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胖胖生一撮头发时值隆冬,天降大雪。
冬月二十七,城中断粮断药已逾九日,柳州百姓相扶而出,集聚于城门干道。
柳州当地官员,陪同朝中赈灾大臣,在城楼上等候运送粮食与药材车马。
柳州知州正巧姓柳,年近半百,干瘦矮小。
积雪没过脚踝,在冰天雪地里站了这许久,藏在袖中手炉早也冷了。
他暗中跺了跺冻僵双脚,悄悄觑了一眼站在正中男人。
男人身形高大,站姿挺拔,立在城楼之上,大氅上落着碎雪,如松如竹。
他束着高冠,一丝不苟。
剑眉斜飞入鬓,眼眸漆黑如墨,薄唇微抿,面色肃穆。
这是朝廷派来赈灾定王爷——傅询。
柳知州只扫了一眼,便连忙收回目光。
他上前一步,低声对傅询道:“王爷,大雪封路,总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下官听说,城中百姓已经自行结了党派,粮食与药材要再不来,他们只怕是要……”
造反。
后面两个字,柳知州没敢说下去。
傅询转头看他,面上似笑非笑,几分嘲讽意味,教人心中生出点儿透骨寒意。
“既然如此,柳大人以为,如何是好?”
柳知州抿了抿唇角,壮着胆子道:“想是路途遥远,朝廷人误了时辰,不如下官带着人,再去催一催。而王爷留在城中,安抚百姓……”
傅询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柳知州还要再劝。
未来得及开口,一个束玉冠、着绸衫年轻公子跑上城楼,在傅询身边站定。
他朝傅询作揖,回禀道:“王爷,咱们去接应人都妥了。正在加紧赶路,车队晚上就到。”
傅询淡淡地扫了一眼柳知州:“柳大人离得近,想必也听见了,本王人晚上就到,不劳柳大人辛苦跑一趟。”
柳知州讪讪地点头:“是是,王爷高见在前。”
傅询转而看向那绸衫公子,吩咐道:“温言,你同柳大人一起,安抚百姓。”
温言拱手应了,又朝柳知州摆了个手势:“柳大人,请。”
柳知州亦是俯身作揖,冻得声音有些哆嗦:“下官先行告退。”
他二人走下城楼。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傅询再看了一眼,也转过身。
方才转身,却忽然听得马匹一声嘶鸣。
在空荡荡雪地里,尤为响亮。
他皱了皱眉,回头看去。
干干净净雪地上,一匹黑色骏马疾行而来。
马背上人,是个书生模样年轻文人。
看见文人瞬间,傅询阴沉沉眸子俶尔一亮,眼中映出他身影。
文人身形清瘦,用蓝颜色发带系着头发,一身同颜色粗布衣裳,衣袖衣角,随迎面吹来北风上下翻飞,猎猎作响。
一双杏眼亮如宝石。
雪地里冻得有点冷,颊上微红。
赶路赶得急了,双唇冻得通红,一张一合,吐出些许热气,都变作雾气,晕作傅询眼底笑意。
文人抬眼时,看见站在城楼上傅询,笑了笑。
他一甩手,挥起手中马鞭,马鞭落在地上,“啪”一声响,扬起碎雪粒子。
算是打招呼。
傅询也不自觉勾起唇角,说话声音都大了些,仿佛向城墙上众人宣告,又仿佛是在炫耀:“那也是我人。”
他一边说这话,一边走下城楼。
匆匆吩咐道:“开城门,煮一碗姜汤,拿两件厚衣裳。”
及至傅询走下城楼,那文人也到了城门前。
文人翻身下马,站定之后,要给他行礼。
“王爷。”
许是被冻,声音也有些沙哑。
傅询伸出手扶他,又想握住他手,然而只是虚握了一下,就自行收回了手。
他压低声音,唤了一声:“韩悯。”
实是高兴极了,才会连名带姓儿地喊他。
韩悯重重地点头:“嗯。”
傅询仍是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听说王爷来柳州赈灾,我在桐州,离得不远,想着王爷或许会遇到难处,就凑了点粮食和药材过来。”
韩悯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后面、马上就到了。东西不多,足够救急。”
傅询眼中全是笑意:“辛苦你了。”
韩悯将双手拢在自己袖中,小声提醒道:“王爷,我身份不太方便,换个地方说话吧。”
傅询点头,身边人奉上大氅。
韩悯来不及推拒,傅询提起大氅,抖落开,仔仔细细地给他披上。
他二人一同进城,也不要旁人跟着。
那头儿,柳知州不认得韩悯,便转头去问温言。
他自开始赈灾时,就看见温言跟着傅询、跟在傅询身边做事,他觉着温言是傅询幕僚。
“温公子,那位是?”
温言答道:“韩悯,韩史官家二公子。”
柳知州思索片刻,倒吸一口凉气:“韩史官家?韩史官不是因为……”
他放低声音:“不是因为私修国史,被圣上下了大狱吗?他们家不是罪臣……”
温言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柳知州没敢再说,转身去问旁人:“韩史官不是被下狱了吗?”
“圣上网开一面,把韩家赶回老家了。”
柳知州了然地点点头:“噢。那这位韩二公子?”
“韩家两三年前还在永安城,他与王爷同岁,从小一同玩耍,一同念书,自然亲厚……”
听闻此言,温言忽然笑了一声。
那人觉着莫名其妙,扭头看了一眼。
他顿了顿,继续跟柳知州分享八卦:“不过这回韩家被贬,王爷与他,大约有两三年没见了。原本就是久别重逢,更何况韩敬惜还带了东西过来救急,所以王爷高兴吧。”
柳知州摸了摸下巴:“可是你说,韩二公子罪臣后代,哪里来钱置办粮食和药材?今冬大雪,粮食和药材可都不便宜……”
温言猛地扭头看他,随后转身匆匆离开。
与柳知州说话那人只觉着奇怪:“大人,我怎么觉得这位温公子……”
柳知州一摆手:“嗐,文人相轻。”
*
那头儿,傅询与韩悯并肩,往傅询暂居驿馆去。
韩悯身上披风是傅询,不太合身,长长地垂落下来,在雪地上扫出逶迤而行一道痕迹。
傅询转头看他,抬手将他肩上积雪拍去。
韩悯往边上一躲,远他几步,吸了吸鼻子,扭头看去:“王爷?”
傅询自自然然地收回手,又看了一眼他衣缘,是粗布衣裳。
“天这么冷。”
韩悯扯了扯衣袖:“臣尚是戴罪之身,外出办事,还是不要引人注意好。”
傅询了然地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再说话,温言便追了上来。
他俯身作揖:“韩二公子。”
韩悯回礼:“温公子。”
温言道:“今年是个荒年,韩二公子带来那些东西,都不便宜,韩二公子报个价,我把钱兑给公子吧?”
眼里一点探询意思。
韩悯全然不觉,只道:“不用了,就算是我……”
傅询看了一眼温言,心下了然,再看向韩悯:“是该兑给你,你们家也不富裕。”
他摆手让温言下去:“你下去,本王亲自兑给他。”
温言再看了韩悯一眼,不情不愿地转身离开。
屏退周遭众人,傅询才问韩悯:“今冬是个荒年,那么多东西,你从哪里弄来?”
韩悯神色坦荡:“买呀。”
他另起话头:“若是我不来,王爷打算如何?”
傅询淡淡道:“我人晚上也能到。”
韩悯点头:“那就好。”
傅询把话拉回来:“韩家都被抄家了,你哪来这么多钱?”
韩悯笑着,不大在乎模样:“没事儿,我有钱。”
傅询转头看他。
韩悯被盯得心里长毛毛,才说:“我真有钱。”
他仍是笑着道:“前几年要抄家之前,我凭借我敏锐政治嗅觉,察觉到了有危险,就偷偷藏了一点钱,本来准备带着家里人跑路。还有桐州祖宅,那宅子太大了,我和爷爷、娘亲商量过了,先抵押出去也行,我们在郊外还有个宅子。”
闻言,傅询面色一沉,脚步也跟着停了停。
正巧此时到了驿馆,傅询拉着他进房,将门一掩,双手握住韩悯肩。
韩悯一惊:“你干嘛?”
傅询原本想要把他搂进怀里,见他慌里慌张模样,最后只是拍了拍他肩。
“你放心。”
韩悯回过神,想起眼前这位定王爷,可是系统钦点本书下一任皇帝。
于是他好兄弟式,也拍拍傅询肩:“我当然放心。都认识这么多年了。”
欠我钱,等你当了皇帝再还也行。
外边有人叩门。
“王爷,姜汤好了。”
傅询松开他,转身去开门。
将姜汤端进来,又掩上门。
韩悯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桌前,捧着碗,小口小口地抿着姜汤。
傅询坐在他面前,倚在凭几上,手里拿着一封书信,随随便便地看。
目光跨过信纸,落在韩悯脸上。
韩悯生得温润,面白唇红,仿佛是玉雕。
他抬眸,循着傅询目光望回去:“怎么了?”
傅询只道:“你放心,你们韩家……”
韩悯慌张地看了看四周:“王爷慎言。”
傅询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却也听他话,没有说下去。
真想现在就把你迎回京城,要你做……
做王妃?做皇后?
罢了,你通身文人傲骨,恐怕不会喜欢。
还是要你做起居郎来得好。
要你日日夜夜都跟在我身边,我说什么,你记什么。
日里夜里,殿里殿外。
韩悯——被下一任皇帝内定下一任起居郎——全然不知,继续喝姜汤。
咕噜咕噜。
小剂子跟着笑了笑:“公子福泽深厚。”
不多时,傅让便再一次从封乾殿中出来。
他靠着墙,明亮棕色眼睛闭了闭,甩着衣袖,烦躁道:“傅筌才出宫,我等会儿再走,省得撞上他。”
韩悯笑着点点头:“那等会儿我送你出去。”
“嗯。”
韩悯说送他,傅让才有点高兴,忽然又想起方才事,脸色又沉了下来。
“你刚才做什么拦着我?不过是差了一个封号,他有封号,我没封号罢了,我又不比他差多少,帮你骂回去岂不好?听他阴阳怪气。”
韩悯笑了笑:“这也没有什么。”
见傅让仍是瘪着嘴,韩悯便问:“你有没有听过‘郑伯克段于鄢’故事?”
“这是什么?”
“那里边有一句话,叫做‘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圣上大约是有意放纵他,等什么时候他自个儿收拾不来了了,再出面来收拾他,好一次就料理清楚。你方才若同他吵,恐怕打乱圣上布置。”
傅让面色稍缓,语气仍有些不平:“原来如此,还是你比较明白圣上心思。”
说了一会儿闲话,傅让直起身子:“我要回去了,你送我吧。”
“好。”
二月初时节,永安城也不再下雪。
日出时还有些热。
两个人并肩走在宫道上,傅让问起韩悯家里人情况,韩悯也问他,朋友事情。
到了宫门前,傅让握住他手:“我马车就在前边,上去坐一会儿?”
韩悯疑惑道:“为什么要上马车去坐坐?你马车有什么特别?”
奇奇怪怪。
傅让牵着他往前走:“你就去看看嘛。”
小剂子拦不住,韩悯被他拉到马车那边,傅让一掀帘子,把他塞进马车里。
马车里还坐着两个人。
韩悯定睛一看:“悦叔,师兄。”
悦王傅乐是先帝最小弟弟,傅询傅让叔叔。心宽体胖,为人温厚敦厚,是永安城中活得最自在富贵闲人。
韩悯小时候,他就常带着一群孩子各处去玩儿,所以喊他“叔”。
另一位是比韩悯大不了几岁文人公子,一身柳绿衣裳,束白玉冠,眉心一点小红痣。神色温和,清俊秀逸。
这是柳停,柳老学官长孙,韩悯从前在学宫跟着柳老学官念书,与柳停仍以师兄弟相称。
傅让从身后轻推他一把:“快进去。”
韩悯提起衣摆,在位置上坐好。
傅让挤在他身边,对傅乐与柳停道:“我主意还是不错吧?咱们不能去福宁宫,但是能把韩悯弄出来嘛。”
他再看向韩悯,搂住他肩:“你看我对你也不错吧?原本别朋友也要过来,可惜马车坐不下,只好下次再带他们过来。”
韩悯笑着道了谢。
柳停握住他手腕,捏了捏:“瘦了许多。”再上下看他几眼:“清减许多。”
他松开手,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袱,翻出一件新衣裳,抖落开,往他身上比照:“也不知道合不合身,记还是从前尺寸,原以为你会长高一些,不成想还瘦了。”
韩悯坐直了,由他去比划,道:“我婶婶和佩哥儿都好。”
柳停动作一顿:“那就好,难道还怕你们韩家亏待他们不成?”
韩悯婶婶、佩哥儿娘亲姓柳,是柳停嫡亲姐姐。
当日柳娘子嫁给韩悯叔叔,韩悯直呼不值,自己在柳停面前生生掉了一辈。
他们说话时,悦王爷就在一边乐呵呵地看着。
韩悯转头向他:“悦叔叔。”
悦王爷应道:“一切都好?”
韩悯点头:“嗯,一切都好。”
悦王爷拿了小荷包给他,沉甸甸:“在宫里住着,上下打点用。”
韩悯刚要拒绝,悦王爷便道:“当日你离京,你说你有钱,还把那一匣银锭给我看,我才放心。后来想想还是不够,再想给你递钱,也避不开先帝耳目。如今那宝殿上换了人,才敢给你递东西。你也在宫里待过一段日子,宫里人踩低拜高,还是钱最好使。”
“那我得了银钱,就还给悦叔。”
悦王爷笑呵呵道:“不急,你抽空再给我画两幅扇面就行。”
再说了两句话,傅让掀开帘子一看:“诶,咱们得走了,守宫门那侍卫老往这儿看!”
悦王爷笑道:“你把韩悯拐上来,还当圣上不知道?”
他拍拍韩悯手臂:“去吧。”
韩悯抱着他们给东西,准备下马车。
忽听柳停道:“师弟,你住在宫里,是不是不太方便?”
韩悯回头。
“本来爷爷今天就让我带你回家,我想匆匆忙忙,也来不及。你自己收拾收拾,什么时候过来吧?院子都整理好了。”
韩悯思忖道:“那我回去就同圣上说一声。”
“好。包袱里有两包药丸子,是你小时候常吃那种,你记得吃,当零嘴吃也行。有什么想要,就托五王爷告诉师兄。衣裳要是不合身,你让宫里人给你改改,要不拿回来也行……”
韩悯站在地上,柳停掀开帘子与他说话,生怕他跑了,说话又快又急,额上一点红痣都格外红一些。
傅让按住他:“他又不是三岁,够了够了啊。”
最后柳停不大放心地嘱咐道:“快回家啊。”
韩悯再应了一声,让他放心,又朝他们挥挥手,看着马车走了,才转身要走。
他将包袱交给小剂子,腰间挂着沉甸甸荷包,回福宁宫去。
回去时,傅询正在檐下喂鹰。
分明早就瞥见韩悯回来,非要等他到了眼前,才转头看他。
“燕支今日吃多了。”
韩悯摸摸苍鹰脑袋,纠正道:“是萝卜头。”
只听元娘子继续道:“你睡那张小榻,让定王睡你床上。”
韩悯点头应了。
元娘子转身离开。
韩悯双手抱着被褥,一抬脚,把门关上。朝傅询使了个眼色,走进房里,把被褥丢在榻上。
他一面跪在榻上铺床,一面道:“王爷,晚上要是冷,你把我喊起来。”
傅询几不可见地挑了挑眉,刻意问道:“喊你做什么?”
“再添两床被子啊。”
“噢,原来是这样。”
为什么王爷有些失望?
正说着话,外边又传来敲门声。
韩悯下榻,踢踏着鞋子去开门。
韩佩扑进来抱住他:“二哥。”
“怎么了?”
韩佩眼泪汪汪:“做噩梦了,要和二哥一起睡。”
“行……”
韩悯看向傅询:“王爷,小孩子晚上闹腾,你看你是……”
傅询“宽容”地允了:“不妨事。”
于是这日夜里,傅询躺在榻上。
烛光隐约透过屏风,他看见外间小榻上,韩悯正小声地给韩佩讲故事,韩佩也和二哥咬着耳朵,说悄悄话。
还时不时泄露出一点儿笑声。
傅询枕着手,幽怨地望着屏风那边。
热闹是他们,本王什么也没有。
心情不好,傅询从叠放在榻前衣裳里摸出一卷银票,一张一张夹在韩悯放在榻前书里,塞在他床缝里。
*
韩悯一向夜里少眠。今日傅询在,他也不好意思抛下傅询,独自去写话本。
所以点着幽微蜡烛,勉强撑了一晚。
天色微明时,仿佛有人碰了碰他额头,他只觉得身上一沉,这才沉沉睡去。
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他睁开眼睛,发现最上边盖是一件大氅,傅询大氅。
韩佩也不在身边。
韩悯坐起来,看见屏风后边,傅询与韩佩面对面坐着,正着说话。
傅询向他宣告:“你二哥同我青梅竹马。”
韩佩忍不住好奇心:“真吗?”
“自然是真。”
“唔……上回二哥骑马带我,他说他带过许多朋友,他带过你吗?”:,,,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