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成三十三年, 帝下旨, 重开东宫, 立皇八子为太子,承祧守器, 继文统业。
朝堂之上, 文武百官见识过皇帝是如何雷厉风行地将王氏一族彻底从朝廷重臣的名单中抹去,即使私下如何不服, 明面上也不敢当庭违逆君命,皆跪地领旨。
至于他们暗地里起的小心思, 皇帝也懒得理会, 全都交给景谌去应付。
要继承皇位的人, 总不能一点风雨都不沾。
由钦天监选定的册封吉日恰好在先帝祭辰的前两日, 皇帝便做主, 第一日于太和殿举行册立太子大典,第二日是百官朝贺并正式颁诏以告天下, 第三日正好让新出炉的太子跟着皇帝一起祭天地、祭太庙, 以示神佛先祖。
一整套繁琐而盛大的典礼下来, 乔虞近半个月都没见着皇帝和景谌父子俩, 直到景谌一家正式搬进东宫, 前来向乔虞请安的时候, 才见着人。
她见身着杏黄色四爪蟒袍的景谌, 扬着熟悉的灿烂笑容对着她行礼时,愣了一瞬才恍然回神,笑道:“太子殿下真是越来越威风了。”
听这称呼从她口里说出来, 景谌难得有些赧然:“娘,好不容易见您一回,就别取笑我了。”他笑盈盈地望着乔虞,黑亮的眸中担忧的神色一闪而过。
“秋暑才刚刚过去,您这儿怎么都烧上炭了?”
景谌隐约记得,小时候每每入冬,母妃都细细叮嘱奶嬷嬷不能在他房中放太多的炭火,就算放也只能放在屏风外头,就在门边,保持空气的流通。
可这会儿,他一眼望过去,殿内至少摆了三盆炭火,将里头烘得同火炉一般,他只站了一会儿就有些热意,而母妃身上还裹着件披风。
乔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以为意:“马上就要换季了,不过是底下的人担心我受风寒,过于慎重了。”
景谌不动声色地将这事记在了心底,徐氏见状,挑了几件以珏的趣事儿温言笑语着说出来,逗得乔虞展颜开怀,倒是许久不曾这般畅快了。
徐氏又道:“等明日,妾定带着以珏来给您请安。”
乔虞笑了笑:“不必了,才几个月大的孩子,经不得风。况且你们刚刚迁进东宫,处处都要适应,多得事忙,再过段时间安定下来了再说来陪我,也不迟。”
徐氏知道她这是体谅自己,感激地应承下来,反倒是景谌在旁听了这番话,暗暗皱了皱眉。
等用完午膳,徐氏体贴地率先体贴告退,有心让他们母子俩单独相处。
她一走,景谌面上的轻松笑意就收敛了起来,“娘,您老实跟我说,对您现在的身体状况,太医是怎么说的?”
他目色沉沉,连乔虞都感受到了几丝压力。
心里感叹着孩子终于是长大了。
她淡淡笑道:“太医口中左不过就是那些好生调养的话。”
景谌也知道宫中的太医向来不求有功但愿无过,憋不出实话来,厌恶地皱眉:“我非得去太医院好好问问不可,若是不肯出力,大不了全换一批太医。”
乔虞扑哧一笑,对着他招了招手,待景谌走进,便拉了他的手,让他在床边坐下:“你呀,现在该自称‘孤’了。”
“……我还有些不适应。”拖长的尾音透着淡淡撒娇的意味,能让他这样放下心防,将真实的情绪说出来,天下也就只有她了。
“你总要适应的。”乔虞眸中漾着如碧波般明媚而温柔的光芒,轻声道,“景谌,你怨过我么?”
景谌奇怪道:“我怨您什么?”
乔虞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忽而略带释怀地笑出了声:“我家乖宝果然是个乖孩子。”
风清朗月的太子殿下咻一下红了脸:“娘,现在乖宝是以珏的名字了。”
“我可不管,在我这儿,乖宝一直都是你呀。”
说不出是羞耻还是开心,景谌感受着心间复杂的情绪,无奈地笑开,或许对他来说,母亲最为特殊的就是,在世人都视他为下任国君,或恭敬或期待或审视或敌对……唯有在娘这儿,他永远只是为人子罢了。
“其实我原先是没盼着你要当皇帝的。”乔虞感慨着叹道,“这个位置太难坐。”
“你从小就想向着你父皇看齐,可就是你父皇,坐在皇位上就是游刃有余么?”
“高处不胜寒,为君者,考验的不光是能力,更是心性。”她看着景谌的目中忍不住掺杂了一丝忧虑,“你虽经历过不少小磨小难,却是众星拱月般长大的,事到如今,我还能嘱咐你的便是守住本心。”
景谌安静的听完,心中莫名冒出一丝不安,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娘……”
乔虞利落地打断了他:“你听我说。你从小到大,我也没特意让你亲近过乔家,但他们到底是你的外祖家,若能照拂就照拂着,却不能过度,过犹不及,王家世家名门,十几代的教养传承,在权利面前尚且移了心志,你拿捏着,疏远着,有时候反倒是保护他们。”
“前朝的事儿我掺和不了,便只跟你说一说内宅女眷。徐氏是个好性子,你记着,日后你有了得心的女子,也绝不能越过正室,就算徐氏有做错的地方,闭门教妻,不能闹到外头去,惹得旁人心大起来。先帝如何做的,你父皇又是如何做的,你都知道,必要以此为戒,后院不稳为祸之源,万不能轻视任何一名女子,人要是聪明起来,男女还有区别么?咳咳……”
景谌一急,忙上前扶住她,替她顺着气:“您快歇一歇吧,话都留着以后再说,有什么来不及的。”
静立在旁边的夏槐不知何时红了眼,飞快地去到了杯温水来侍奉着乔虞一口口喝下。
她这才感觉好受些。
乔虞接过帕子擦了擦唇边的水渍,急促的气息慢慢缓和起来。
景谌见她脸色虽然苍白,眸中的光彩却是奕奕有神,提起的心总算放了下去,出口的话还是带着责怪:“您身子不好就该小心着,我是您儿子,平日再怎么样您一句话我肯定是过来的,就由着您训好不好?”
乔虞笑着应下来:“好,听你的。”
这边景谌还想着怎么从繁重的政务中抽出时间陪伴关怀他病弱却不听话的老母亲,结果还没把手头上的事先忙完,就听他英明神武的父皇轻描淡写地跟他说:“朕打算带你母妃去行宫散散心,你既是太子,就留在京中帮朕处理政事吧。”
景谌:“???”
“不是父皇,儿臣尚且年幼,不能但此重任啊。”
皇帝淡淡瞥了他一眼:“遇到点困难就退缩,朕是这么教你的?”
景谌觉着自己好像从那一眼中看出了鄙夷:“……”
最终屈服于父皇威严下的太子殿下只能无奈地接受了不但见不到自家母妃,手头上的政务还越减越多的悲惨现实。
皇帝心安理得地把朝政丢给儿子,转头就带着爱妃去行宫中游山玩水,优游自在。
乔虞确实是十分喜欢行宫中的景致,尤其是里头的一池温泉,在天气冷的时候进去泡一泡,瞬间就神清气爽起来。
可惜随行的齐太医非说她的身体状况不适合泡温泉,故而在皇帝的强势命令下,夏槐和南书日日看着她,连接近几步都会被念叨得不行。
后来乔虞想了个法子,指使一个去煎药一个去端点心,自己偷偷溜过去了,结果临下水的时候还是被技高一筹的皇帝给逮住了。
不过在她柔声撒娇,软硬皆施的连番攻势下,皇帝耐不过她,只能放宽了条件,让她下午泡了一刻钟,随后又命齐太医给她想法制出了药膳,亲眼盯着乔虞喝下去才罢。
不得不说,行宫中自然宽松的环境,以及皇帝的纵容宠溺,使得乔虞着实有些乐不思蜀起来。
皇帝也觉着乔虞离开了皇宫,仿佛禁锢在身上的枷锁和巨石一下子都挪开了,原本就不怎么在意规矩体统的性子越发的恣意妄为、无所顾忌。
相处数十年,皇帝却觉得好似是直到今日才真正认识了她本质是个怎样热爱自由又热爱自我的人。
这种感觉十分美妙且难以言喻,令他宛如一朝回到了年少轻狂的时候,不用时时去想自己的言行是否够周全。
于是,两人彻底在行宫中玩疯了,其中主要都是乔虞起的头,可怜皇帝威严端重了半辈子,这会儿回想起来,连怎么玩儿都忘了。
白日里泛舟池上,夜晚则是赏月谈心。乔虞还起了兴致想亲手为皇帝做顿饭,最后炒了一锅炭色黑鸡块出来,皇帝很给面子的吃了几块,倒把张忠吓得不行,生怕把他吃出什么好歹来。
皇帝也没有闲着,这年头没有照相一说,乔虞便缠着他逛遍了行宫里里外外的盛景,但凡遇上格外中意的,就让皇帝将她站在这幕美景中的画面画下来。一个月下来,也收集了一小摞,乔虞还得意洋洋地要夏槐收好装订成册,回头她要作传家宝用,让子孙后辈好好欣赏欣赏她的绝世姿容,以及皇上精湛卓越的画技。
夏槐和南书看着主子兴致勃勃的模样,连着精神都好上了许多,心里不由欣喜,想着主子的身子总算有好转的迹象,这儿又比皇宫中暖和,想来这个冬天,主子是能安稳渡过去了,等到来年再养一养,真能恢复如往日的康健也是可能的。
谁知,骤然间,情况急转直下。
腊月初,景谌从宫中送来了信,询问二人的归程,毕竟到了年节,皇帝总不能不露面的,尤其年后过一月又是万寿节。
无论皇帝也好,乔虞也好,都不大想回去,不过皇帝到底比她多些克制,心中固然不情愿,但转头就吩咐底下人定下回宫的章程。
就在他安排好一切,烦恼着怎么能哄的乔虞回宫时,就见夏槐急慌慌地前来通报,脸上的泪痕未褪,十分狼狈,只心慌意乱、来来回回说着:“主子不好了…主子不好了…”
皇帝的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僵硬地在原地怔忡了一瞬,才冷目直直看过去,厉声道:“大胆!”一口气吐出,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大步飞快地往乔虞的住处走去。
门口乌泱泱地跪了一地的人,皇帝半分眼神都没分过去,径直向里屋走去,只有个南书跪在床边痛哭,哽咽着连声唤着:“主子……”
皇帝抬手掀开床幔的手都带着微微的颤抖,当那张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上头灰白的脸色化作一抹尖锐的箭芒,直直射入他的心口。
“虞儿……”皇帝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发不出声音。
他闭了闭眼,低吼出声:“太医!太医呢!”
南书流着泪说:“回、回皇上,太医都跪在外头请罪,他们方才都为主子诊断过了……都、都说……”终究是泣不成声。
皇帝的声音反而把乔虞的意识给唤回来了,她虚弱地半睁着眼:“皇……皇上。”
皇帝也顾不得其他,忙握住了她的手,肌肤相触间冰凉的触感令他心神俱荡,强忍着放柔了声音:“虞儿,别怕,朕在。”
乔虞连笑得力气都没有了,只勉强勾了勾唇:“皇上,你、你是哭了么?”
像是同以前那般狡黠而灵动的调笑他:“别、别哭呀,您都多大了……我都不爱哭了。”
皇帝看不见自己现在的表情,自然不知道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即使微笑时候也凝结着冰霜的黑眸总算化了,隐约可以看见些许水光。
“你先别说话了,留点力气,”皇帝安抚她道,“朕立马将太医们都选过来,便是访遍天下,朕就不行找不出个能治好你的神医。”
乔虞微微摇了摇头,幅度小都看不出来了:“不用麻烦了……我若是就止步在这儿,虽然遗憾,但……至少能了却您的一桩心事。”
皇帝一怔,待反应过来她言下之意,心口处猛地一空,寒风呼啸着在里头乱撞,凌冽而凶猛的咆哮声让他一瞬间喘不过气来。
平生,头一回,他慌乱无措:“虞儿,朕、朕没有想要你……”剩下的字他是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乔虞轻轻笑道:“皇上,我知道您的苦楚,所、所以并不怨您,谁叫……谁叫我今生就同您连上红线了呢?”
皇帝一时语塞,只能连声让她坚持着,不要睡过去,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觉,自己语气中那隐约的恳求。
他是真盼着她能活下去的。
乔虞深吸了一口气,将胸口处的压抑感缓解了一些:“皇上……谢德仪……”
皇帝紧紧握住她的手,指关节处都有些泛白:“朕知道。”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忽然想到了什么,“朕、朕再留着她几月。”
他不能让谢氏去打扰她。
如果谢氏所说为假,那么他和虞儿会到如今这境地都是她的罪过,合该万死:若她所说为真,那么既然虞儿要离开这个世界,她又凭什么安然地继续活着呢。
闻言,乔虞面上紧绷的神情缓缓舒展开来,唇边安详满足的笑意带起的脸颊处的梨涡,霞光荡漾,一如初见时的明粲干净,她用着最后一丝力气,吃力地反握住他的手:“你、你和乖宝……都要好、好好的。”
那双令他钟情难舍的明眸中,灵气氤氲的光芒逐渐散开,天下最美的景色在他眼中一点点失去光彩,化作一片荒芜的黑寂,最终连那抹黑暗都看不见了。
“主子?主子!——”
皇帝蓦地僵住了身形,有些茫然。
南书撕心裂肺的哭嚷声在他耳边渐行渐远,仿佛被一道特殊的屏障隔绝在外,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两个人。
现在就只有他自己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之后的一章可以理解为后续,也可以说是皇帝的个人番外~
敬请期待啦么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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