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什么时候才能去中原呢?”
坐在门前,穿着一身红色长裙的小姑娘垂头丧气道,手里拿着一根树杈,不停地在门前的沙土上画着圈。
捧着清水,从小姑娘身后路过的,用青色发布裹着头发的成熟女子听见这话,脚步一顿,满脸惊愕地看向小姑娘:“花莺,你说什么呢!”
花莺回头看是香溢,瘪了瘪嘴:“香溢婶婶,你说我真的能去一趟中原吗?”
香溢皱起眉头,弯下腰:“去什么中原?!哪个不长眼的在你面前胡叨叨的!我非要去砍了他!”
花莺无奈地摇摇头:“不是啦,我只是听到了一些那些过路商人说的话。他们说中原什么东西都有,可好玩了。”
说完后,她转头看向门外一望无际的沙漠,重重地叹了口气:“唉,我们这儿,只有沙子。”
香溢看花莺一脸颓色,责骂的话也说不出来了,摇摇头:“你这是从未离过家,若是离了家,你就会想念大漠的。”
花莺道:“也许吧。但我从来没离开客栈,没离开过家啊。”
香溢垂下眼眸,轻声道:“花莺,我们都是很爱你的。”
花莺扬起笑容来,转过头,拉住香溢的裙摆:“香溢婶婶和续冲叔叔当然是爱我的呀!”
香溢笑得弯起双眼:“你个小心眼儿,怎么不说说你阿爹呢?”
花莺一听这话,脸就塌了下来,嘟了嘟嘴:“阿爹?哼,阿爹从小到大都是张冰块脸,凶死人了。”
香溢笑出声来:“你这话要是给蓝祺听见了,不定得多伤心呢。”
花莺皱皱鼻子:“我才不会让他听见呢,我又不傻。”
香溢看着花莺娇俏的小脸,眨了眨眼,轻声道:“花莺,你要知道,你阿爹很爱你的。所以,你想去中原这件事情,不要在阿爹面前提起,好吗?”
花莺一愣,疑惑地问道:“为什么呀?”
香溢微笑:“你阿爹舍不得。”
说完她就直起身子,端着水去收拾桌子去了。
花莺看向香溢的背影,不由抖了抖。心里一片茫然,阿爹会舍不得我?
在这时,不远处来了一支看起来人很多,货很重的商队。骆驼脖子上挂着的铃铛,参差地响着不停。
花莺笑开了,连忙扔掉树枝,跑进客栈,大声叫道:“有客人来了!”
大漠的星夜是连成片的闪烁和璀璨,但无人敢于挂着空中的那一弯月争辉。那月是那样的美,那样的皎洁。勾着来往的商人旅客停留,牵着离去乡人的情愁。
风卷起黄沙,砰地一声,在木质的墙壁上洒开。
花莺端着两坛黄沙酒,扬着灿烂的笑容,在一桌一桌的客人里穿梭。
这是久违的热闹呀。
“来,大叔,你们的酒。”花莺放下两坛酒在靠内的一张桌子上。
这张桌子四周坐着三个人。
一个穿着这里着装的西域胡人,还有两个穿着花莺从未见过的样式的服装的人,其中一个干练些,还配着刀,另一个从有着长长的袖子,长长的衣袍。
她的眼睛不由得在这有着长长袖子的人身上打转了几下。
那人被这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逗笑了,道:“小姑娘,我穿的有什么不妥吗?”
花莺摇摇头,笑道:“大叔,我还没见过有人这样穿着呢。你这是哪里的衣裳呀?”
坐在另一边的胡人笑道:“这是中原装束,小姑娘没见过?”
花莺一听中原二字,更为兴奋了:“真是中原装束?看起来真奇怪呢!”
穿着中原装束的男子不由得摇头失笑:“奇怪?倒真是十分新奇的说法啊。”
花莺摆摆手:“叔,你别气。我只是觉着,觉着新鲜!我可想去中原玩了呢,但是我家里人不给。”
男子微笑着:“我没生气,相反,听你说想去中原玩,我还很高兴呢。”
花莺笑了:“中原真的很好玩吗?我从小,都是看着黄沙枯树长大的呢。他们说中原的树,叶子成堆长,大得跟屋子顶似的。而且没有黄沙,有泥土,有清水河流,里头还有鱼!人们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喝酒用的不是碗,是杯子。”
小姑娘说得起劲,几人听得也弯了嘴角。
男子点头:“是这样,也不止这样。中原啊,是个很美很美的地方。我就是中原人。”
花莺睁大眼睛:“那你们是要回中原吗?”
胡人看向花莺:“小姑娘眼睛挺尖啊!”
花莺得意地仰起头:“我接你们的时候,看见了好多我们这边常卖的东西,一定是运回中原去的!所以,你们也是回中原的。”
胡人大笑:“是啊,我是送兄弟过关的。我的中原兄弟不少,来西域行商的特别多。但是呢,就他穷讲究,一定天天换着中原的衣裳,不肯穿西域的。问他,他还跟我说不自在!我倒觉得我们西域的衣服,穿得轻便又舒服呢!”
花莺嘻嘻笑着,转了圈,看自己飘起来的裙摆:“我也觉得西域的衣服好看。”
男子摇头:“那是因为你们都是西域人,而我,是中原人。”
花莺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后面的人怼了一下,皱起眉头正要发火,却见是一脸紧张的小伙伴,火涂。
火涂低声道:“赶紧走吧,蓝祺叔看你这好久了!”
花莺被这话吓得脸都白了,连忙转身离去。
将这桌客人留给了火涂。
还没走到柜台,就听见一道低沉冰冷的嗓音响起:“花莺,过来。”
花莺闭上眼,咬了咬唇,真是倒霉极了!
她垂头丧气地转身,慢慢吞吞地走向后门。
一踏入后门小院,她的声音就小了,低着头,对向站在树下的男人道:“阿爹。”
蓝祺道:“过来,站那么远做什么!”
月光洒在他脸上,只能隐约地从眼角细细叠起的皱纹看出他的年龄。眉眼依旧清俊,只是随着岁月沉淀除了浓厚的韵味与沉静。
花莺偷偷抬头看着蓝祺,心想,阿爹这模样真是让人发不起火来。明明都三十好几了,依旧能让好多十几岁的姑娘脸红呢。
唉,可惜性子太凶了,不然她的后妈都不知道有几个了。
她走近了几步,站在石桌边:“阿爹,你,你别生气。”
蓝祺抬眼,低声道:“…你刚刚在跟客人聊什么?”
花莺抿了抿唇,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什么。
蓝祺冷了脸色:“你说,你想去中原玩,是吗?”
花莺一听,连忙抬起头看她阿爹的脸色,吓了一跳:“我,我……”
蓝祺冷哼一声:“中原?你天天脑子里想的倒是多…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规规矩矩地在客栈里待着。而且,以后,不准再跟那些客人聊天,说些没用的傻话。”
花莺咬着唇,忍着委屈与哭意。
蓝祺又道:“这几天你就不要在客栈里招待了,回房去。等那些客人走了,你再出来。”
花莺听见这话,惊愕地抬起头:“阿爹,你这是要关着我!”
蓝祺沉默不语。
花莺眼圈泛红,多年来压抑的情绪在看见父亲冷漠的侧脸时,全部崩溃。
“阿爹!我就是想去中原,你关着我,我也要去!我还是会想,天天想着!我不喜欢大漠,我不要在大漠里待着!一样的景色,一样的人,一样的事,我,我活着半点意思都没有!”
她奔溃地大哭大喊。
蓝祺皱起眉头,眉眼严厉地看着她:“你胡说什么!这里是生你养你的地方,你为什么会不喜欢?!活着有意思?哼,你不过是天生玩性罢了,别找这些借口欺瞒我!”
他抓起花莺的胳膊,拉着她向花莺的房间走去。
花莺不肯动,死命地抽出自己的胳膊。
突然,香溢跑上前来,拉住了蓝祺的手,厉声道:“你干什么这么对待她!疯了不成!”
蓝祺看向香溢,冷笑道:“不是我疯了,是她疯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恐怕也清楚她想去中原这件事,只是瞒着我而已!”
香溢愣住了。
她松开了抓住蓝祺的手。
花莺看见香溢脸色苍白的样子,心里火冒三丈,对着蓝祺怒吼:“你干什么对婶婶这样!这都是我的事儿,跟婶婶没关系!你,你简直不讲理!”
蓝祺冷冷地看着她:“我怎么都好,反正,你永远也不能去中原,就算想也不能!”
花莺心里悲愤交加,乱成一团,眼泪糊满了整张脸。
她大声道:“我就要去中原,我就要去!”
蓝祺皱眉头,声音大了起来:“中原到底有什么好,让你这样魂牵梦萦着!”
花莺直视着蓝祺,声音虽然带着满满的哭意与颤抖,但是眼神坚定:“我要去找阿娘。”
阿娘。
蓝祺抓着花莺的胳膊的手顿住了,所有力气消散。
蓝祺愣愣地看着花莺,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花莺会说出这句话。
花莺抽出自己的手,抹了把眼泪:“去年中秋,你在屋顶上喝酒。我听见你喊阿娘的名字,然后,然后,我问你阿娘在哪,你说,阿娘在中原。”
蓝祺愣愣地看向她,脸色苍白。
香溢转过头,看着花莺,满脸惊慌。
花莺抽噎着,继续道:“我问你为什么不去找阿娘,你不肯说,只喝酒。那一晚,我满脑子都是中原,都是阿娘。”
香溢张了张嘴,伸出手想碰花莺的脸。
花莺退后一步,避开了香溢的手。
她扬着头,满脸无所畏惧的样子,想要去掩藏心里的脆弱与悲伤。
“从小到大,我只有阿爹,没有阿娘。我问香溢婶婶、续冲叔叔,我的阿娘在哪,你们都不说话。火涂跟我说,我阿娘也许是死了,被葬在哪里了。可是我从来没见过我阿娘的墓,我也没去祭拜过她。我以为,你们不喜欢我阿娘,所以不想提起她。”
“但是,但是我好羡慕别人,就像火涂,他的阿娘会给他蒸馍馍。还有明翠,她的阿娘会给她织衣裳。我,我也想要有一个阿娘。就算她是死了,我也想看看她。”
“呜呜,所以,我好想去中原,去找我阿娘。我想问她,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不回西域来找我们。我想她,我真的很想她。呜呜呜呜……”
她越说,眼泪越多。
最后竟然泣不成声。
她拍开香溢的手,跑向自己的房间,然后锁了门。
只留下蓝祺与香溢。
香溢慢慢放下手,看了会儿花莺紧闭的房门。
然后转过头,看向蓝祺。
蓝祺整个人隐藏在树的影子下,月光轻洒,也照不清他的脸色。
香溢抿了抿唇,眼圈泛着红,哑声道:“…她已经十五岁了,长大了。之前,她就有问过我她阿娘。终究,她还是想知道……”
蓝祺没说话。
香溢叹了口气。
“花莺很小的时候,我就很心疼她,在这样一个谎言之下……”
“什么谎言。”
冷冷的一句陈述句。
蓝祺抬起头,脸色冷淡。
香溢看着他,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蓝祺侧过身。
语气冷漠:“没有谎言。”
紧接着,便离开了后院。
香溢站在原地,摇了摇头。此时,续冲走了上来,扶住香溢的肩膀,轻声道:“你别伤心,今晚花莺是被气急了。”
香溢点头:“我没生花莺的气,我只是,在生我自己的气。”她泪眼婆娑地看向续冲,晶莹的泪珠下葬着厚厚的悲伤与难过,以及后悔。
续冲皱着眉头,伸出手拂去香溢的泪珠,将她揽入怀里。
“那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们的。别再困自己了,好吗?”
他这样安慰着她,但是他的眼里,也是同样的悲伤与沉寂。
深夜。
花莺坐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
她似睡非睡地看着房顶。
睡意浓郁。
“花莺…花莺…”
她似乎听到了温柔的女声。
就像是阿娘的声音。虽然她没听过,但她觉得,那就是阿娘的声音。
“…阿娘…”
她痴痴地叫了一声。
但是,没有人回应。
她翻了个身,有泪滑落,湿了枕头边。
而屋外,清风徐徐,微微寒凉。
蓝祺坐在屋顶,看着头上弯月。
他手里勾着一坛酒。
这酒香浓烈,熏得人醉。
但是蓝祺双眼清明,看似竟没有半分醉意。
喝完第三坛。
他扔了酒坛。
靠在草堆上。
一向冷硬的线条轮廓变得柔和,嘴角都带上些许笑。
但是那笑,不掩悲凉。
有风吹来。
带走了一声缥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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