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外一片宁静, 宋怀旭却忽然放下书本,看向房门, 温声道:“公主找我有事?”
门外的人立即发出一声轻呼,显是没想到自己会被察觉。
稍顿了片刻,一只手缓缓推开门, 一身纯白长衫的年轻女人低头走进门,忐忑道:“打扰您了, 国师大人。”
“公主不必见外,有什么需要帮忙?”
公主抬起头, 眼中满是惶恐与愧疚:“大人,我弟弟又闯祸了……他去集市上雇了一帮打手回来, 被道长们抓起来了, 实在是万分抱歉……”
宋怀旭随手将书本抛在窗台, 大步走向门外, 温声道:“不必惊慌,请随我来。”
两人踏着皑皑白雪来到山顶, 没进院子,就听见一个稚嫩的少年嗓音在院里呼喝叫骂。
公主头垂得更低, 恨不得堵住国师大人的耳朵。
如今国破家亡, 除了宋怀旭,还有谁敢收留他们姐弟俩?
偏是自己不成器的弟弟不知好歹,还做着复国大梦, 把收留自己的国师大人当做仇敌叛徒, 成天惹是生非。
连她都不想再问弟弟死活, 又如何能难为国师大人再三地退让?
两人踏入院中,正押着少年的族人向宋怀旭行礼。
少年闻声,便扭头看向宋怀旭,挑眉讥讽道:“哟,什么风把叛贼国师吹来了?”
宋怀旭面无表情地反唇相讥:“我还以为是哪个街头瘪三在庄中污言秽语,原来是景王殿下。”
“放肆!”那少年挣扎起来,似是要上前殴打宋怀旭,口中怒骂道:“你这不忠不孝的狗贼!敢对本王不敬!”
押着他的族人看不下去了,怒声呵斥:“你嘴里放干净点!”
“放开他。”宋怀旭依旧没露出半点怒色。
族人们顿时满心憋闷,不知为何,宋怀旭如此纵容这亡国小皇子。
“放开我!听见没有?”景王恶狠狠瞪向压制自己的人。
宋怀旭淡淡道:“放他过来,你们都看好了,他若是袭击我,你们就按刺杀御龙者的罪名,当场处置。”
景王闻言一愣,顿时满面怒火。
族人们也是满面惊愕,这毕竟是前朝皇室。
“照我说的办,”宋怀旭道:“人是我请来的,犯了错,自然由我处置,不必向宗主禀报。”
一旁的公主脸色惨白,却也不敢出声求情,眼睁睁看着弟弟被松开了。
然而,景王并没有对宋怀旭动手,只怒气冲冲道:“把传国玉玺还给我,我立即带兄弟们走,谁稀罕住你这叛徒家里!”
“你兄弟?”宋怀旭面无表情,仿佛没有恶意地嘲讽:“你兄弟不都战死了么?就你年纪小,上不得战场,只能怂在你母妃裙子底下,等人救你。”
“你!”景王刚满十二岁,是宠妃之子,自幼众星捧月,性子极烈,哪受得了这般羞辱?捏着拳头怒斥道:“我怂?你堂堂国师,自开战至国破,没踏出过京城半步,你还有脸说我怂?”
“那是你们的家事,我不参与是我的事,你不参与就是怂。”宋怀旭一口咬定。
“那是因为我父皇不让我参战!”景王反驳。
“这一点,官家倒是很明智。”宋怀旭说:“没有带上你这拖油瓶,也算是保住大岳的脸面。”
“你才拖油瓶!”景王怒道:“我再没本事,也比你叛国贼强多了!等着看吧!蛮子修的史书也会记下你宋怀旭的罪名!”
闻言,宋怀旭依旧没有怒色,微笑侧头看向身旁公主:“你先回院子歇息罢,我自有分寸。”
“怎么?想打我?”景王觉得自己戳了宋怀旭痛处,满脸得瑟地挑衅:“有种你就当着我姐的面打我啊!你带我们来,不就是想霸占我姐吗?打死了我,看她还愿不愿意嫁给你!”
“闭嘴!你这孽障!”公主早想骂弟弟了,只是方才不便插口,一直憋到现在,此刻听闻弟弟竟然说出这等不知羞耻之言,气急之下对宋怀旭道:“请大人随意处置,妾身告退。”
“三姐?三姐!”景王见姐姐就这么走了,心里有些发慌,气焰也消了一半,抬眼恨恨盯着宋怀旭。
“怎么不继续骂了?”宋怀旭问他。
景王毕竟是个熊孩子,胆量气魄都有限,家长走了,立即失去大半战斗力,骂也不敢骂了,开始讲道理:“是你先对本王出言不逊!”
“我说你是拖油瓶,你不服气?”宋怀旭看着他:“那你说说,你都干成哪些大事了?仗着你姐撑腰,带这几个混混来我这里闹事?”
“他们才不是混混!”景王厉声道:“他们是自愿随我复国的忠义之士,是我的兄弟!我乃民心所向,自然有八方义士前来投奔!”
宋怀旭轻笑一声:“你这些忠义之士不便宜吧?你姐姐说你花费甚巨,才半个月,就没了五十多两盘缠,全给你这些兄弟们分了么?”
“没有!没有!”周围的“忠义之士”们纷纷辩解道:“殿下统共只给了我们十两银子,置办一身行头!”
“哦。”宋怀旭恍然大悟,问景王:“二两银子一个忠义之士,还算公道。其他民心所向的大人物,也都是像你这样在街市上花钱买打手?”
“殿下没有花钱买我们!”周围几个汉子争相辩解:“我们自愿跟随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宋怀旭看向那庄稼汉子:“有志气。”
“我们实在是活不成了!”庄稼汉子也实诚,坦白道:“蛮子皇帝不把咱汉人当人看,田地都被官家收走了,十里八乡的农民都成了佃户,地里六成的粮食要交上去,还要我们另交赋税!往年遭逢天灾大旱,万岁爷都是开仓赈灾,可是今年,狗蛮子不但不赈灾,还派兵催收逼债,逼得村里老人投井,卖儿卖女……”
“别说了!”景王稚气的脸涨的通红:“你们跟这卖国贼说这些有何用!本王拿回玉玺就带你们走!我们一路经过受灾县,一定能征得一支复**,屠尽蛮子,让这狗贼国师看看,什么是民心所向!”
一阵沉默。
“走!”景王一招手,带几个庄稼汉子离开院子。
与宋怀旭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听见宋怀旭冷冷开口:“玉玺就在我院中,你现在拿走,立即滚下山。但凡你能活着走出都北,我宋怀旭就给你下跪称臣,你要是被官兵抓获了,就挺腰子死得像个男人,别趴在地上再求人搭救。”
……
眼前的画面再次灰暗消失,宋麒从震惊中回过神,心中满是疑惑。
这是宋怀旭吗?
为什么跟正史记载中的性格,完全不一样?
而且他似乎并没有对皇帝愚忠,看这回忆中公主皇子的衣着打扮,皇帝应该已经驾崩了。
那宋怀旭当年究竟为何大开杀戒?
难道是为了帮这骄纵蛮横的小皇子复国?
正自思索,眼前的画面再次亮起。
宋麒的意识总是悬在宋怀旭头顶,站在一处高坡之上,远远看着一处破落农户家院——
那个熊孩子景王看起来有些狼狈,此刻就躲在破屋东墙之旁。
屋院之中,几个官兵正在毒打一家老小,不知所为何事。
凄惨的哀嚎求饶声愈发虚弱,眼见一个被踢踹的年幼孩童已陷入昏迷,宋怀旭默不作声抬手掐诀,正欲出手,却忽见躲在墙后的景王冲进了院中。
倒是有几分胆量,想是此前在这户农民家吃喝过几日,不忍袖手旁观。
不过,景王并没有挺身而出以一敌六。
这熊孩子倒也不傻,没人撑腰的时候,该怂就怂,二话不说,竟对着一群蛮子军官赔笑求饶,掏出一锭银子递上前,说自己是这户人家的亲戚,要替他们缴纳赋税。
景王终究是皇宫里长大的孩子,哪知人心险恶。
见一个十来岁孩童出手就是一锭银子,官兵立即污蔑景王是窃贼,要他带路去找父母,意图索要更多银两。
眼见景王鬼哭狼嚎地被官兵拖着走,宋怀旭轻哼一声,低声自语道:“才走到玉丰县就完事了?还真替我省事。”
宋麒刚还以为这宋怀旭是个境界极高的修士,没想到还挺好胜,为了见证熊孩子走不出都北,居然一路偷偷尾随,见人倒大霉了,还说风凉话,想必也是个性情中人,只不过喜怒不形于色,或者是像南宫氏,天生表情匮乏。
然而下一刻,宋怀旭的作为又出乎了宋麒的预料。
他居然出手救下小景王。
但似乎只是为了当面得瑟。
别看这宋怀旭是个面瘫,嘴皮子可真是比谁都狠,没几句,就把个小景王说瘫在地上号啕大哭。
完了还不忘补刀:“你可以躺在这儿,等蛮子的援兵来抓你,也可以跟我回去告诉你姐:宋怀旭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我才不会让我姐嫁给你这狗贼!”小景王拿出最后的骨气,不肯屈服,狠狠抹掉眼泪爬起来,灰头土脸地瞪着宋怀旭:“我才不是拖油瓶,跟你逃出宫,只是想留得青山在!”
宋怀旭道:“你现在还觉得自己有能耐复仇吗?”
小景王一愣,忽然露出孩子气地倔强:“我不仅要替我父皇母妃复仇,我还要替大岳子民,把那群王八犊子千刀万剐!我要把这些田地还给庄稼人,我要从前的太平盛世,我要父皇再带我和兄长狩猎……我要我母妃……”
他絮絮叨叨说了很久,意外的是,宋怀旭居然没有出言讥讽。
景王抬头看他:“你想笑就笑吧!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放弃!”
“愚蠢。”宋怀旭回答。
“我就是蠢!用不着你管,我没求你救我!”景王一脸倔强。
宋怀旭依旧无甚表情,只沉默看着少年眼中闪烁的泪光与倔强,鬼使神差的,宋怀旭第一次温声对景王开口:“从前有过的一切,是宝贵的回忆,同时也是沉重的负担,你如果恋恋不舍不肯松手,总拿现状跟最得势的时候比较,那你永远不会快活。赵墨飞,你必须学着放手,接受自己身在谷底的现实,告诉自己这是最好的时刻,因为从今开始的每一步,你都会往上爬,变得比上一刻更好。你尚且年少,往后会有很多路可以选择,未必非得回到过去。”
……
刹那间,剧烈的情绪波动,让宋麒的神觉抽离了宋怀旭的意识,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宋麒猛然睁开眼。
宋怀旭的那段话,如同雷鸣般不断在他脑中回荡,最终跟凌子逸那日说的话重叠在一起——
“小时候,有位大哥告诉我……”
“从前拥有过的一切……”
“宋玄瑞,你必须学着放手,接受自己身在谷底的现实……”
有长老急问道:“问出什么来了?宋怀旭还有记忆吗?”
宋麒下意识转头看向江某,面色震惊地开口:“凌子逸是景王赵默飞,大岳的亡国皇子!”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