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号3771囚犯精神状态已恢复正常,能量稳定压制中。”
四周充斥着奇怪的嘀嘀声,声音频率十分规律,像是从某种仪器发出的。但比起医院里那种心电监护仪充满生命力的尖锐声,这个地方传来的却是机械般的冷漠无情,单纯是个没感情的数据播报仪。
倚靠在角落而坐的男人挣扎着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四四方方且熟悉的空间里。除了前方有个牢狱般能见到外面走动的人与景物的闸门之外,其他地方都是光滑森冷的墙面,与还微微亮着白光的地板是相同的材质与颜色。
任谁看了,第一眼都能认出是个监狱。
闸门外靠左的地方有一台方型东西,应该是负责监控牢狱内各项数据以及开关的控制台。
站在控制台面前的是个披了件白大褂,鼻梁上还挂着无框眼镜的斯文男人。听见牢狱里传来了动静,他也只是抬眸朝他看了眼,然后就继续忙碌着手上的事。
不知道对方调整了什么,他觉得牢狱里的空气好像顿时变得稍微有些不同,倒是让他舒服不少。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为什么会被人关在这里?
……他又是谁?
脑中的思绪就跟地板上的微光一样白,空得让他心里瞬间感到非常不安。所有事物都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未知的一切使他万分恐惧,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一阵不紧不缓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朝他牢门的方向靠近,听起来像是皮靴踩在光滑坚硬的地板上所发出的脆响,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着。
控制台前的斯文男人立刻停下手里的工作,侧身朝着走廊的另一边——他看不见的地方,态度严肃地敬了个礼:“顾上将。”
紧接着,穿了一身深蓝绣着银边军服的男人便步入他视线之中。男人身材很是高挑,银白色的腰带勾出他紧致的腰身,那双被几缕黑色碎发隐隐遮掩的眼睛漫不经心地透过牢门的缝隙,看向他。
他的眼睛很特别,其中一只是很漂亮的墨蓝色,另一只却是死气沉沉的灰白。
他掸了掸手里的帽子,又戴到头上后才微微扬起下巴对他说:“闻星寒,又犯病了啊。”略显慵懒的语气,将他话语的尾音拖长了些许。
对方穿得一丝不苟,领子高高地将脖子包围,就连眼睛里的浅笑都显得如此清冷禁|欲。
闻星寒,原来他叫这个名字。可是,为什么他会不记得了?这个男人又是谁?为什么见到他,他的心脏竟会觉得如此难受?
闻星寒错愕地从地板上站起,虽是囚犯,手脚上倒没被挂上任何镣铐。如瀑般的墨发随着他起身的动作落到他身后,将他身上囚服样的服装映衬得更加白。
比起他的怔然,对方习以为常地扫视他一眼后就侧目看向边上的控制台:“这一次的恢复时间比前一次又短了几分钟,挺不……”
话音未落,蓝衣上将的手腕忽然被牢狱里的人伸出来紧紧攥住。
闻星寒双眼里泛着些许红色的血丝:“你是谁?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
牢狱外的人轻蹙了一下眉头,虽是面向着他,却对身旁的白大褂男人冷声问:“你确定3771的精神已经恢复正常了?”
与他四目交触的瞬间,闻星寒只觉得心脏更是钻心的疼。
对方的态度看似很平淡,语气却没有想象中冷漠:“不想挨打的话,最好给我把手松开。”
他却下意识把手抓得更紧了,心里莫名泛起阵阵心慌。
这个地方,这些场景……还有这个人,他应该是很熟悉的。为什么会不记得了呢?总觉得在这里好像会发生什么很不好的事,心里难受得像是有一捆纵横交错在一起的麻绳堵在那里。
他张了张口正要接着问话,牢狱外的空间却突然发出了一声巨响。这道响声如同落到他脑中的惊雷,炸碎了那层封印,将他所遗忘的事情瞬间释放了出来。
头像有只手在扯动着他脑筋一样阵阵发疼,回忆起什么的闻星寒面色一白,在被他抓在手里的人转身走开前唤出他的名字:“顾西宇!”
男人的动作微微一顿,再次抬头朝他看来。
闻星寒红着眼眶对与他隔了一道闸门的男子开口道:“不要走,算我求求你。”
他想起了所有的事情,想起自己在流失到其他层次的空间,元神被分割前的事,也想起自己流离失所,变得浑浑噩噩思绪混乱不清醒的原因。他知道那道响声后面意味着什么,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相似的情景会再次在他面前重演,但他不想再经历同样的绝望。
好像很久很久之前,他们两个人也曾隔着这道闸门这样对峙过。
穿着精致整齐的军服的俊美男人面色沉静地与他对视了好几秒,最终抬起另一只手,将他攥住自己手腕的手用力推开。
如同记忆中的那日一样,语气平静地对他说:“我是这座要塞的掌管者,它是我的责任。”
原本站在控制台前的斯文男人已经先一步离开到外面去查探情况了,外面的爆炸声依然不断,甚至远远能听见很多人吵杂的谈话声,以及武器发动的声音。
闻星寒看着顾西宇走到控制台前冷静地点了几下,让人心烦意燥的机械嘀嘀声消失了。他紧紧抓住透着缝隙的牢狱闸门,在对方无情离开前沉声怒问:“要塞对你而言是责任,那我呢?”
“顾西宇,我对你来说算什么?!”
周围的场景随着越来越多的轰炸声变得越发模糊,顾西宇背对着他所朝向的离去之处,也逐渐化成刺眼且看不见尽头的光芒。
“你啊。”
许久之后,背对他而立的男人终于轻笑了一声开口,却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可能是我责任里不可控的意外吧。”
这句回答逐渐与回忆中的完美交叠,闻星寒墨色的眼睛里倒映着变得越发强烈的光芒,薄雾盈满他发红的眼眶,与他歇斯底里的声音一同落下:“那你就放我出去,至少让我出去和你一起!”
悲愤的央求糅杂在他破碎的声音里,奈何脾性倔强态度坚硬的男人冷漠地将他独自留在了这个地方。
杂乱的画面涌入他的脑中,让他头疼得跪倒在地,只能闭着眼睛痛苦地呻|吟。
再睁眼时,却是大喘着气从一张床上醒转。
床尾处站着染了一头波浪金发的女医生,他突如其来的剧烈动静大概是把她给吓着了,她捧着手里的写字板目光惊恐地瞪着他,往后退了好几步。几秒的安静后,她又慌乱地打开病房半透明的门,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口中还念念有词。
“救命,大魔王醒了,我害怕!!”
闻星寒:“……”
他刚习惯性地想抬手揉一揉眉心,才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铐链给锁在病床上,无法自由行动。他倒没有急着挣脱——虽然可能也办不到,只是安静地坐在床上,整理自己的思绪。
他的本名叫闻星寒,是时空管理局工作人员口中的‘大魔王’。也不怪他们会给他如此可怕的称呼,他来到这个层次的世界时确实已经成了个疯子,无法像正常人思考,找不到他想找的,就失控得想要伤人。
管理局对空间的分层很多,他也不清楚自己原来所在的地方在哪个世界。他出生于一座混沌大陆,与步天寒所在的修真界其实很像,那里的人都能修行,有着特殊的灵力,同样也分正道与邪道。他自身的遭遇也和步天寒非常相似,同样惨遭家族的压迫,比步天寒更糟糕的是他在最后彻底成魔毁灭那座大陆的路上,经历过更多的艰难与背叛。
混沌大陆的争夺更为残酷,因为许多人都有强大的力量,他们为了争夺各式各样的东西相互陷害与争斗。比起步天寒尚有能够不断重生的魔煞助力,他闻星寒并没有这样的‘外挂’,几次濒死都只能靠自己艰难度过。人生不公的遭遇让他最终顺应天命走向了魔道,他慢慢地学会阴奉阳违,学会如何去陷害别人保全自己,学会唯有强大的力量才能保证自己的平安。
黑暗充斥着他的内心,当修到越高的境界,站在顶尖,力量与天地更为合一时,他忽然感到了厌倦。他厌恶那些丑陋的人心与面孔,烦透了那些争夺与虚假的面具,觉得那样的世界没有存在的意义,甚至试图在这个地方寻找过良善却无果。
这样的心态大概就是那座大陆魔道的极致境界,他几乎把那座大陆的生灵都给摧毁了,突破至更高的,无人曾经达过的大境界,并凭借这个能力脱离那个世界的法则限制,开始游走于无数的混沌界与空间中。
最后,在顾西宇所在的第七层界被捕获。
他虽然不清楚自己最开始诞生的世界在他们眼中是第几层,但绝对要比第七层来得高。因为按照常理第七层界里没有任何人或道具是他的对手,各个管理分局与守卫人员都对他感到万分头疼,以至于在发生了后来的事情之前,他曾膨胀地认为自己诞生之处极可能是他们说的,最强大的‘第一层界’。
之所以会被逮捕,是因为第七层界时空局主要塞的领导者弄出了个专门应对他的‘牢狱’。
“你很强,这层界确实没有什么能够限制你的。”他依稀记得被捕获的那天,他站在那座‘笼子’里,见到外面身着深蓝色军装的高瘦男子,眼神多么冷静与自信,“既然你那么强,你能够打败自己吗?”
因为不管什么牢狱他都有办法击破逃离,那位领导者便针对他研发了个能够反弹袭击者力量的牢狱。他对牢狱发出的攻击越强,牢狱对他的回击就更大。
他也没想到,最终在第七层界限制住他的,是他自己。
于是他连同牢狱被接回了那座巨大的要塞,据说要塞里也关押许多像他这样叛逆却又不好直接杀死的囚犯,有的则是因为犯错进去的。反正他时常可以见到那位看起来很高冷的,被称为顾上将的领导者在牢狱范围走动,负责监管他们这些囚犯的举动。他腰上习惯性地别着一卷鞭子,据说有不听话的,就会遭到他的鞭罚。
他倒是从来没有被罚过。
后来,他知道了他的名字叫顾西宇。大概是因为败在这位真要打起来,能力明显比他还要低下的上将手里让他有些不甘,每次只要对方在他牢狱外的长廊处经过,他总要嘴贱地说上几句能挑起一般人怒意的挑衅话语。
但他失败了,顾西宇比他预想的还要冷静,更应该说他对什么事情都毫不在乎。
即使他故意明目张胆地对他说出恶心的调戏言论:“长官的身材看起来真勾人,屁股还挺翘的,不知……进去的话,会不会很舒服。”
顾西宇连个眼神都没给他,站在外面那只有他拥有主控制权的控制台日常打卡,淡定地给他回了句:“谢谢,你不是第一个这么夸的。”
后来闻星寒每回想起这句话,内心都醋意滔天,竟然还有其他人敢觊觎顾西宇。
他和顾西宇的交集在颇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只是个冷漠的工作机器人与看管的其中一个囚犯的关系而已。直到后来他体内的魔力被限制得太久又开始作祟,发作起来他又会变得神志不清,甚至会有很疯狂的暴虐心理,想找人打架或释放自己的力量。
第一次的发作后引起了顾西宇挺大的关注,因为收押他的牢狱比较特殊,他既出不来,但发作时在里面发动的袭击最终只会反弹到自己身上。这时间久了,指不定真会造成他被自己弄死的下场。
时空要塞并没想把他们直接杀死,这自然不是顾西宇想见到的结果,只能想办法解决。
于是他们见面的次数逐渐变多了,顾西宇需要花比以前多几倍的时间加强对他的巡视与关注,同时还得寻找解决的方法。顾西宇会主动开口提问他一些问题,时间长了,他也会在过程中抛出几个闲聊般的疑问。
更多时候顾西宇都避而不答,反倒是一些无聊得可以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他会说。
比如——
“我喜欢黑色,黑色挺好。”
“昨天午餐吃的是肉排,你羡慕吗?”
“今天的内裤?白色的。”
闻星寒:“……”大抵是因为他们诞生的时代背景不同,一开始败阵下来的人是他。
他也渐渐发现这个叫做顾西宇的长官挺有个性,皮囊底下不一定真如他外表所呈现的那么冷淡无欲无求。
后来顾西宇好像找到可以帮助他减缓痛苦的方法了,因为他在下一次发作后清醒过来时,身体并没有像之前经历过的那样疼痛与遭罪。只可惜他没有精神状态失常那段时间里的记忆,不清楚顾西宇究竟用的什么方式,而他本人对于这种关键问题肯定是更加避而不答。
是偶然有一次在他发作后清醒过来,当时顾西宇正和负责辅佐监控他情况的斯文男人交谈,没注意到他比往常提前了一些苏醒。他眼尖地发现了顾西宇嘴角有些伤痕,而他的视线很快就被对方察觉,对方连一句话都没跟他说,只给他一个凉薄的眼神后就离开了。
顾西宇无疑是高傲的,即使他自身能力不如他强大,但至少在这层空间这座要塞里,他足够强以及拥有极高的权力。闻星寒在原来的世界是巅峰者,甚至脱离后也能在各处胡作非为,他骨子里也同样刻着相似的傲气。
他曾经以为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们两个人的关系至少比以前要好了一点点,面对顾西宇一如既往冷淡的态度,他偶尔也会有脾气。
可是他的小脾气很快就消了。
起因是他跟外面那位独自留下来调试他牢狱数据的斯文男人吐槽:“你们长官一直都是这样的态度吗?跟他一起共事,不会觉得他很难相处?”
斯文小哥比顾西宇好说话许多,耐心地回答着他的问题:“不会,顾上将人其实挺好的,对要塞的同事们也都非常和善。”
闻星寒表示自己看不出来,撇了撇嘴嗤笑道:“那他肯定被囚犯们深深厌恶着,他是不是还挨打了?挺想知道是哪位勇士,竟然敢对他动手,岂不是得被他以鞭刑处置得难以自理?”
不料斯文小哥忽然停下来,神色怪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半响后才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收回视线的同时回道:“确实是勇士,但那位勇士也没被罚,现在不正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吗?”
闻星寒愣住了,很快就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
原来最近几次他失控得过火的时候,是顾西宇独自进入他的牢狱,避免他胡乱以力量碰撞牢狱而遭到反噬,直接作为对手让他找到个可以宣泄的目标。虽然随着顾西宇对于他这座监牢系统数据的完善,能够通过空间里灵力的限制稍微压低他本身的力量——这是为了解决他失控问题最开始提出的方案,但面对他从更高层界来的对手,顾西宇即使再强大,多少也要挨伤。
只是很多时候他都会故意让受伤处落在能够被衣物遮蔽的地方,最近这一次估计是不小心,才会留了一道在脸上。
闻星寒当日蹲坐在牢房里的角落沉思了很久,也没睡觉,就那样待到隔一天。当牢狱外再次响起那熟悉的靴子踏地的声音时,他立刻就回过神抬起头。
顾西宇依然穿着万年不变的军服,腰上别着一捆黑色且具有威慑性的鞭子从外面走过,眼神没什么情绪波动地瞥了他一眼。只是他今天身上还披了件黑色的披风,披风的衣领高得从侧边角度看去正好能遮住他受伤的嘴角。
他习惯性地在控制台前打了下卡,闻星寒喉结滚了滚,没忍住问:“其实你们现在对这座牢狱的系统掌握已经非常完善,把我们这些囚犯抓回来后随时都可以弄死,为什么要塞不这么做?”
顾西宇的眼神有些疑惑:“要塞的存在不是为了强行消灭你们,而是不想放你们在外面闹事,除非你闹得太过火威胁了整座要塞与空间的安危。”
闻星寒可以感觉到他后半句话的语气里带上几分威胁。
俩人沉默了许久,他才又听见牢外的人说:“不论是谁,每个生命的创造与诞生都拥有他的存在与意义,不该被如此随意对待。当然,如果是那些提前践踏自己存在意义的,也没必要同情。”
说着,他忽然对他浅浅弯了一下唇角,弧度有几分冷意:“比如你从前做过的恶事,在我看来就算是糟践自己的其中一种方式。”
留下这句话后,他就带着无情的侧影离开了,又留下闻星寒一个人在牢狱里沉思许久。
从来就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道理,在他的世界里,生命就只有强弱之分,弱者就活该要被践踏与淘汰。就连他的诞生都是不受祝福的,是被爹娘所厌恶的,年幼起就被迫在外漂泊,摸滚带爬艰难求生。
他也几度厌恶过自己的存在,在那混沌的世界里,他找寻不到自己继续呼吸的意义。
从那之后,闻星寒再看顾西宇时,觉得这个平时看起来挺讨人厌的家伙都变了。好像仔细观察,能发现他故意稀释在冷酷底下的柔和,交流中偶尔不经意透出的,与死板的外表有着差异的性子,还有对于人生观上透出的积极面。
顾西宇或许已经从斯文小哥那里得知,他知道了他是如何在他精神失控时候提供帮助的事,反正从那日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出现了些许微妙的,难以察觉的变化。主要在于闻星寒不再如此敌视着他,也不会再说什么难听的话想故意激怒他,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和他之间的相处时,还会意外发现这人有的时候还挺讨喜。
顾西宇也没再特意去瞒着怎么帮助他渡过精神失控期的事,甚至还会对比他每次发作的数据,发现他恢复的时间正在缩短。根据他的推算,指不定再过不久他体内的魔力就能够得到缓和,又或者说是能被他自己努力掌控,不再像脱缰的野马。
顾西宇对他说:“你就是太放纵自己了。”
步天寒那个化身在修真界里忽然听见的话语,原来真的都是顾西宇对他说过的。
他当时在和他争辩自己成长的过往,却得到来自他的更多的鄙夷:“谁的成长路上没经历过黑暗,没遇见过几个恶心的人?”
他第一次见到顾西宇那只眼睛里透着他看不懂的深邃,像是沉沉地陷入非常不愉快的回忆里。
半响,他才又收回视线,平静地说:“我也经历过你曾遭遇的,就没和你一样,只想着报复与毁灭世界。”
“身体和思想都是你自己的,你要做能控制它们的人,而不是随意被它们掌控与摆布。”
闻星寒后来知道了,顾西宇没有颜色的眼瞳是瞎的,是看不见的。而且并非天生如此,而是生下来后被他的父母亲自弄瞎,具体什么原因其他人也不太清楚,顾西宇自个儿更是不会说。
回过神时,闻星寒才发现就这样小小的一件事,或许是顾西宇早就已经习惯了的事,他却替他在意。他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心理,只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位长官的关注多了起来。
不晓得从哪天起,他一天中最期待的就是见到那熟悉的身影从他牢狱外经过,在牢门边的控制台前停驻片刻。他庆幸着自己的牢狱有这样的闸门,可以通过许多道结合在一起的缝隙描绘出牢门外的人清晰的身影。在这简短的时间里,他们会像普通朋友那样交谈,多数时候甚至是无趣或无聊的问答,但仔细回想才惊觉,现在的顾西宇不管他问什么都会回答。
除了一些与要塞或牢狱相关的关键机密问题。
终于有一日,不自觉中或许已经对他降低防备的顾西宇听了他的话,站到牢门前。距离很近,近到他伸出手就能揪住他的衣领,强迫他在与自己隔着一道闸门的情况下更加贴近自己。
顾西宇里的眼神瞬间一变,变得警惕与危险。
他的语气还是很冷静,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合格上将:“你想做什么?”但显然如果他敢再进一步做什么,他马上就会用行动告诉他花儿为什么那样红。
闻星寒没想做什么,就那样与他对视片刻,调笑着问他:“长官,你想试试用两只眼睛看这个世界的感觉吗?”
他没错过顾西宇眼皮子底下一闪而过的惊愣与错愕,趁着他迟疑的那一会儿,他抓准机会施了法。
身为混沌界魔族大佬,他那两只魔瞳与常人相较自然也是不一般。他两只眼睛里承载着非常多的力量,是普通人受不住的灵力。而且有这双眼睛,他左眼能通阴阳,右眼可通天地,是他能够源源不断去获得新的力量最主要的秘密。
顾西宇瞎的那只是右眼,作为让他恢复视力的交换,他那只眼睛将失去所有的力量,变成最普通的一只眼睛,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比普通人正常视力还要弱一些。那些灵力都会转化到顾西宇身上,这在后期于他而言还会成为更大的帮助,即使他修习的不是他们混沌界的功法,但依旧能够提升他自身的能量。
同时,他在未来的修炼上也好,攻击或自保能力也罢,增进的速度都会比以前要弱上一半,这对一个背腹受敌的大魔来说绝对是致命的。
他也已经很久没再信任过谁,为哪个人做到这一步。但这一刻,他就是有股强烈的念头,想要把真正的最后一次赌在这个人身上。
顾西宇因为右眼处突如其来的刺痛闭上了眼睛,任他再用力挣扎,闻星寒始终都没有松开手,直到他再次睁开眼睛,眼底又滑过另一道震惊时才无声笑了笑。
那只眼睛的颜色依然很浅,从死白变成了浅灰,但比起从前的死气沉沉,多了一抹光。
“……你疯了吗?”顾西宇第一反应并不是喜悦,而是愠怒。
见顾西宇的视线落在他因为失去灵力的刺激,没忍住落下生理性的泪水的右眼上,脸上表情严肃得仿佛他瞎了一只眼那般,他不禁笑出了声。
他没有告诉顾西宇自己眼睛的秘密,只说:“你放心,我还没善良得愿意用我的眼睛去和你做交换的地步。你也知道我很厉害,帮你恢复个视力是轻而易举的操作。”
闻星寒抓住顾西宇的时候,察觉到他脖子上戴着一条链子。于是他在松开他衣领的当儿,还眼疾手快地顺走他脖子上的项链,态度散漫地对他说:“如果长官真觉得过意不去,就把这东西抵给我吧。”
顾西宇站在牢狱外,目光沉静如水,让人难以猜透他的情绪。他就那样盯着他和被他握在手里的项链许久,最终还是没开口讨要回,确认他确实没什么大碍后才冷声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别做多余和无谓的事。”
“我过得很好,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闻星寒握住链子的手紧了紧,链坠似乎是枚银色的飞鸟之类的设计,尖锐的边角刺得他手心微微发疼。
他在顾西宇彻底离开前沉声说:“我没有同情你。”
回应他的,是顾西宇走远的脚步声。他不知道顾西宇此刻的心情,但至少他是觉得满足的,顾西宇的反应和他以前接触过的自私自利,只为一己私利可以不顾一切的人都不同。
只是他也没忍住在内心反复询问自己,如果不是因为同情才做出这样的举动,那又是因为什么?
等他真正想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时,却有些太迟了。
那天是和往常没什么差异的一天,又是他一次精神状态失控后的苏醒。穿着白大褂的斯文小哥依旧坚守岗位关注他的实时情况,在他醒后第一时间给顾西宇汇报,后者也很快就来到他牢狱前,像往常那样用眼神和他打招呼,然后就开始关注系统数据。
只可惜平静并没维持太久,就跟他醒前的梦境一样,要塞出了事。
有个被确认了是从二层界误闯的空间凶兽袭击了要塞,与要塞中关押的有自我意识的囚犯不同,它们生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破坏与毁灭。每次的死亡却能够造福空间层,带来一定的稳定性与崭新的能量,前提是它们仅在他们该属于的空间层活动。
二层界的空间兽对第七层界的人来说就像是难以跨越的天堑,根本没有交手之力,不出多时,整个要塞就被它破坏得七零八落。不仅许多工作人员牺牲,就连关押的囚犯都被它吞食殆尽。
闻星寒天生对危险的感知力很强,知道外面闯入的家伙是连顾西宇都拿捏不住的存在,所以想要阻止他离开。
但顾西宇的态度也很明确,因为是他主管的要塞,所有的责任都在他身上。他不被允许临阵脱逃,即便知道是斗不过的家伙,也要做出最后的抗争。哪怕是死,也得与要塞共存。
闻星寒终究没能阻止顾西宇动手,他甚至没在第一时间把他从牢狱里放出来——闻星寒的牢狱被他设定成了双向的,外面的空间兽能力明显更要在他之上,如果它在处理完要塞所有人后也想袭击他,就会通过对牢狱的撞击产生反噬,到最后死在自己的手里。
但让闻星寒最为痛苦的是他无法逾越的那道牢门,他甚至不顾力量的反噬想强行冲出去,却落得伤痕累累的下场。那一刻他突然又厌恶着这座牢狱的闸门拥有那些能够让他看见外面景物的缝隙,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最后驻守着这座残破得,只剩下他这一方角落要塞的顾西宇,脆弱又坚强地执行着自己的责任。
他嘴角含着鲜血,目眦欲裂地隔着牢门注视他牵挂的人倒下,和这座要塞的所有碎片一同被那只可恶的是空间兽击毁。那一刻他才终于真正认清自己对顾西宇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意,而对于他无意识问出的问题,顾西宇的那句回应又是什么意思。
要塞是他的责任,而他是他责任里不可控的意外。身为长官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冷静,对要塞里的所有人事物保持一致的心理,所以他对其他人尤其是收押的囚犯们才总是那么冷漠。
然而他想要推开的所有人里,终究是出现了他这么个个例。
奈何当所有事情都捋清之时,却为时已晚。
顾西宇对所有事情的计算都把握得非常准确,包括他自己究竟能支撑多久,然后空间兽转而对他牢狱的袭击都拿捏得明明白白。在空间兽因为不断增强的多重攻击下,它最终还是把自己弄死了。就再空间兽死去没多久,他身处的牢狱对他的封禁也终于解除,那一刻他才明白顾西宇脑中对于这些数据的计算准确性究竟有多可怕,也终于知道他临行前在控制台拨弄了什么。
只可惜空间兽死后尸体就散成无数的能量点消失在这片空间领域里,绝望得闻星寒想要找到报仇的对象都无从找寻。他试图从飘浮在外的碎片与尸体中找到顾西宇,可是他在要塞远处打转了好几天,同样的地方来回看了好几遍,都没能找到想找的身影。
周围只剩下他一个活着的,但他却觉得自己像是已经死了。顾西宇是他漫长人生里好不容易抓住的一缕光,可残酷的命运却还是要强行把它给收走。
就那样失神了一小段时间,他那颗还完好的左眼魔瞳忽然有了些许感应。这也算是那件事情之后的意外收获,即使两股灵力已经被他强行拆开,他却惊喜地发现它们彼此间还存在着联系,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能有所感知。
他感知到了另一个魔瞳的存在,顾西宇似乎还活着。唯一不足的便是它无法给他个确切的定位,所以他只能凭借朦胧的感知开始在空间层四处游走找寻,这一找就找了很久。找得他的魔力在过程中又触发了好几次的失控,每一次醒来都会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地方。时间长了,这状态再结合迟迟没找到人,他整个人再次变得十分不稳定。
闯入第九层时空界时他已经几乎要失去所有的自我意识,只能借着心底深处最本能的执念去行事。他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想找的是什么,只知道那东西对他来说很重要,是他一定要找到的。
回想到这里,闻星寒心里难受得发紧。除了回忆起这些事,元神碎片已经回归,彻底与本尊融合的他现在也拥有所有任务世界的记忆。包括身处中枢站的主元神所有经历,他也都记得一清二楚。
病房的门忽然唰的一下打开,进来的看起来像是医护人员。大概是因为从前留下的可怕传闻,大家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失心疯的时候,连医生也只敢远远通过他周围的监护仪器总结他的身体情况。
闻星寒的嘴有些干涩,但还是努力用着沙哑的声音询问:“顾西宇呢?”
他的语气和眼神都很执拗,哪怕今日被困在这里,也强烈地想要见到想见的人。
医生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顾司令有点事正在和局长谈话,等他好了我就通知他。”
顾西宇没事,再次确认了这个事实的闻星寒在心里松了口气。同一时间,另一个问题也跟着冒了出来。
通过任务世界与主系统的观测可以发现顾西宇的状态与当初在要塞的时候有着些许差异,而且几乎可以很肯定他是已经没有了关于他的,以及要塞出事时候的那些记忆。
失去记忆的顾西宇对他会是什么样的态度?难道又得回到最初,一个囚犯与长官的冷漠距离和关系吗?
闻星寒越想越心酸,但转念又觉得至少他担心了那么久的人还活着,也没出事。再说,经历了那么多任务世界,顾西宇明显也有表现出对他的一些感情,至少在最后的修真界里,他是证明过了对他的感情——虽然方式很极端。
没记忆也没关系,这证明了即使重来,他们两个人还是能够走到一起。
抱着这样的想法,闻星寒在医生离开后没多久,猝不及防地又等到另一阵开门声。
再抬头看向来人时,心脏的跳动突然就停止了那么一小会儿。
面前的人与记忆中的模样相较并无太大的差异,就连眼神和脸上的表情,都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冷傲。只是他身上深蓝色的军服换成了银黑色,手里还托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复古金属盒子。
自动门在他进来后又小声合上,病房里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再无其他人,谁也没有先开口主动说话,房里安静得连浅浅的呼吸声都变得十分清晰。
明明醒来后嚷嚷着要见人的是闻星寒,但等人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突然又失去了声音。
这样的见面与那些小世界根本不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才是那个他思念多年,真正完整的顾西宇。他只能怔怔地盯着挺直了腰背站在房门口与他对视的人,深怕自己一个眨眼,对方就会如梦幻泡影般消失无踪。
就怕这也还是一场梦。
最终,主动开口的是房门前的那个人。
他用着平静的视线打量了眼病床上的男人后,忽然轻轻扬起下颌,漫不经心道:“闻星寒,听说你一醒来就哭着鼻子吵着想见我?”
话音刚落,他就见到床上跟个傻子一样呆呆注视自己的高大男人红着眼眶,又见泪水从他眼角滚滚滑落。
这落泪的模样已经不是顾西宇第一次见到了,上个世界他在血虐步天寒的时候也见他这么无声落泪过。然而即使再看到一次,他胸口还是觉得发闷得很,甚至比在小世界还要难受。
他抿着嘴,最终妥协般走到床边朝他靠近,甚至操纵着系统松开了他双手处的镣铐,让他能够活动。
床上的人却瑟缩了一下,微微抬起的手在半空中犹豫许久,才缓缓抱住了他。当那双手落在自己身上时,顾西宇甚至能感觉到它们微弱的轻颤,好像带着失而复得的不敢置信。
他把头埋在他怀里,能够隐约听见他难以自控的哽咽。仿佛是压抑在心里许久许久的东西,这一刻终于撑不住彻底解放宣泄,也终于不需要再如此紧绷着。
“我找了你好久。”
此刻的闻星寒是少见的脆弱,脆弱得像个小孩,边掉泪边喃喃着倾诉自己的委屈。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顾西宇垂着眼睑任由他紧紧拥住自己,此刻的表情也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唯有眼睛底下的微光泛着被他收敛多时的柔和。
他淡声回问闻星寒:“不记得什么?”
“比如不记得你说我看起来很好日吗?”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来啦,原世界的收尾应该不会太多,几章内完结的事(主要是因为粗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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