自己错误的人永远无法长大。你们这样庇护子期、保护他的颜面与名声,看起来是为了他,实际上是在害他。”

她竭力让自己表现的不像个因为看到弟弟受到偏爱而胡搅蛮缠的孩子。

“粉饰太平是没有用的,你们这样做,他迟早会受到惩罚……”

阿好垂眸,遮住眼中对子期的厌恶,也遮住对放弃再追究这件事的自己的厌恶,语意森然。

“不,是我们,我们迟早会受到惩罚。”

**

实际上,子期已经受到了这世上最严酷的惩罚。

这短短的几天里,他活在真正的人间地狱之中。

作为众人眼里被柳侯“保护”的对象,从柳侯被害那天起,他就没有出过柳侯的寝殿,对外是在宣称“侍奉”母亲,实际上却被怀桑牢牢看住,根本不让他离开柳侯的卧室半步。

可他的母亲,早已经死了。

比起杀人这件事,眼睁睁看着血脉相连的至亲就躺在那里静静腐烂带来的恐惧,要可怕的多。

面对这具尸体的第一天,他只有害怕,只有惶恐,只有对未来的不安;

面对这具尸体的第二天,殷人们开始在半夜里悄悄处理母柳的身体。

他看着他们像是处理羔羊那样将他的母亲剥开,像是烹饪前的准备工作那样用盐块和各种草药炮制她的尸体,他终于开始恐惧,开始后悔。

在此之前,“死”并不是一个直观的事情,那只是一个即将发生就要结束的过程,是一挥刀的快意,是发泄怒气后的终结。

但此时此刻,“死”是一个正在进行的字眼。

面对尸体的第三天,尸身腐烂的情况却远超出殷人和怀桑的预计,虽然汤宫清凉干燥的气候对保存尸体有些帮助,可门窗紧闭的环境却让气味异常难闻,到了根本无法呼吸的地步。

不得已,殷人们和怀桑们借用了“贞人玖”的尸体,以“伸冤”的名义,将“他”摆在了寝殿门前,以掩盖汤宫里可能引发的腐臭危机。

然而子期却无时无刻不在呼吸着这样的气味。

那股腐烂的恶臭从他的鼻端嗅入,渐渐穿透他的四肢百骸,从每一个毛孔里迫不及待地往里钻,让他感觉自己仿佛也跟着她一起渐渐腐烂。

那一个个不能阖眼的夜晚,躺在软垫上的母亲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她睁着那无法瞑目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等候着他被溺亡在这俗世之中的下场。

面对尸体的第四天,怀桑和殷人们开始找寻其他保持尸身状况的办法,他们考虑将她泡在勾兑了足够盐分的冰凉泉水里,又或者用美玉塞住她的所有窍门,将药材封在她的身体里。

子期看着他们将她的身体翻来覆去,商议着该怎么让她看起来像是没有死,或者刚刚死去,所有那些可怕的、恶心的行为,那些让她千疮百孔的行为,却只为了让她不那么“面目全非”,他终于崩溃了。

“请让她入土为安吧……我们宣布她的死讯吧……”

子期后悔了,内疚了,死死抓住怀桑要往母柳尸体中塞入防腐之物的手臂,泣不成声。

“我会承认都是我做的,杀贞人玖是我做的,母亲也是我杀的,舅舅你大可继续做你的王师,我会服罪,我乖乖听话,你们放过她吧……”

他死死地抓着怀桑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阻止他再上前。

“我不要什么王位了!我不和你们争,谁要这个王位谁拿去!”

他的母亲过去如此强大,最后都只落得这个结果,他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够笑到最后?

“求求你,她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啊!”

对于外甥的请求,怀桑的选择是……

拿起手边的裹尸布,硬生生塞进了他的嘴里,堵住了他可能会发出的更大的声音。

“谁说她死了?”

怀桑将子期的手从手臂上扯离,将他狠狠地掷向地上。

当他将那个位置当做猎物时,他也做好了有朝一日,自己作为猎物的准备。

但此时此刻,谁也别想停止他的脚步。

“我说她没死,她就没有死!”

这么多□□夕和柳侯的尸身相对,快要疯的不仅仅是子期一人。

“你以为你是什么?你是工具,我是工具,她也是工具!她活着时为了自己的国家当工具,死了为什么就不可以?所有人都不过是工具而已!”

子期和在场的殷人一齐颤抖起身子,看着怀桑突然变得好似恶鬼一般的面孔。

从他口中喷出的已经不是言语,而是阵阵尸腐般的恶臭。

“什么为了国家,为了大义,都是谎言!你不够强,你不能翻身,就只能乖乖当一个工具,一个工具还求什么尊严?!”

“我能让她昨天死……”

怀桑的面目狰狞而扭曲,心头的压力和濒临的疯狂,使他无法再维持往日宽厚稳重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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