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望完家欢,建国说要请家艺两口子吃饭。
欧阳宝忙说:“好不容易见一次大姐大姐夫,应该我请!”
豪气冲天。家丽决定给他这个机会。
建国说就在保健院附近的小店吃吃。欧阳怎么都不答应。家丽说:“欧阳,你听大姐夫的,他一会还要去区里上班。”
家艺撑着不说话。难得有表演机会,她让给丈夫。只见欧阳宝信步走到马路边,掏出钥匙,打开车门。是桑塔纳。新的。黑色。上海制造。是欧阳的新坐骑。“上车!”欧阳笑嘻嘻地。
此时此刻,连家丽都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从前的捂屁拉稀球痞子小混子,到现在的弄潮儿成功人士,何家丽跟在时代的后面跌跌撞撞,还有些摸不清门道。
车,建国坐得多,但他都坐公家的,私家车还真没做过几次。
他也喜欢车。“几个钱?”他问。
欧阳笑笑,“钱不用说啦,臭臭的东西,大姐夫喜欢开,随时拿去开好了,它就是个男人的玩具,就是玩。”
欧阳做作的洒脱,让家丽不舒服,她偏头看看建国,他似乎很享受。当然她也能理解他。体制内的攀升是那么缓慢,他至今还只是个科级,而像欧阳这种毅然下海的,却摇身一变成为社会主流。家丽深感时代变了。
到地方停车。家丽和建国才发现欧阳把车开到了金满楼。淮南最贵的酒店。不进去吃,太露怯了,显得这个做大姐的没见过世面,进去吃,确实贵,尽管欧阳要请客,家丽还是心疼钱。
咬牙进吧。包间。四个人坐,空荡荡的。建国要换到大堂。欧阳摁他坐下,“请贵宾,就要到贵宾室,”又对服务员,“点菜!”家丽只好坐下,家艺脱下她那名牌衣服,交给服务员挂进衣橱,这才坐到家丽旁边。“姐,”家艺甜甜地叫了一声,挽着大姐。
家丽抖了一下肩膀,“干吗?我看你就是在蜜罐里泡的时间场了。”
家艺道:“怎么啦,我过得好你不为我高兴,当初你还不让我嫁给欧阳呢。”家丽有些发窘,只好找补,自己给自己台阶下,“算我打眼了,你对了,行了吗?”
“大姐——”家艺发嗲,“我知道你为我好。”
欧阳要点海参鲍鱼。被建国制止。
家艺道:“海参不要,抱怨一人一只,燕窝给我一份。”欧阳甜腻腻地,“谨遵老婆法旨。”一会,酒菜都上来。
欧阳非要先敬建国一杯,还有话要说,他竖竖大拇指,“大姐夫在我眼里一直都这个。”建国连忙说不敢当。
欧阳继续,看看家艺,又看看大姐,“这个家要没有大姐夫,那真只能是武大郎卖粪——论堆。”
家艺嗔:“瞧你这比喻。”
欧阳说:“多原谅,没什么文化。”又说:“以前大姐夫的光荣事迹,家艺都跟我说了,我是恨呐,恨我没早生几年,要在那个年代,我也去参军,我也去打仗,我也做英雄。我也帮爸爸解决困难,我也跟大姐夫一样,做个真汉子!”
情绪激动,酒差点洒出来。
家丽笑说:“你现在做也不迟。”
欧阳脖子一缩,又一伸,“那是的,必须孝顺,大姐,我也敬你一杯。”家丽二话不说,一仰脖子喝了。欧阳拍桌,赞,“好!大姐是女中豪杰,要说这娘婆二家我唯一佩服的女的,就一个,大姐!”家丽被夸得飘飘然。她料不到欧阳在外面混,混得满嘴跑火车。燕窝上来了,家艺仔细吃着,一边吃一边说:“一不小心,真见老了。”
欧阳又说:“大姐,要不要跟我干,一年忙一季子,能吃好几年。”家丽有些东西,蔬菜公司里也风传,要有变化。可她不能轻易送口,别人一说,她就干,那成什么了。而且欧阳说话水分也大,不能轻易相信,跌了面子。家丽稳住,说:“年纪大了,孩子也要管,家里撒不了手,就不去挣个钱了。都过了不惑,还争什么,抢什么。安安分分过吧。”
家艺教训欧阳,“听到没有,大姐说了,安安分分过。”
欧阳委屈,怪模怪样,“哪里不安分了。”
“最好是这样!”家艺瞪他一眼。
建国真诚地,“小老弟,赚到钱是好,但这个市场经济,千变万化,得留点后手。”
“大哥,怎么留后手?”
“买房置地。”建国说,“跟老祖宗学。”
“哪里的房,何处的地?”
建国说:“供销社门口,淮师附小往南这一排正在建房,都是门面,十几二十万一个,趁着现在手里有点钱,不如买几个,以后不论是自己养老还是传给枫枫,都不错,好歹有个房租吃。算留条后路。”
欧阳风头正健,哪会听这个,他笑笑说:“现在生意好做,哪用把投到房子上,房子是死的,人可是活的。”
建国一听这话,知道欧阳宝听不见忠告,便点到为止,不再强劝。
何家的墙头矮了。美心和老太太商量,打算把前后院的围墙都重修一下,后院没有门,但墙头上需要砌入碎玻璃防盗,前院有门,需要重新修门头。寓意:光耀门楣。
何家没有儿子,但有女婿,刘美心一声令下,五个女婿和一个准女婿都来了。小工都不用请。建国找了技术工指导,卫国弄了水泥,欧阳掏了红砖钱,方涛拉货,振民买门头的琉璃,宏宇当小工干活最勤。连续三天,这六个与何家女儿有关系的男人都在一楼院子里忙活着。成为一道风景。行来过往的人都啧啧称奇,有羡慕的,赞叹的,也有讽刺的,恨的。刘妈站在二楼,抱着那只叫赫兹的老猫,神色忧伤。秋芳来到她身后,“又羡慕啦?”
刘妈连忙收了神情,“没有,就看看你小叔子,真是缠不清的亲。”秋芳补充,“你儿子可是科学家。”刘妈苦笑,不声辩。科学对她有什么用,不过就是个说法,面子,在菜场跟人说说好听,哪里有陪在身边实惠。刘妈越来越不喜欢孟丽莎。
院子里,美心给六个力工送水,欢天喜地。
天冷了。但何家小院的热情能冲到天际去。刘妈也羡慕这种热闹。何常胜走了。但他身后这个家兴旺发达。纳入六个人丁,再生六个孩子,真叫形单影只。
忙好弄好,中午吃饭。过小年,美心不含糊,几个女儿,只要有空的,都来帮忙。家丽洗菜,家文督导,家艺摆盘,家欢看着锅,时不时偷一块吃,小玲切菜,家喜负责端,掌勺的还是美心。厨房里几乎站不下人。客厅里,男人们歇息下来,喝茶,聊天,古今中外地说,他们是连襟,因为各自的女人坐到一起。围着一圈,首座自然是建国,卫国坐在他旁边,然后是欧阳、方涛、宏宇,时不时爆发出笑声和争辩声。前院,这时节月季花还在开,一大丛,越长越高。老太太坐在门廊底下,是个藤椅。孩子们在摔皮卡,玩弹珠。小年已经过了玩这种游戏的年纪。站在一边看。有大人样。小冬成了代理带头大哥,带着光明、小枫、洋洋、大成,玩得不亦乐乎。老太太何文氏看着此情此景,心满意足,在过去,这已经是盛景。四世同堂。
用的是大圆桌,大人们都上桌。菜满满一桌子。凉菜有:素拼、荤拼、拌红心萝卜丝、凉拌苦菊、皮蛋豆腐、白切牛肉、香肠片;炒菜有:轻炒豆饼、韭菜千张、青椒鸡蛋、青笋木耳、蘑菇炒脆骨、炒猪肝、苜蓿肉、银耳炒腰花;烧菜有:红烧大公鸡、糖醋鲤鱼、千张疙瘩烧排骨、护心皮烧馓子、毛白菜烩豆腐、红烧牛肉、老鸭烧豆子、烧咸鱼、红烧大雁、清炖甲鱼、大蒜烧黄鳝;外带明炉羊火锅。汤有:甜汤、老母鸡汤(配黄心乌白菜、鹌鹑蛋、银耳)、蹄包汤。
人菜齐备。老太太对家丽,“老大,把你爸的那杯酒也摆上。”
家丽忙去柜子里拿出常胜生前最珍爱的仿古八方杯。满上白酒。家文去搬了个凳子,摆在老太太和美心当中。有空位,就算常胜也在了。良久默然。都等着老太太说话。
老太太眸光微启,扫了桌面一圈,“你们,都是何常胜要等的人。”提起常胜,美心不免眼神幽渺,他离开她们已逾十年。
“有男有女,有夫有妻,父慈子孝,姐友妹恭,我们这个家算是齐全了。”老太太一连用了好几个成语,也不管合适不合适。反正就那意思。众人笑了。老太太继续,“既然是一家子,就要有一家子的样子,要团结一致,一致对外。”
众人点头称是。
老太太忽然把五个指头在桌面上轮番敲了一阵,“什么叫家?”突如其来的考题。
“你说。”老太太指着宏宇。他最小。且还没算进门。都因为他那个妈。
宏宇眼睛骨碌碌转,“那个……家就是……”脑子忽然不够用,只好说,“家不是餐厅。”
全场轰然一笑。老太太道:“也对。”
小玲接话,“家不是酒店。”
家喜说:“家不管是穷是富,温馨舒适最重要。”
家文说:“家不论房大方小,干净整洁就最好。”
家欢不甘落后,“家不是战场,不用争王争霸。”
方涛看家欢,“家不是擂台,不用一比高下。”
欧阳笑道:“奔波在外,最向往的就是家。”
卫国说:“委屈难事,最渴望的也是家。”
建国这才说:“家的组成很简单,慈爱的父母,贴心的夫妻,可爱的孩子。”
家丽总结,“家就是踏实,家就是安心,家是就团结,家是一致。
美心眼眶湿润:“一辈子……只有家……能让人幸福到老。”常胜一死,她就是没家的人。
老太太深深叹息,“一个家字,一笔一划,点撇横捺,正好十笔,必得十全十美,才写出一个圆满。”停一停,又说,“我这一辈子,该经的都经了,该见都见了,活到这个岁数,熬老了前辈,熬走了后辈,我挺知足。家丽!”她忽然喊。家丽连忙应声。
“将来我走了,你要把弟弟妹妹都拢起来,把你这个妈孝顺好。”一桌人皆劝说什么走不走的。老太太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又看看美心,“以后你不要太任性。”
一桌皆纳罕。美心这把年纪,任性什么。也对,在老太太面前,她可能永远是个任性的年轻人。“妈,别说了。”美心泫然,“都怪常胜走得早。”
“妈——”众女儿都来安慰美心。
老太太鼓励,“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活到这个年纪你还不明白?吃饭!动筷子!”
都等着老太太下第一筷子。
老太太看看一桌菜,问:“红烧鲤鱼谁弄的?”
家丽应承下来。
老太太笑呵呵地,“我来尝个鱼头肉,希望你们明年都能鲤鱼跳龙门。”
老太太下了筷子,这才吃开了。
觥筹交错,热闹酣畅,欢声笑语,喜气洋洋,一派歌舞升平。
席间,小枫拿傻瓜相机,抓拍了几张宴席照,定格了这家族盛景。吃到末了,老太太喝了点甜汤,觉得乏了。
头一耷拉。闭上眼。
家欢坐在她对面,第一个发现异常,“阿奶!”
家丽连忙看身边,摇了摇老太太,“阿奶!”
“妈!”美心也喊。
孩子们神色间有些错愕,呆在原地。:,,.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