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方涛头上包着纱布。家欢一边给他喂饭一边叨咕:“知道了吧,尝到厉害了吧,你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一勺接一勺,频率很快,方涛嘴很忙。但又必须吃。
“你表个态。”家欢手里的勺子停下了。
“表什么?”
“不去闹事,服从组织安排。”
“知道。”
“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方涛说。干了半辈子,突然一下下来,他有些不知所措。更多的是不理解。不理解局里,不理解区里,不理解市里。
“什么叫不知道?”家欢眉头紧蹙。在她的世界,没有不知道不可能几个字。她又有些看不惯方涛了。她觉得他缺乏顶天立地扭转乾坤的男子气概。她觉得跟他越来越难以沟通。
方涛一言不发,眼里尽是家欢看不懂的悲伤。嘴里的汤泡饭一点一点嚼烂,吞下去。有苦也要吞。
家欢忽然问:“味道怎么样?”她很少做饭。这次方涛受伤,她才勉强下厨。她讨厌下厨,又要买又要洗又要做,吃完了还要刷碗,浪费时间。她现在是信托公司的骨干。
方涛还是不说话。家欢挖了一勺,自己尝一口。连她自己也笑了。没放盐,基本等同于白水泡饭。夫妻俩对视一眼,心照不宣,都忍不住笑出声。
“怪我。”家欢主动承认错误。又从病床抽屉里拽出一袋榨菜,撕开,倒进碗里。这下有味道了。“看到了吧,”家欢教育方涛,“这就叫有困难解决困难,对不对?不能说遇到一点困难你就止步不前了,就停在那不走了,你不走,时代走,那不就被甩在后头了吗?”何家欢很会上课。
“能不能让我缓一缓?”方涛说。
家欢愣了一下,放下碗和勺子,“你慢慢缓吧。”她还有班要上,有工作要做。她可不是家庭妇女。
每天都在跟信贷打交道,家欢知道田家庵区的企业,几家欢喜几家愁,虽然目前哀鸿遍野,但也不是没有发展好的。那种大型国有企业就不用说了。电厂、化肥厂,发展得都不错。像一些小的集体企业,像石棉瓦厂,第三玻璃厂,效益都不错,淮南亨得利钟表眼镜公司甚至跻身全国集体商业一百强。田家庵在走向开放,今年分别在绥芬河、厦门、海口、北京等地设立办事处,作为对外开放窗口。都是机遇。就看你想不想,抓不抓。家欢当然知道,国企改革有它的问题,矛盾尖锐,可作为个人,挣扎有用吗?时代的龙卷风袭来,抵抗是无效的。最好是在风暴中心起舞。
建国进门就听到呼隆隆的声响。
是家丽和几个下岗的老姊妹在打麻将。建国招呼了一声,去做饭。表现良好。事实上,麻将在建国眼里,那是四旧,如今在淮南,不知道怎么又兴起来了。家丽下岗心情不佳,一时又没有去处,打几盘,建国可以理解。但他不喜欢。
小年回来了,进门把鞋子一踢,笑呵呵地凑过去,“妈,打起来啦,输了赢了。”这小子凡事求个输赢。家丽说:“一边去。”坐在家丽对过的大姐笑问:“小年什么时候走?”
家丽道:“也就这几天,没几天神下(土语:逍遥自在)了。”
家丽上家问:“分到哪去了?”
小年自己答:“马鞍山。”
“什么兵种?”
“消防兵。”
“哎呦,那舒服,有个当爹的罩着,真不错。我们隔壁那家的小子分到西宁青海,简直流放。”打牌的嚷嚷着。
建国听不惯这话,戴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笑着纠正,“我们可没走后门,这地区分配,是听天由命的。”
家丽打出一张东风,补充,“这个我可以证明,我们老张最深恶痛绝的,就是走后门,小年这次的去处兵种,都是自然产生的。”
对过大姐打了一张发财,笑,“呦,你们这也太清正廉洁了,这没什么大不了,不过退一步说,就算建国不张罗,那人家负责分配的能不知道小年是你们的儿子?呵呵,既然知道了,分的时候自然就手下留情,根本不用你们说。算命里头说,父母就是印,是庇护,自带的,小年命好。”这话建国无从反驳,讪讪地笑,又转回厨房。小冬也回来了。他小升初,考重点中学失败。最后上龙湖中学,议价的。需要交赞助费。是一大笔钱。
他不好意思面对这么多熟人。一进屋就钻进小房间。躲着。
饭做好。建国虚留了麻将搭子们一下,大家都有眼力见儿,收了牌局,各回各家。家丽一家子围坐着吃饭。鸡蛋炒银鱼,豆芽汤,一个烧排骨。小年要走了,这几日天天开大餐。
“妈,明天要去学校交钱。”小冬说。
家丽看看建国。建国说:“明天我去交。”
说完,建国又开始交代去部队的注意事项,比如服从上级命令,不能当逃兵等等。小年这边耳朵听,那边耳朵出,只顾着吃排骨。吃饭后,家丽刷碗。建国做菜可以,但讨厌刷碗。小年和小冬出去玩。他站在家丽身后,不言不语,就那么看着。
家丽心里清楚,知道他可能对她打麻将不满,头也不回地,“知道,就玩这几天,小年走了就收摊。”
建国心里一暖。他的想法,不用说,她都知道。
“几个姐们儿都下来了,闷。”家丽解释。
“你们打你们的。”建国反倒不好意思。
“钱取出来了吧。”家丽问。
“什么钱?”
“小冬的赞助费。”
“有个定期得现解。”建国说。
“家里还有多少钱?”家丽对钱不敏感。建国也糊里糊涂的,反正知道,不多。两个人洗了碗,关上门,打开床头柜,拿出小铁盒子,取出活期存折、定期存单,还有国库券。
“现在解有点亏了。”家丽说。
“总不能去借。”
“借一下,利息就能还能保住。”家丽想了想,“我明天先去想想办法。”
军分区小池塘,小年和小冬并排站着。
“以后老实点。”小年对小冬说。
小冬点头。从今往后没人罩着他了。
“我就读我的书。”小冬强调。
“终于去部队了。”小年说。
“部队就那么好?”
“当然。”
“部队又不能谈恋爱。”小冬说。
“偷偷谈。”小年说。
“哥。”小冬叫了他一声。
“嗯?”小年偏过头看他。
“你是不是喜欢汤小芳?”小冬对哥哥知无不言。兄弟俩没有秘密。“胡说!”小年下意识否定。
“那天你们在菜地……”他们家在楼下有一小块菜地。种了草莓。小冬不好意思往下说,两手交叠,开合了两下,空气受到挤压,呼哧呼哧响。
小年和汤小芳彼此夺了对方的初吻。
“不许往外说。”
“绝对保密。”小冬说。
“我和她不可能。”小年很认真地。
“有什么不可能的。”
小年突然失却自信,“我那么烂,她那么好。”
“你不烂。”小冬肯定哥哥。
“真的?”小年问。
“你要超级赛亚东,要当英雄的。”
“那倒是。”小年的自信恢复了一些。
借钱是个为难事。家丽想了一晚上。找妈妈美心和老太太借?她有些开不了口。老二两口子一直不算宽裕。老四刚上班,应该没什么存款。老五老六就更不用说了,有两个花三个的人。考虑来考虑去,只有老三。她那可能有现金周转。
硬着头皮去吧。何家艺和欧阳宝的新宅院子里有棵无花果树,到时节,结了不少。家艺吃腻了,任由果子往下掉。廖姐心疼,摘了去市场上卖,也能挣点小钱。这日,午后,家丽到院子门口,廖姐正在拾果子。她把开了,对家丽嘀咕,“这不吃也可惜了。”
“老三呢?”
“都在,睡午觉呢。”
家丽进去,放下手里的鸡蛋。等了好一会,何家艺才穿着真丝睡衣出来。欧阳宝在床上,听说大姐来了,也连忙收拾好。到客厅陪客。泡了好茶。
“碧螺春。”欧阳笑呵呵地,“刚下来的,大姐尝尝。”
家丽有心事,也不是来喝茶,只要做做样子,抿两口,赞气味清香。家艺一边扎头发一边问:“姐,这展子(土语:这时候)怎么来了?”
家丽也不藏着掖着,一口气说:“我想借点钱,小冬升初中要交赞助费,赶巧了,钱都存了定期,下个月才到期,现在解,有点不划算。现在借,下个月就能还上。”
欧阳立即,“没问题。”又问要多少。家丽报了个数。欧阳转头就往屋里走。家艺又随口问问小年参军的事。
很快,欧阳出来了,拿这个白信封,递给家丽,“大姐,点点。”
“不用,你这当老板当惯了的。钱上面比我们明白,错不了。”家丽堆着笑。脸有点僵。
家艺忽然从大桌子上拽出一个小本子并圆珠笔一支,朝家丽面前推了推,又看看欧阳,“写个借条。”:,,.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