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秋平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回想起现在这一幕。
时间并不能冲淡这份记忆, 反而会将这幅画面描边,镌刻,使它历久弥新。
很多很多年以后, 阮秋平依旧能清晰地记起这时的天气, 天边云的形状, 身旁路人说的话,以及地上那身喜服上被腐蚀掉了脑袋的银白孤鹤。
他记得那片迅速消失的白骨,记得自己扑上去握住的那个指关节,记得郁桓的整身尸骨在他面前消失不见,唯独留下了被自己紧紧握住手心里的一块儿指骨。
他也记得自己抱住那身空荡荡的喜服,茫然环顾四周,想确定这一切都只是幻镜, 他恍恍惚惚地去摸身旁的树, 去抓地上的草,去寻找幻镜的出口, 他记得自己从茫然变得焦躁,从焦躁变得愤怒。
他记得自己失了智一样地抓着一个路人,先是询问他刚刚发生了什么,又语无伦次地大喊这幻镜的出口在哪里。
那小仙被吓得鬼哭狼嚎, 便有见义勇为的仙人将阮秋平一掌击倒在地。
那人并未使多厉害的法术,阮秋平却晕了过去。
阮秋平再次醒来是在医药馆。
药仙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节哀顺变。
阮秋平抬起头看他,问:“…为什么?”
药仙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可还记得郁桓曾经重伤过。那是他当时太急于求成了, 所以便自行请了第二十二阶神级的天雷, 可惜他没成功, 反而受了重伤……我当时说他没什么事, 其实是骗你的, 他伤得很重,只是用药物和神力在勉强支持,如今没支持住,便殒命了……你也可以自己查典籍,从古至今,为了升神阶历天雷而亡的,不在少数。”
阮秋平定定地看着他,手死死攥住被单,问道:“那为什么,他连尸骨都保存不住?”
药仙说:“他是吉神,由气凝成,他身体早就垮了,只是在勉强支撑,勉强支撑的那段时间,全是在提前消耗身体中的气……如今撑不住了,尸骨上的吉运也没了,便难以维持形体。”
“那为什么,他鲜血能腐烂衣物?”
药仙:“……这我不知道。”
阮秋平又问:“那你能诊诊我吗?”
“诊什么?”
阮秋平左手忽然拿出了一把刀,在自己的右手手臂剜了一下。
鲜血如注,很快便浇湿了雪白的床铺。
药仙慌忙为他止血:“你做什么?!”
阮秋平道:“我只是想让你诊诊,诊我一介霉神,为什么鲜血却没了腐蚀之力。诊我一介霉神,为什么下凡历劫的令牌上,却写着气运之神。诊我,一届霉神……为什么偏偏能维持得住吉神死后消散的尸骨。”
阮秋平摊开手心,露出那根森白指骨,他抬头看向药仙的眼睛,漆黑的瞳孔止不住地轻颤,他一字一句地问道:“……最后再诊我,身体中的内丹,到底是属于霉神的,还是属于吉神的?”
药仙白胡子抖了一下。
在阮秋平自剖内丹的威胁下,药仙终于告诉了阮秋平所有事情的真相。
“……其实当时你被那四十九道天雷伤得不轻,内丹几乎要碎裂,若放着不管,怕是活不过两刻。那时郁桓好歹封了神,若是想散尽修为修复你的内丹也是可以的,只是他若修补了你的内丹,你便仍旧是霉神,仍旧要遭失亲之劫……他也知道你是下定了决心要提前自裁的,所以他便直接与你换了丹,还篡改了《气运之神》那部典籍,想帮你清除所有隐患。
“换了内丹后,他身体破败不堪,幸亏他已封神,且骨血皮肉中仍留存着吉运,这才让他得以多苟活了些时日。只是没多久,他便又将自己皮肉中的吉运输到了藏运球里,要保你历劫顺遂,用完皮肉的吉运后,他已决心赴死了。
“只是不知道为何,你封神的消息传开那一天,他又来找我,说自己想活下去……我们试了很多种方法都不管用。我们甚至想过继续换丹……可内丹哪里那么好换,你和他能换丹,是因为你们一个是吉神,一个是霉神,同样是由气凝结而成的,普天之下,除了你们二人,无人再能同你们换丹了,郁桓那段时间甚至想过更换妖丹……可妖丹也不行。我们试遍了所有方法,可所有方法都无济于事。三天前,郁桓想转投成凡人的想法失败后,他便也彻底放弃了。
“现在你成了气运之神,也是郁桓努力的结果……他内丹强悍,入了你的身体,很快将你皮肉中的霉运清除,还正更改着你仙骨中的气运,只是气运之神,是由气凝结而成,先生骨,再生丹,最后生皮肉。骨上气运弱而久远,为根系。所谓根系,便绵延难散,因此你丹上的吉运与骨中的霉运相缠绕制衡,便成了气运神。”
药仙说完后,沉默了半响,然后转头在书柜上翻了翻,拿出一封信。
“郁桓早知道不能永远瞒得过你,但他以为至少能瞒到你封神后……所以便在我这里留了一封信给你。”
阮秋平记得这纸。
昨日在篝火旁,郁桓便在这上面书写着什么。
郁桓当时骗他说是下凡计划,原来是遗书。
阮秋平攥着这份遗书的时候,忽然感到了一种很尖锐的疼痛。
他缓缓将这封信打开。
与上一封有些仓促潦草的字迹不同,这封遗书笔锋温柔,字迹认真,阮秋平看着这些字,仿佛都能看到郁桓坐在那团火堆旁微笑的模样。
“致阮阮:
我从未想过我还会给你写第二封遗书。
思索良久,却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
你现在应该历完劫,封神成功了吧,不知道受了几道金光。
虽说是金光越多,修为越高,我却是希望你能少受一些。
我食言了,没能下凡去陪你。我还骗了你,没能活下去,和你长长久久在一起。
对不起。
你曾说,你希望我这一生永远幸福、快乐。
你做到了。
我现在坐在火堆旁,给你写这封书信,你在海边捞鱼。我看着你的背影,已经感受到一种很浓烈的幸福了。
这都是因为你。
神仙的人生那么漫长,枯燥和无趣,但是因为你,我竟觉得这一生活得如此有意义。
谢谢你。
阮阮,我记得,我曾经在离去之时,躺在病床上看着你的眼睛,却不敢说我爱你。因为我怕那句告白会迫使你也要违心地说一句我也是。
我刚刚便在想,明日与你分离,是否还有勇气说出一句我爱你。
我想我可以。
阮阮,你一定不知道,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你。
我曾在暗处里久久地看着你,所以我知道你是有多么温暖善良,多么坚强乐观。我见过你受伤,我也见过你哭泣,我还见过你笑着擦干眼泪,很快恢复所有创伤。所以阮阮,这次也不要伤心太长时间,快快恢复好不好?
其实仔细算算,我们两人也只不过相处了不到一年而已。
你百年后,千年后,也许便能忘了我了。
世上的人总是要分别的,仙人也是。
我希望你日后偶尔想起我,会觉得有种短暂的幸福与快乐。
因为阮阮在我的生命里,便扮演着这般角色。”
阮秋平打开这封信的时候,内心其实有一种凄惶的愤恨,简直想撕掉这封遗书,剖了身上的内丹,随郁桓而去。
可看完这封信的时候,却觉得郁桓轻轻地拥抱住了他。
告诉他。
我很幸福,没关系,谢谢你。
一种难言的情绪翻涌了上来,从心脏处蔓延扩散,阮秋平无力地蹲下去,将那封信贴在心口,悲悸地痛哭了起来。
郁桓没了完整的尸骨,便只能做个衣冠冢。
郁母说这件事时面色苍白:“……你弄吧。郁桓前几日对我说,他死后应当是不留尸骨的,还说,你知道要把他埋在哪里。”
郁母顿了一下,说:“我听他叔父说,你手里还存了他一根指骨,可否……随衣冠一同埋下,也算是一个正经的坟了。”
阮秋平将那根指骨紧紧攥在手心里,背到身后,摇了摇头,说:“不要。”
阮秋平还是将郁桓的衣冠冢设在了那棵苹果树下,他这次选棺的时候,选了一个双人棺,放上了郁桓的衣物。
郁桓那枚婚戒被鲜血腐蚀得不像样了,阮秋平用法术将这枚婚戒复原,重新戴在了脖子上。
随婚戒一同挂在脖子上的,还有郁桓的指骨。那根骨头堪堪穿过戒指中央,像是郁桓的无名指正戴着那枚戒指,紧贴上阮秋平的心脏。
郁桓作为凡人死去的时候没立碑。
可现在他是吉神,好歹也是要立一块碑的。
碑是阮秋平立的,是白玉碑,中央刻了五个大字。
“夫郁桓之墓。”
此后年年日日,日日年年。
这块儿白玉碑光新如故。
春去冬来。
苹果树结了果。
这棵果树又高又壮,可结的果子却又酸又涩。
果树上坐着一位仙人,身穿一身红衣,将手中那颗酸果啃地干干净净。
一阵喧嚣传来。
新搬来的邻居家小仙童想爬树上偷摘苹果吃,却被那仙人用果核毫不留情地砸了脑袋。
另一个稍大的仙童,慌忙将那小孩儿拉远了些。
“快走,咱不能来这儿!”
“为什么啊哥哥,我想吃苹果。”
“那苹果树是气运神的,那气运神是个怪脾气的坏仙人,明明该封神了却迟迟拖着不下凡,成天就待在这后山,守着那块碑和苹果树,一点儿都不让人碰一下……我同学那天碰了一下那棵树,都被他打哭了,可吓人了。”
……听到了吗,郁桓。
传闻中的气运神平躺在树枝上,闭上眼。
他伸手握住心口那枚指骨,挑衅地弯起了唇角。
我既不温暖善良,又不坚强乐观。
你失望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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