箧笥摆在墓室的甬道边, 黑白花纹的小狸猫枕着自己的小爪子,睡得迷迷糊糊的。
当猫真是太惬意了,虽然最近颇受冷眼, 但是某猫毫无自觉性, 仍旧是大摇大摆,骗吃骗喝。不过现在……
穿着一身大红寿衣的老鬼俯着身子, 低头瞧着猫, 时不时发出啧啧的声音。狸奴好梦被惊醒,不耐烦地伸了下爪子。
“阁下这是当猫上瘾了吗?”龙飞相公笑呵呵道:“百年前, 我曾见过您一面, 可真是印象深刻,至今难以忘怀啊。”
百年前他还是个小鬼,给时任的金华城隍当军师。听说当时的黑山上有大妖, 本事极大, 因此跟城隍爷一起去招安。也就是那时,他们见过一面。
狸奴睁开明亮的猫瞳, 瞅了瞅他, 没说话。龙飞相公蹲下身子, 悄声道:“嘿, 你放心,我不会跟他们说出你的身份。他们抢你房子, 还想抢我后世孙子,咱们才是一条绳索上的蚂蚱, 要齐心协力把他们赶走……”
他唠唠叨叨说个没完,狸奴抖了抖耳朵,实在是不想听下去。他从箧笥上跳了下来,龙飞相公立刻跟了上去。
“阁下去哪?我家地宫很干净, 没得老鼠。”
狸奴停下脚步,回眸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龙飞相公又笑道:“得嘞,您老随便逛。”
目送狸奴的背影远去,他又叨叨了一句:“也罢,老夫就看你能装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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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墓的饭桌设在大堂里,龙飞相公派了一个纸鬼去喊他们吃饭。
这纸扎人浓妆艳抹,涂着浓浓的腮红,穿着大红大绿,多看几眼晚上都要做噩梦。米步云禁不住道:“老翁,这是你的爱妾?”
龙飞相公的脸都绿了,道:“我是个死人,我又不能决定我的子孙们给我烧什么玩意儿。”
几人在饭桌旁坐下,就连狸奴也分到了一个单独的木凳,在上面乖巧地坐着。饭桌上摆满了酒肉,看起来跟阳间的一模一样。
除了戴生,其余人都不敢吃,生怕这是什么腐烂的食品,毕竟龙飞相公已经死去多年了。
龙飞相公看他们都不吃,难以理解,道:“你们还怕我下毒不成?这饭菜虽然隔了十多年了,但也是我墓里最新鲜的……”
他的话音未落,戴生惊恐地看了他一眼,他原本在啃一块排骨,现在忽然觉得口里的肉不香了。
寒光淡淡一笑,人到地下,如同半鬼,其实也是能吃一些鬼的食物的。她问:“老翁,这些都是你的祭祀吗?”
“死了那么多年,祭祀早没啦。”提起不孝子孙,龙飞相公就挺颓废的:“三代以后,就没人了。就算是宗祠祭祀先祖,分到我头上,也没几个呀。这些吃食,以及我施舍的水粥,都是从城隍爷那里讨要来的。做鬼啊,也不容易。”
米步云道:“那您咋不投胎?还在这里受气?”
“投胎做什么?当然是当鬼自在。”他露出了诧异的表情,道:“不用考科举,不用愁田赋,不用生孩子,不用怕病痛。虽然我的墓里有点冷,但是比起投胎当人,我还是宁愿做鬼。”
他这一番话,倒是触动了寒光的心事,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龙飞相公:“这么说,当个鬼修也不错?”
“当然!我总算明白,为啥皇帝继位,先给自己修墓了。这墓啊,是越大越舒服,我该生前就为自己准备的。”他指着大堂里的陪葬品,道:“虽然比不上薛老婆子,但是咱自食其力,日子倒也过得去。”
呕吐完毕的戴生羡慕地抬起头:“老祖宗,我也想当鬼了,临死前给自己烧几十个纸扎美人,岂不是快活似神仙?”
“你给我闭嘴。”龙飞相公用筷子敲击他的脑袋,阴沉沉道:“给你烧个棒槌要不要?”
戴生:“呜……”
龙飞相公给猫夹了块鱼肉,狸奴嫌弃地移开了眼。龙飞相公似笑非笑,对寒光道:“老夫虽然久居古墓,却也知道外界的动闻。听说褚观主踹了黑山老妖的老巢?”
寒光漫不经心道:“那是老天爷劈他,跟我没关系。”
“那……”龙飞相公循循善诱:“褚观主怎么看待这位黑山老妖?”
老妖?寒光虽然占了人家的巢,但从未细想过这个问题。她忽然想起那块刻了字的匾额,倒有几分东方不败的味道。
她漫不经心道:“应该挺变态的吧。”
狸奴:“……”
龙飞相公一边用余光瞥猫,一边强忍着笑意,这个糟老头子其实坏得很。他故意道:“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没死,万一他……”
他欲言又止。
“嗯,没事,如今道观是我的。”寒光与他初次见面,也不想说什么实话,就随口道:“若是长得好看,我就留他铺床叠被;若是太丑,就送来给你端茶倒水。”
龙飞相公不觉干笑:“不敢……”
寒光道:“你紧张什么?”
他赶紧掩饰了过去,打了个哈哈,笑道:“玩笑而已,玩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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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后,戴生又被龙飞相公催着去读书了。
地下不知日夜,才一会儿,米步云就闲的浑身难受,他现在特别能够理解戴生了。任谁在这种古墓里待下去,没日没夜的读书,不是疯了,就是考中进士了。
龙飞相公倒显得精神抖擞:“来啊,把老夫的麻雀儿拿来,咱们一起打麻雀。”
在这一带,‘打麻雀’就是‘打麻将’的意思,麻将起源于太仓的‘护粮牌’。纸鬼将竹制的筹牌取了过来,龙飞相公看了一眼,感叹道:“这还是老夫的陪葬啊,一直都是一缺三,今日总算是齐了。”
寒光会打麻将,但是华夏之大,麻将的玩法太多,这种原始的筹牌她更不会。她刚想拒绝,龙飞相公就痛哭流涕:“当鬼的寂寞你们懂吗?都怪我的不孝子孙,给我烧什么麻雀儿,他们倒是下来陪我打啊。”
一说到不孝子孙,他就没完没了 。
寒光看这玩意实在是头疼,她想了想,道:“要不,我给你画一种一个人就能玩的牌?您老要是打麻将上瘾了,万一把我们扣留了,怎么办。”
“一个人?”老鬼有点心动。
“嗯。”寒光点头:“拿硬纸,还有剪刀,毛笔以及颜料来。”
纸鬼去取来了材料,寒光让他们将纸剪裁成纸牌的大小,然后模仿后世的纸牌,画了黑桃、红心等……纸牌上的几个字母,就用甲乙丙丁代替了。
寒光简单讲了下,然后教了他们几个单人玩法,以及斗地主。米步云提议,将斗地主改成斗老妖,更接地气。
龙飞相公目光诡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
“叫老妖。”
“不叫。”
“不叫。”
“三分。”
寒光在一旁负责当语音提示,饶有兴趣地看他们打牌。俩人一鬼初次接触这种纸牌,都玩得很开心,就连明素都面带了笑意,跟龙飞相公一道,联起手来斗米步云。
在场唯一觉得很无聊的,应该是狸奴。每次听到‘斗老妖’的字眼,他的耳朵都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啊!”龙飞相公忽然兴奋地喊了一声,丢出两张牌:“炸你!”
一张皇帝,一张太子,将米步云炸得面如死灰。这一局差不多要结束了,龙飞相公得意洋洋,纸鬼忽然走了过来。
她脸上的粉看起来都能抖下来,神情僵硬,对老鬼道:“主人,薛郡君烧来信,说让您将书送回去。”
“这薛老婆子。”龙飞相公的笑容一敛,顿时有些烦躁:“才借了几天,就来催,真是小心眼……”
他从座位上起身,飘去配殿里,将戴生书案上的一些书搬了回来。他离世已经百余年了,对当下流行的文章也不太懂,因此前一久,去薛郡君的府上借了些书来。
幸好他已经让戴生全部抄录了,现在唯一心烦的是,他并不想见到薛郡君那个老婆子。而且,他想玩牌。
龙飞相公的眼珠子溜溜转了一圈,笑嘻嘻望向寒光:“褚观主啊,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呢……”
“既是麻烦,就不必说了。”寒光道。
龙飞相公笑容一僵,寻思了一会儿,心中又有了主意。他对寒光道:“褚观主光临寒墓,如果看上了什么,尽管拿……”
“我一个大活人,要你的东西做什么?”
他笑道:“有备无患呀,这就像嫁妆一样,从生下来就要备着。”
寒光心中一动,今日与他闲聊,倒觉得做鬼修也不错,自己是该准备着了。她斜了他一眼,淡淡道:“何事?”
龙飞相公捧起那摞书,看起来如释重负:“小事,将这些书送还给薛郡君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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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墓外已是黄昏时分。
这位薛郡君住的有点远,在北方的广平府,寒光土遁到了那里,天色已经很晚了。她立在荒山野岭之中,夜风吹动草木,发出萧萧的声音。
狸奴在她的脚下,喵呜了一声。
寒光想了一下,还是将猫抱了起来,万一跑丢了被豺狼吃了怎么办。狸奴在她怀中还有些不自在,自个爬到了肩上。
她嫌弃地弹了下肩上的土:“你好脏。”
狸奴:??
近来她虽然怀疑这只猫,但苦于没有证据,只能不咸不淡的养着。不过这猫应该是母的,因此她也不忌讳。
寒光从袖中掏出一张黄纸,用火折子点燃后,朝空中一洒。
火焰化作点点星光,宛如一条金色的彩绫,在朝前飞舞。寒光跟随彩绫往前走,不多时,踏入了一片树林,树林深处亮着灯光。
前面有一户人家,近前,是高门大院,寒光伸手敲了敲门。
很快有丫鬟前来开门,寒光定眼一瞧,这是个女鬼。丫鬟问:“你是谁?”
“奉龙飞相公之命,来郡君的府上归还书籍。”
丫鬟面无表情道:“你随我来吧。”
寒光随她走入府中,见左右的仆妇很多,都是鬼。薛府是典型的北方建筑,轩昂壮丽,正堂灯火通明,隐隐传来骂人的声音。
丫鬟领她入内,对坐在主位上的一个老婆子道:“郡君,龙飞相公派人来还书了。”
寒光抬眼望去,那老婆子银发高鬓,神情严肃,被一群丫鬟簇拥在中央。正堂的地上,还跪着一个穿金戴银,浑身绫罗绸缎的妇人,寒光看不到她的正脸,只能看到她在捏着帕子擦眼泪。
她简单行礼,道:“在下奉龙飞相公之命,特来还书。”
“哼,这个老东西,不催他还不知道还!”薛郡君看起来很生气,将龙飞相公数落了一顿。她脾气大,骂人不留情,寒光总算明白老鬼为啥不愿意来了。
她无所谓地听着,反正不是骂她。这个薛郡君是个过得很滋润的鬼,周围鬼都对她唯唯诺诺,处处小心奉承。
终于等薛郡君发完火,寒光正欲告辞,那跪在地上的女鬼忽然侧头,将发鬓上松散的簪子扶了扶。
这女鬼……有点眼熟?
薛郡君看她盯着女鬼发呆,不耐烦地拍了下桌子,道:“你怎么还不走?”
寒光往前两步,更清楚地看到那女鬼俗艳的脸,果然是位熟人。
“芳娘?”
作者有话要说: 薛郡君也是聊斋里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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