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府里太过红艳和热闹, 每个人都在毫无保留的欢笑,宾主尽欢, 说不出的喜气洋洋。
这座宅邸里所有的热闹都集中在了正堂, 其他的地方便寂寥的犹如寒冬的冷夜, 曲朝露一路走过,连下人都少了许多, 全去正堂那边忙碌了。
刘府的长辈和姨娘很多,刘亦贤的母亲也是姨娘之一, 因为生育了刘亦贤这个庶长子,在府里的地位自然是所有姨娘中最高的,连刘夫人都得给她三分面子。
刘夫人膝下有两女一子,那儿子还有一年就要及冠,刘老爷刘志文给他在朝堂里谋了个差事。他能力也不比刘亦贤差,两个人目前官居同级。
曲朝露的时间有限,没有那么多时间让她去缅怀。她在刘府的内宅查看了一番,有的长辈在休息, 有的在堂中吃酒, 还有的姨娘在房间里议论刘亦贤娶了常欢翁主的事,言语间酸溜溜的。曲朝露停下来听了会儿, 也没有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仔细想想, 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自己如今进府里来看一看听一听的, 又能得知什么有用信息来?怕是很难。而当初那个被判定和她有染的小厮, 早在她沉塘之日就消失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些日子她的陪嫁丫鬟沁水一个人在刘府里也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正想着沁水,曲朝露就看见了她,在厨房附近劈柴,干的是又脏又累的粗活。
厨房小院里也挂着大红灯笼,能看见沁水的双手干枯粗糙的像是年老的树皮。曲朝露不由得心中一酸,沁水从小给她做丫鬟,过的日子虽然不是锦衣玉食,但也是小家碧玉那般的,从来不会这般低声下去的给人劳苦作贱。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这个不中用的主人……
曲朝露不由握了握拳,转身离开。
时间宝贵,她还要再在刘府里找一找,就当是分担一丁点沁水的艰辛。
现在只剩下一个地方没去了,就是刘亦贤的住处,也是今晚他和常欢翁主的洞房。
那里曲朝露太熟悉了,自己嫁进来的那几个月,都是独自睡在那里夜夜盼着刘亦贤归家的。如今一步步的走近,看着那喜庆的红色像是海浪般的朝自己涌来,恍然间想起自己嫁进来的时候也是走得这条路。
物是人非,心境早就变了。
她走进了院子里,洞房的门是关着的,能看见一个女人安静坐在床头的身影被映照在窗纸上。
那应该就是常欢翁主了。
恰好有丫鬟进洞房去给常欢翁主倒水喝,曲朝露便跟着进去,走到了翁主的身边。
翁主穿着大红的喜袍,红的灼烈,烧着曲朝露的眼睛。曲朝露忽然发现,时至今日这样充满欢喜的颜色反倒给了自己一种恶心的感觉,她冷漠的别开视线,不想再看。
曲朝露转身走开,在屋子里四处看了起来,寄希望于能找到一些有用的讯息。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坐在床上的常欢翁主忽然自己揭下了盖头,站起身来。
曲朝露回头看到翁主的脸,略有沉吟。当真是个丽姝,似一滩月光破空照下,温温柔柔的包裹着人,极是妩媚婉约。只是,又过于的妩媚婉约了,倒显得那眉梢眼底藏了几分阴鸷,仿佛不是出身高贵的翁主,而是鬼狐志怪故事里用毛笔蘸着颜料在人皮上画出来了的美人。
常欢翁主大概是等的腻烦,便不顾规矩,随意的在洞房里走走,拨弄拨弄屋子里的器具。
曲朝露立在墙角,静静看着她,翁主将花瓶里的垂丝海棠拿出来一支把玩了会儿,又放回了海棠,走到铜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唇角扯开一抹笑意,显得整个人妩媚无骨,妖妖调调的。
翁主忽然发现,铜镜下有一幅画轴,想也不想就拿起画轴一点点展开。
随着画卷上出现的一个娘子,翁主好奇的眼神渐渐的变得阴暗如渊,而站在翁主身后的曲朝露,也为画里的人狠狠吃了一惊。
画里的人,竟是她!
她惊讶而一瞬不瞬的盯着画面:子夜、长街、满街点燃的为亡人指路的蜡烛和纱灯,画中的她姿容绝色难言,略微的苍白疲惫之态却如西子捧心那般不显得狼狈反显得惹人心疼怜惜。
画中人的眼睛清幽幽的藏着什么悲哀沉沉的心事,寂寞如中元的幽夜,凝睇之间刹那芳华,唇角噙一抹媚骨的风流。
曲朝露认出来画中这一幕了,是中元那晚她站在相府的门口,和刘亦贤目光交接时的情形!
心中隐隐的震惊,曲朝露看向画作的落款,真的是刘亦贤!
刘亦贤竟然在那晚之后对她念念不忘,画了这么一幅画珍藏在卧室中!
“亡妻曲氏朝露……”常欢翁主的声音徐徐响起,回荡在洞房里,阴森可怖的宛如鬼魅的呢喃。
她正着画作旁的批字,读罢之后,低低冷笑。铜镜里她的面目看起来有些扭曲狰狞,仿佛是美人皮下厉鬼的骨骼在活动着要暴起。
“贱人!”翁主蓦然双手一扯,将画撕成两半!
曲朝露不禁惊了惊,看着被撕成两半的画落到自己的脚下。卷轴还在滚动,从曲朝露的身子上穿过,滚到角柜处。
而就在此时,刘亦贤推门而入,看见了被常欢翁主撕毁的画卷。
“翁……”还不等刘亦贤开口询问,常欢翁主就先冷冷的笑起来:“怎么,这贱人原来生的是这副模样?你被鬼缠上了吗?”
刘亦贤半晌才反应过来,看着被撕毁的画卷又气又恼,涨红了面皮:“她没来缠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中元节那天晚上我撞见她了,竟然和东平侯在一起!”
常欢翁主微微一笑,眼中却一点笑意也无,那种妖艳之光,如她小指上戴着的金壳镶珐琅护甲的尖端,纵然金光闪烁,只教人觉得冷:“那你什么意思?是想去下边找她,和她做一对鬼夫妻?”她边说边将护甲取下来,拿在手里晃了晃,“这个给你,尖利的很呢。你拿着刺在脖子经脉上,见血了就差不多可以上路了。”
刘亦贤语调窒了窒:“你开什么玩笑!”
“怎么,你觉得我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吗?”她拨弄了下耳垂上的虎睛石坠子,瞟了眼地上的画卷,厌恶道:“没见过哪家的新妇还得和一张画上的死人争宠的!更没见过哪家的郎君惦记着个女鬼神魂颠倒!你是觉得我常欢对付不了死人吗?我最喜欢的就是玩弄那些妖鬼狐狸了。”
她说罢,不知从哪里拿出一面镜子和一张符咒,将符咒贴在了镜子上。
顿时看不见的力量以她为中心向四周迅速的扩散,如爆炸似的瞬间就将整个刘府覆盖其中。而曲朝露则被这股力量掀飞出去,几乎惨叫着飞出窗户,被一路弹开到刘府之外。
直到她跌落在地,捂着胸口吐出一口鬼气时,她仍旧无法置信的望着刘府的院墙。
就是这股力量!一直以来阻挠她进入刘府的,就是刚才翁主弄出的那股力量!错不了!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的死,难道和常欢翁主有关系吗?
曲朝露爬起身来,缓缓走近刘府,随即就感觉到前方仿佛出现一道看不见的墙,令她无法再靠近半步。
果然,此刻的刘府又和平时一样了,她无法进去。不禁万分奇怪,曲朝露想起刘亦贤和常欢翁主那几句对话,那两人似乎是先前就认识。而翁主那张过于妖冶的面皮下,又好似藏着什么阴恻恻的秘密。
曲朝露的心沉沉的往下坠,隐隐感知到迷雾深深后的森寒。
她有些艰涩的吸了几口气,定下神,估摸着今晚的时间用的差不多了,便朝鸳鸯湖而去。
眼下临近子时,鸳鸯湖边黑漆漆的吹着阴风。
曲朝露立在歪脖子柳树下等着蒲葵。
到时间了,曲朝露四下望了望,蒲葵没有来。
是耽搁了吗?她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蒲葵还是没有来。
曲朝露不禁担心起来,蒲葵离开水太久,要是再不回来魂体就会难受了。蒲葵不是拎不清轻重的人,难道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曲朝露立刻走进湖里,让自己被水打湿,稍微滋养了下魂体,接着便赶紧沿着蒲葵离去时的方向寻找蒲葵。
蒲葵来阳间是去探望她舅舅的,尽管曲朝露没跟着一道去过,但两个人曾互相告知了各自的地址,以免出现状况时对方能来寻找。
曲朝露这一路走的很快,她发觉自己并没有因为刘府那屏障的击打而大伤元气,她的修为似乎比中元节的时候要高多了。
这自然是严凉给她的法力所起到的护体作用,她知晓的,暗暗的感激。
一路来到了蒲葵舅舅家所在的街巷,曲朝露刚到岔路口,就听见了争执的声音。
心中一疑,忙拐过路口朝着声音传来的那户人家看去,结果看到的是令她惊恐的一幕。
只见一个穿着深灰色锦衣袈裟的老僧,手中高高举着支大约是收鬼的葫芦。蒲葵的舅舅就在他面前跪着,抱着他的腿求他不要伤害自己的外甥女。
曲朝露凝眸看向蒲葵,蒲葵被一道符咒贴在了手臂上,整个人都被禁锢在了原地,怎么挣扎也无法移动半步。
这情形显而易见!蒲葵遇见了捉鬼的僧侣,僧侣要抓走蒲葵!蒲葵的舅舅在一个劲的为她求情!
“舅舅……”蒲葵素来胆怯,眼下呜咽不止,急的眼泪直往下落。她离水太久,已经受不住了,稍微动一动身体就引发手脚的痉挛,因着痛苦而哭泣哀嚎。
曲朝露恨恨的远望那老僧,她得救蒲葵,越是在这种危急时刻,越是不能慌。
她只有一次机会,不但要一次性突袭成功,还得能带着蒲葵一路返回鸳鸯湖。而那老僧必定会追击她们的,她们哪里能躲得过这样的能人?
她必须用些手段智取!
急中生智,曲朝露猛地想到了一个办法。她当机立断,冲向蒲葵,聚集起全身微薄的修为借用严凉的法力召唤出一缕鬼火,将火苗掠到蒲葵胳膊上,烧了那张定身符!
蒲葵惊得一时愣住。
“快走!”曲朝露抓过蒲葵的手,以近乎强硬的姿态将她从地上拽起来,迅速飘起。
那老僧也是一惊,眼神一沉,喝道:“孽鬼!哪里走!”拔腿就要追,却被蒲葵的舅舅抱得紧紧的。
蒲葵的舅舅虽然一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晓得要拦住老僧,不然蒲葵就会被他收去!
他使出浑身力气抱紧老僧,老僧呵斥了他几句,挣脱了片刻终于成功脱身。而此时曲朝露和蒲葵正好拐过街角。
“曲、曲姐姐……”蒲葵上气不接下气的唤着,腔调因着惊喜和浓浓的哭腔,杂糅成一种难以言说的口吻。
曲朝露一字字道:“小葵,你听好,那老僧定会追过来,我们这样跑怕是跑不过他。你我分头,你赶紧抄近路回鸳鸯湖,我去将他引开!”
“引、引开?!”蒲葵一惊,悚然变色,慌忙咬下音节道,“不行的曲姐姐,要是你被他抓走怎么办?他身上一股邪气,不是那种会超度我们的善僧,落到他手里我们就惨了!”
曲朝露毅然道:“我有把握甩掉他,你赶紧回鸳鸯湖里。小葵,你信我一次。”
“可是……不行的……可是……”
“哪里逃!”身后猛地传来老僧的厉吼,犹如一口铜锣在不远的身后被重重的敲动,那股振聋发聩的威压强势而来,排山倒海,直激起两人心中浓浓的骇然。
老僧朝着两人追过来,即使她们不回头,也知道老僧的速度比她们更快,在一点点的离她们越来越近。
曲朝露眼底一抹决绝之意划过,在经过一条小巷口时,猛地将蒲葵推进去,“从这里回鸳鸯湖,快!”说罢便回眸冲着那老僧一笑,冷然如子时深蓝色夜空中的月光,“大师若有本事,便来追我,怕是您捉不住我!”
话音落下,她如一只灵活的兔子般飞进了另外的一条路。蒲葵泪眼朦胧的看着曲朝露的背影,慌乱的心里狠狠痛了下,下定决心一股脑的飞奔向鸳鸯湖。
她不能辜负曲姐姐的!不能辜负!曲姐姐你定要安全回来,千万别出事!
那老僧果然被曲朝露引去了另一条路,苍老而乌沉沉的眼里,绽放出某种狂热的惊喜之情。他的神情曲朝露都看不到,她同样不知道对于这老僧来说,在见到曲朝露的那一刻就想要放弃蒲葵而捕捉曲朝露了。他捉鬼是为了驱使为己用,相比于蒲葵那样嫩生生的新鬼,自然是曲朝露的外形和修为更加的有价值。
女鬼若是不美,便是少了一半的使用价值;而绝色的女鬼,无疑是最得心应手的仆从,她的美貌对敌人而言就是温柔的催命符。
老僧狂追着曲朝露,手中的葫芦在风里发出诡异的嗡鸣声,浑身那股狂热像大海中狂湃的浪涛,煞气起伏。
曲朝露专挑高的地方走,不断翻越房舍,高低纵横。她心知自己比起老僧唯一的优势就是能随意飘动,而老僧不断跳跃飞起却很消耗体力。
她看起来是在慌不择路,事实上是边利用地形边靠近刘府。
这就是她的策略。
还差最后一点,马上就要到刘府了!曲朝露看着前路,鼓足力气,猛地跳上一棵高大的老树,然后朝着刘府正堂的屋顶俯冲而下。
她的身后,穷追不舍的老僧从另一个较矮的屋顶飞向刘府……
接下来发生了令老僧完全没想到的事。
他被某种看不见的屏障所阻拦,反弹力令他不得已退出去,重新回到了那座较矮的屋顶上。
而曲朝露却因着从高处猛力斜冲而下,被刘府的屏障反弹向相反的方向,远远的甩飞出去,片刻的功夫就被甩飞到老僧无法看见的地方了。
“这该死的孽鬼!”老僧失去了属意的猎物,不甘又眼馋的望着曲朝露消失的方向,眼中的狂热如火簇般的燃烧,在黑夜里绽放出瑰丽而慑人的光彩。
曲朝露这次挨得打击有些重,在摔落地面时,连着吐了三四口鬼气,眼前一片昏花眩晕。
她想,自己若是个活人的话,此刻的感觉不啻于五脏六腑皆碎了。也多亏了严凉给她的法力能够护体,不然的话,这次她怕是会被刘府的屏障打得灰飞烟灭。
暂时脱离了危险,曲朝露喘了几口气后就赶紧爬起来,踉踉跄跄的奔向鸳鸯湖。
她不敢对老僧掉以轻心。
所幸方才她在坠向刘府前已经计算好了方向,眼下她离鸳鸯湖已经不远。跑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她终于抵达鸳鸯湖,看见了焦急等候在路边的蒲葵。
“曲姐姐!”蒲葵见到曲朝露时,激动的总算将心搁回了肚子里。
蒲葵朝着曲朝露迎上来,曲朝露双手搭上蒲葵的手,紧绷已久的神经终于得到了放松,仿佛整个人骤然便失去了所有的凭依,脚下一软,差点栽进鸳鸯湖里。
蒲葵连忙扶好曲朝露,关切道:“曲姐姐,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小葵。”曲朝露勉强维持住平稳的语调,冲蒲葵微微笑道,“我们赶紧回地府吧。”
这一夜的心绪起落和惊魂的奔逃,终于在跨入地府的那一刻,尽数凝结。
难以想象,自己在鸳鸯湖里那孤零零的宅院,竟会成为她在覆劫之后觉得安心的来源。
抵达了这座地府的家,终于是彻彻底底的轻松了。尽管今晚遭遇的事情太多,曲朝露的思绪太杂乱,但此时此刻,她需要先休息,她太累了。
曲朝露这一觉睡了很久。
大约是最近地府的阴风太盛,素日死气沉沉的鸳鸯湖竟变得风雨潇潇,曲朝露在睡梦里都能感觉到那种不安稳。
风搅动湖水的声音像是无数马蹄在远远近近的作响,曲朝露的脸上微有挣扎的神色,抱着枕头皱了皱眉,似乎是梦见沙场上身披战甲的年轻将军在指挥一场作战,金戈铁马,黄沙残阳,转瞬间一道一道的谕令从咸祯帝的朝堂上发来,八百里加急的召回浴血奋战的将军……沙场之上,尸横遍野;宫廷之内,粉饰太平。将军如置身焚心的烈火,死不瞑目;君王如活在戏里,楼亭歌舞欢天……
曲朝露挣扎着醒了过来,睡了太久,神思仿佛被冻住,好半晌才慢慢的解冻,缓了缓脸上迷蒙的神色。
腰酸背痛的穿衣下地,她去门口提了纱灯,出了宅院,敲响了蒲葵家的门。
待坐进了蒲葵家里,蒲葵急切的握着曲朝露的手,询问她是否好些了。
听蒲葵的意思,曲朝露睡到了第二天的中午,蒲葵想去叩门又怕吵醒她,只好就在家里等着,很是担心她的身体能不能恢复得过来。
仔细端详着曲朝露,见她的眼角虽还带着点大梦初醒的惺忪,但人还是精神的,蒲葵这才放下一半的心。
曲朝露婉婉笑着,帮她把另外一半心也放下:“我没事的,小葵,已经都休息好了,没有落下什么后遗症。”
蒲葵点点头,接着又询问曲朝露昨晚上是怎么甩掉那个老僧的。
曲朝露这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了蒲葵。
蒲葵不禁道:“真的好惊险啊。”她心有余悸的注目曲朝露,又问:“曲姐姐,刘府那个屏障……我听舅舅说,有不少大户人家会在家里摆放些辟邪的物件用来镇宅,防止阴气太重,影响运势。也有人家是防止鬼怪作祟的。可刘府的屏障为什么会挡住那个老僧?他不是个活人么……”
曲朝露笑意里含了冰凉之味,如覆盖在秋草之上的白霜,冷然道:“他是活人不假,只是他那葫芦是用来收鬼的,多少有些阴气。刘府的屏障其实拦得是他的葫芦,我便是猜到会如此才将他引到刘府,借着那屏障的反冲力将我和他反弹到两个相反的方向。只有这样我才能脱身。”她问道:“小葵,你又是怎么遇上那个老僧的?”
提到这个,蒲葵就心有余悸,忍不住怯怯的抽了抽鼻子。
她告诉曲朝露,遇上那老僧纯属是自己运气不好,从舅舅家出来准备走的,谁晓得那老僧正好就在附近,随着她的鬼气就追过来了,接着就冲她打了一道定身符。
再后面的种种,就是曲朝露亲眼看见亲身经历的了。也多亏曲朝露来的及时,不然的话,蒲葵的下场可想而知。
曲朝露轻轻抚过蒲葵的手,细嫩如水葱的手指在蒲葵的手背点了点,“没事就好,那会儿我很担心你。对了小葵,你去探望舅舅,有和他说上话吗?”
“嗯,说上了。”蒲葵绽开些笑颜,“我用水写字给我舅舅看的,真的要谢谢曲姐姐这段时间带我修炼,这样我、我才能控制住水……虽然控制的不大好,写出来的字总不大像,我舅舅还猜了半天。”她露出一抹羞涩的笑,“我还得再多修炼才行。”
曲朝露默了默,认真问道:“你还想再去阳间吗?”
发生了那么危险的事,昨夜的虎口逃生还历历在目,蒲葵一想到那老僧宛如猎人般冷酷而势在必得的眼神,就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她又定下神,很坚决的说:“我还想去。”
她补充道:“我答应了舅舅要每天晚上都去看他,要是我今天没去,他会不会就以为我被那个老僧抓走了……我、我至少也要和他报个平安,让他安心。”
曲朝露有些讷讷,蒲葵昨夜的经历和心中想法,竟是和自己这般相像。自己也是用水和家人交流,也对家人承诺说每天晚上都去看他们。
既然承诺了,就必定要再去的,不然家人见不到她了,那得有多担心?
她淡淡叹道:“怕就怕那老僧继续在你家门口守株待兔,或者是我们再遇上别的捉鬼师。”
“曲姐姐,我们该怎么办?”蒲葵定定的望着曲朝露,依赖她能拿个主意。
曲朝露默默片刻,一时也想不到好的法子,只能温然道:“离晚上还有些时间,我们都先想想吧,我也回家去了。”
“喔,好,那曲姐姐慢走,注意休息。”
“我会的。”
回到自己家中,曲朝露在铜镜前坐下来,抚过干净整洁的妆台。
铜镜中她的头发柔顺垂着,闪烁着一点莹润的光泽,有些许蜿蜒在象牙白的梳妆台上,显得黑的更黑白的更白,黑白分明。
她一个人坐在这里,这会儿又有大把的时间,便不由自主的想着昨夜经历的所有事情。
先是见到了爹娘,从爹的口中得知了咸祯帝害死严凉的事和疑似咸祯帝身世的惊天秘闻。
随后是被告知刘亦贤娶妻了,她进了刘府,见到了号称“妖姬翁主”的常欢,从常欢和刘亦贤的对话中生出了猜疑。
再就是遭遇那老僧的事了,现在想来真是令人惊惧交加。
她必定是还想去阳间的,那么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避开那些捉鬼师,将风险降到最低?
其实有个办法是可以的,那就是早去早回。天一黑就到阳间,和家人小聚片刻赶紧走。豫京城的宵禁是在亥时左右,捉鬼的僧道一般都是在宵禁后才活动的,因为这个时候正是厉鬼们作恶的黄金时段。换言之,只要曲朝露能在宵禁前回到鸳鸯湖,就能有很高的几率避开那些僧道。
只是这样的话,她和家人相处的时间就很短暂了,多少有些不甘。
那么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呢?
城隍爷会不会知道?
脑海中浮现出严凉的身影,曲朝露在片刻的沉吟后,矍然一怔,铜镜里映出她一张失神的脸。
她怎么总是想到严凉呢?受了爹所说的那些秘辛的影响,她满脑子都盘旋着关于严凉的种种,一旦她稍微放松下来时,这些思绪就化作铺天盖地的大雪将她掩埋,在她脑海里嗡嗡的演绎着,不给她喘息之刻。
连她昨晚睡梦中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也是和严凉有关的,闹得她睡得不安稳,一整夜都在床上挣扎。
曲朝露觉得她有必要去见见严凉,自打上回两个人不欢而散,她已经有好些天都没见过严凉了,不知道他有没有从雷罚中彻底恢复过来。
容娘也有暗示过她担心严凉的话就去瞅瞅,只是她嘴上说着“城隍爷怕是不想见我”,心里也何尝不是藏着那么点尴尬,不肯巴巴的再凑到他面前去受他的冷脸?
这么一想,曲朝露对自己感到不齿。
严凉为了救昙华而遭受天罚,又给了她通行阳间的令牌,传给她的法力更是在昨夜护了她好几次。这些,都是她在撩拨他、勾引他的过程中一步一步得到的厚待和便利。而她不过是可能会受他的冷脸,算得了什么?
她还是该去城隍庙的!哪怕严凉向她发火赶她走人,她也得确定严凉的身子骨没事了,这样她才放心!
当曲朝露提着雕漆的食盒来到城隍庙前时,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她亲手制作了江浙那边的有名的藕粉桂花糖糕,清甜的香气随着她所到之处徜徉一路。
就如容娘所说,城隍庙里没人敢拦着曲朝露,从前还会有鬼差问询她几句并检查她的食盒的,这次却是没人这么干。守门的鬼差直接笑着道:“露娘子好久没来了,城隍爷在主殿呢,我为你引路。”
主殿里严凉正立在他的神像前,背对着殿门,注视神像,若有所思。
听见推门声,他回过头去,眼底浮现出出乎意料的神色。
“城隍爷。”曲朝露轻轻道。
她已经更过衣了,蜜合色透纱闪银纹的束衣,月蓝色的藻纹绣裙,裙是由双层的云霏纱深深浅浅的叠成的,走起路来飘逸清雅。
严凉盯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你来做什么?”
冷漠的语调,和上次赶她走人时候一样。曲朝露平静的承受着,仔细打量严凉的气色和精神,关切问道:“城隍爷身子还好吗?”
严凉别过目光,眼皮也不抬的回道:“能有什么不好。”
“朝露还是有些担心您。”曲朝露姗姗行到桌案旁,轻轻将雕漆食盒放在桌案的一角,“城隍爷,这是我做的藕粉桂花糖糕,也是依着江浙那边的口味。”
严凉的口吻有些冷漠:“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
“没有了就回去吧。”严凉道,“食盒放这儿,回头我遣人给你送回去。”
曲朝露低着眉眼,心中无疑是尴尬的,还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委屈,反正就是酸酸的。
她双手交叠在腹前,毕恭毕敬的欠身,“城隍爷请保重身子,不要过于操劳。中秋快到了,朝露会做些月饼带来城隍庙的……朝露先退下了。”
抿一抿唇,正要走,忽然一声幽长绵软的猫叫入耳。
曲朝露在听到猫叫的一瞬感到毛骨悚然,只见殿外一道小小的黑影扑进了殿内,朝着她扑来。
曲朝露躲闪不及,看着这只绿眼睛的黑猫扑到了自己身上,带着一股与它的身量所不符的强大冲击力,将曲朝露狠狠的撞倒。
她惊呼着跌向身后高大的神像,严凉眼疾手快,连忙拉住曲朝露,一手拍在黑猫身上。
黑猫嘶叫着从曲朝露身上跳开,落在了随后进殿的容娘的怀里。而曲朝露被严凉拉到了身前,背靠在了他的胸膛上。
这惊魂的一幕只在瞬息间结束,曲朝露怔怔的回过神,心有余悸的看着鬼猫在容娘怀里做出一个即将发起攻击的姿态。绿油油的眼睛盯着她,不断叫着,弓着身子,身上的毛根根竖起。
不知怎的,曲朝露觉得在鬼猫的眼底看到了一股浓烈的怨恨,为何那怨恨是针对她的……
“怎么回事?”严凉沉然发问,低沉醇厚的声音在曲朝露耳边响起,她感受到背后他的胸膛起伏,心中的恐惧立刻就消散了不少。
“你没事吧?”他问。
曲朝露喃喃:“我没事……文判官,这猫……”
容娘盯着曲朝露,语调一沉:“你昨晚去阳间了?”
“是。”曲朝露不知道容娘怎么突然问这个。
容娘又道:“你在阳间是不是遇上了一个捉鬼的老僧?穿着锦衣袈裟,还拿着个葫芦。”
曲朝露讶然:“容娘姐姐怎么知道?”
严凉也神色微变。
容娘抚了抚鬼猫,一边安抚它的躁动一边道:“怪不得它一闻到你身上的气味就什么也不顾的扑过来,我们母子二人曾差点栽在那老僧手里!不过他早就离开京城了,为何突然回来?”她说着想到什么,语调戏谑起来:“差点忘了,他的徒孙大婚,他自然要回来祝贺一番。说起他那徒孙,你猜猜是谁?”
曲朝露有种不好的预感,“请容娘姐姐告知。”
容娘竟张狂的笑起来:“就是你夫君的新妇啊,那个常欢翁主!她娘大长公主可是那老僧的得意高徒呢!”
曲朝露顿时浑身一震寒意掠过。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