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5
“对不起。”
男人用着“涧君”的脸, 手腕上的血淌下,顺着指尖滴落。
他微笑,礼貌又真诚地道歉。
【我没有资格了。】他对安哥拉·曼纽道, 很失落地,【……我没有资格了。】
安哥拉·曼纽静静听着。
【失忆以来,我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哒宰,牵引我融入这个陌生社会的是哒宰, 陪伴我最多的人是哒宰, 我最重视的人……也是哒宰。
这么多天来,哪怕我的面孔已经变成不堪入目的诡异虚无, 我也知道,哒宰只是一时认不出我, 哒宰他……只是很害怕。】
【但就算我不是织田作,我和哒宰之间的一切过往从没有作假,我对他袒露的一切感情, 也从不作假。
我一直心怀自信——在哒宰心中, 我占据着他无法否认的地位。不是以织田作之助的身份, 也不是以织田作的脸, 只是单单的……我这个人。】
【从我失忆开始,我就以为我是织田作。
我对他是真的,他对我也是真的。
我从来真心相待,就算我忽然不是织田作了, 我还是我, 从未隐瞒, 也从未怀着谎言靠近他——】
【我没有错。】
【我不是哒宰以为的织田作, 我长了一张诡异虚无的脸, 但我没有错。】他重复。
【我没有错, 所以我有资格、我有底气、我有权力,我可以堂堂正正地质问哒宰,向他索取我理应得到的身为友人的回馈。】
【因为哒宰在呼救,所以我一直在这里,等待他,陪伴他,努力把他从水底拉到岸上。】
【等哒宰回到了岸上,我要给他看我的伤口,给他看他在水里挣扎时,惊乱间在我身上抓下的道道指痕。
我要给他看,我要让他知道——
看,为了救你,我伤得多重。
我要他为我难过、为我伤心、为我落泪,然后整个人抱着我,毫无芥蒂地依偎着我,柔弱地大哭。
再无从否决地承认——原来他抱着的这个人,真的已经在他的心中那么重要、那么重要。】
【最后,我要他撇开织田作之助的标签,把我这个人、仅仅是我这个人,烙进他的心口——烙进他心口最最隐秘、最最柔软的地方。】
【因为我已经把他烙进了心底最隐秘柔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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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哥拉·曼纽:【你要让他……哭?】
他没听错吧,这个人真的没被调包?
安哥拉·曼纽难以言喻:【我还以为就算有太宰治醒悟过来的一天,你也会想尽办法宽慰他,减轻他因后悔而生的自我谴责。】
在安哥拉·曼纽的认知中,男人属于那种猝不及防被最信任的人从背后抽上一鞭子,被抽得血肉绽开、深可见骨,也要转过身来,摸摸对方的手,给人递上一块帕子,说一声“别担心”的人。
像是生怕对方因抽了他一鞭,而内心痛苦。
这样一个不可理喻的笨蛋。
这个不可理喻的笨蛋,世间一切在他眼中都是闪闪发光的美丽,顽石能被他看出星星,淤泥能被他看出鲜花,美丑好恶万般种种,都是可高声欢颂的赞歌。
这样一个人,天生与恶毒绝缘,不知仇恨为何物。
结果这个笨蛋现在却说:我要把他拉回岸上,我要他后悔,我要他哭。
在安哥拉·曼纽所见的男人记忆中,男人从未有过一次这样的发言。
仿佛恶意、近乎报复的发言。
是恶意吗?
是报复吗?
——不。
对他而言,这恰恰是最坦诚的亲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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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句话叫“越是亲近的人,就越是可以毫无顾忌地发脾气”。
在男人从前停留过的那些世界,他从来是给予大于得到,不……该说他真的有得到什么吗?应该是一直在失去。
——他不觉得自己在失去。
——是嘛,从始至终就什么都没有的人,自然发现不了,他总是在失去。
安哥拉·曼纽想道。
男人在过去数不清次的流浪中,在各个世界辗转,每一次都是单程票。
他一直知道——
“我与他们短暂相遇,又终将永久分别”。
仔细想想,他每在世界结束后主动暴露身份,说到底,只是想打个招呼呀。
“你好,和你相处这么久的人,一直是我。”
“对不起,骗了你。”
“我想和你打个招呼,让你知道一下,你曾经认识的人里,有我这么个人。”
“我要离开了,以后再也见不了了,可以……不要用‘他’的名字,只是对着我,真正叫我一次吗?”
……因为从没有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机会,也就没想过,他自己要叫什么“名字”。
他想要祈求的一个拥抱,就真的只是“一个拥抱”而已。
就算真的有哪个世界的哪个谁,愿意接纳他、看到他,又怎样呢?
他就要离开了。
抱一抱后,又要很快被放开。
他又将独身远行,一人面对风暴血雨。
无人随行,无人了解。
——终究什么也得不到。
一句“你好”,一个“拥抱”,什么也给不了他。
偏偏这些本就没法让他得到什么的,还是他在过去的无数年月中苦苦祈求——
却谁也不肯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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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安哥拉·曼纽却听他说“我要”。
——这回不同啊。
一个全然失忆的他,恰恰好遇到一个站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的太宰治。
他是在悬崖边上拉住了太宰治,又何尝不是太宰治,把他拉进了这个世界?
大胆地追求自己的所想,大胆地想要获取更多、更多。
——“我要他为我难过、为我伤心、为我落泪,然后整个人抱着我,毫无芥蒂地依偎着我,柔弱地大哭。
再无从否决地承认——原来他抱着的这个人,真的已经在他的心中那么重要、那么重要。”
——失忆的他原来是这样的。
安哥拉·曼纽恍然大悟。
极富占有欲,又如此相信自己值得被爱。
或者说,没有经历一切的最初的他,是这样的。
859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普通人的孤岛是一顶顶小帐篷,有人在外面路过,隔着帐篷谈几句,就可以拉开帐篷上那层薄薄的门帘布,欢迎对方来到自己的世界。
而他呢……是一堵堵高墙层层包围的城堡。
宽广无人的大海上飘着一座小岛,荒无人烟小岛的中央建着一座城池,城池内的城堡是全城唯一的建筑。
孤独的小仙子住在高高的城堡里,城堡有魔力的大门让小仙子长生不死,大门外的层层围墙封住了小仙子的名字,围墙外的城墙与护城河改变了小仙子的外貌。
小仙子时常跑到城墙上,看着下面过路的行人,和他们聊天、玩游戏,直到熟得不能再熟,摸透了每个过路人帐篷内的边边角角。
“看啊,我去了你的帐篷那么多次,我已经这样了解你啦!要来我家看看吗?”
小仙子哼哧哼哧把护城河的桥放下来,张开双手大大比划,眼睛亮晶晶:“我有一整座城池!我的家是个大大的城堡!又大又漂亮!你一定会喜欢的!”
过路的人却一下子变了脸。
他一斧子把护城河上的桥拦腰劈成两半,碎掉的桥落入护城河中,以后没人能再搭着桥进城。
接着又后退三公里,洒下从远方带来的种子,狰狞的铁蒺藜迅速生长,爬满地面,爬上城墙,爬上天空,不过瞬息,阳光普照的城池便被铁蒺藜从上空完全遮蔽。
第二个过路人也后退三公里,洒下有毒藤蔓的种子。
第三个过路人如此,第四个过路人也是如此。
直到数不清多少个过路人后,整座小岛被各式各样的植物一层层包围,成了个浮在海面上的植物半球。
早上,聪明的小仙子背着小锄头出城,一边往海边走,一边清理出一条路来,到了晚上,植物又再次长回原样。
“那就要天天挥锄头了呀,好在我是个勤快的小仙子!”小仙子骄傲挺胸,又心疼地摸摸自己的小锄头,“锄头锄头,绝不变钝!”
直到海边的过路人驱赶凶猛的鲨鱼围绕岛屿,洒下毒粉禁绝海域,竖起千里冰墙让海冻结。
但是没有关系,小仙子是有着聪明脑瓜的魔法仙子,这一切都难不倒小仙子!
小仙子从前也有个掀起门帘就能迎接访客的小帐篷,后来变成了城堡,变成了城池,变成了小岛,变成了危机四伏的无边海洋。
勇敢的小仙子永远可以跑到海洋的最外围,伸出一个脑袋和过路人聊天,认认真真拜访人家的帐篷,可哪怕是最最勇敢的过路人,也只在风暴和海兽窥伺的海洋边上望了望,然后笑着摆了摆手:“你非得有人进去吗?”
很不理解的样子。
“可是自己的家,不就是用来接待客人的吗?”小仙子才纳闷呢。
“但我已经很累啦,你找别人做你的客人吧。”
过路人觉得小仙子聪明又勇敢,一看就不像另一个黑白变那样让他操心,就拒绝了小仙子的邀请。
过路人不知道,他是小仙子这么久以来遇到的,第一个没有变脸,愿意考虑一下进去拜访的人。
但他拒绝了。
聪明勇敢的小仙子那么富有啊,富有一整座时刻生长的海洋。
勤劳快乐的小仙子那么富有啊,富有一整座无人涉足的孤独。
……
直到有一天,小仙子失去了记忆。
失去记忆的小仙子“唰”一下扇动翅膀,带着自己的城堡和城墙起飞,飞出小岛,飞出海洋,飞到了一座孤零零的小黑帐篷前!
“着陆——!”小仙子大喊。
城墙歪歪头,碰了碰小黑帐篷。
小黑帐篷歪歪头,碰了碰城墙。
失去一切记忆的霸道小仙子自信满满,意气风发,谁也别想阻拦:“来啊,把小黑帐篷搬进我的城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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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弱的小黑帐篷没有反抗之力,它在他的主人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乖乖巧巧窝进了城堡的一角。
小黑帐篷的红围巾主人还不知道自己被偷了家,恶狠狠站在城墙门口的没有桥的护城河边上,犹豫着自己要不要从护城河游进去。
狡猾的小仙子鬼鬼祟祟守在城门口,布好一千零一个机关陷阱,等红围巾一进城门,他就等着和自己的小黑帐篷,一起被扣留在城堡里吧!
安哥拉·曼纽这样想着,忍不住噗噗笑出声来。
真好啊,太宰治是不同的。
太宰治是他唯一不怀愧疚对待之人,也是第一个,在小仙子的城池边缘探头探脑的人。
【好啊好啊,我等着看太宰治柔弱地在你怀里哭!】安哥拉·曼纽快活道。
【可是,】男人道,【我现在没有这个资格了。】
【什么?!】
【我已经没有这个,让哒宰承认我的资格了。我会有织田作之助的脸,只是因为,我本身……就是个错误。】
安哥拉·曼纽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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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宰治和尾崎红叶的注目下,男人慢慢侧过脸,半低下头,眸光投向不远处的巨大灯架。
灯架上的玻璃灯罩平滑如镜,光可鉴人,映照出他“涧君”的脸庞。
“对不起,我谁也不是。”
像是对身边被迫将他错认的两人,又似乎是对着自己。
——对不起啊,我自己,你谁也不是。
只是个要靠窃取别人身份存活的……
甚至连在哒宰那里,以“自己的身份”获取他心中地位的资格,也没有。
男人看着灯面上那张陌生的脸,用眼睛一寸寸描摹,像是要把这张不属于他的脸深深刻进心里,又低低反问:“我又能是谁呢。”
太宰治看着男人的脸,忽然发现他的目光好静、好静,静得仿佛熄了生机。
过去的近半个月,他都没见过男人这副表情。
——骄傲的人,别人可以折辱他、杀死他,但绝打不败他。
——能打败他的,只有他自己。
太宰治本能觉得不适。
“哗啦——!”
映照着男人“涧君”脸孔的灯面被砸成碎片。
太宰治从玻璃碎片中收回右手,玻璃碴子混着血一同滚落。
男人眨眨眼,目光被迫收回。
“是,你是个靠窃取别人身份苟活的、呵,”太宰治缓缓冷笑,“而我,是个连放在心中最重要之处的人站在我面前,也认不出来的蠢货。”
“不仅认不出来,还对他施以酷刑,整整十四天十一小时三十一分钟。”太宰治握紧右手,将玻璃碴子碾进手掌,任伤口破开,鲜血挤出,十指连心的疼痛传向大脑。
他眸色晦暗地,看向男人脚下的地面,就是不抬头看他:“我一边对这个靠窃取别人身份存活的人厌恶至极,一边偏偏还就是……想要多看他一眼、多看他一眼……”
“你说,这样一个我,面目虚伪、嘴脸丑恶,永远行动和心相反的胆小鬼,与你相比——”
“与你这样生活所迫的受害者相比,”太宰治直愣愣看着男人脚下的地面,余光小心翼翼瞄他脚尖,“谁更恶心,谁更讨人厌恶呢?”
没有回答。
“……”
仍是没有回答。
“……”
太宰治终于抬头,却见男人一瞬不瞬盯着他,眸中是清亮至极的光。
太宰治心头一痛:“……你这样子真傻。”太容易哄了。
“唔,”男人细小地微笑,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你不用讨谁喜欢的,我只知道,你很讨我喜欢。”
他那样高兴。
“……”太宰治鸢色的眼睛一眨,眨下一滴泪来。
真的是……太容易哄了。
——你要多习惯被苛待,才能这么容易,就被哄好?
“你怎么……都不骂我一句。”
太宰治替他委屈到极致。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