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阮蘅吃的极少,说是只随意扒了几口也不为过,美其名曰说是要留着肚子在街上再吃一番。
她瞧起来欣喜极了,平日里他不许她出府,今日能得此机会,她哪能收敛。
“阿玠,阿玠!”她提着一盏琉璃灯,迈着轻快的步子而来,她还有意靠近他些,“你瞧瞧,今夜我有何不同?”
他顺势抬眼看去。
她往日虽谈不上不修边幅,可也不是那种尽心梳妆之人,总是一支玉簪简单别在发间。
今日倒是戴上了成亲时给她的五凤朝阳金玉簪,为了与发簪相配,她还将银鱼璎珞换成了赤金盘鱼璎珞,一身云锦海棠与她的耳坠也甚是相配,还难得上了妆面。
暖黄的烛光将她的小脸映衬的分外娇俏。
他收回目光,“并未有何不同。”
阮蘅瘪瘪嘴,又盯着他看了许久,确信他此话不假,这才有些失落,“瞧不出就罢了。”她转过身去,嘟囔了声,自顾往前走去,“枉费我花了那么多工夫,这都瞧不出来……”
倒是难得见她有神色恹恹之时,今日难得,也不想扰了她的性质,他跟了上去,经过她身旁时,淡声道:“日后出门别戴赤金璎珞的,太沉,用你往日那银的就好。”
她起初一愣,而后笑出了声,她以手托着自己的璎珞,掂了掂,“这不是赤金的,是银的,是我让人镀了金。这下瞧着是金,可戴着也不沉,我是不是很聪明?”
他:“……”
他不该与她说话的。
街上正如她所说,繁盛向荣,摩肩接踵之下根本寻不到一处落脚之地。沿街的灯盏将天际都照亮,四面八方的欢声入耳,也不觉得纷杂。
“快看快看,有火树银花!”阮蘅扯着他的衣袍往一处指去,“殿下在西临见过吗?每年只有仲秋与除夕宫里才会有火树银花,能瞧一回,可回味许久呢。”
“若你想看,本王可带你入——”
话未等他说完,阮蘅便摇了摇头,“不,我才不要入宫去瞧呢,这东西好看是好看,可看得也不过是个热闹,宫内太冷清了,瞧着便也没了原来的味道,自然在街上与众人一同看才最有意思。”她拉着他就往前走,“前面会有嫦娥娘娘下凡,我们快去瞧,若晚了就寻不到好位置了。”
后来他才知晓,她口中的嫦娥娘娘下凡是一出戏,每年只有仲秋这夜会演上一回。
路过的摊贩众多,无一不是吆喝着卖花灯的,一年到头,便是这一日卖的最紧俏,各路商贩恨不得铆足十分的劲儿来,来比谁喊得更响。
“这位夫人,要不要瞧瞧花灯?我们家的花灯是京城卖的最好的,早几日就已有不少夫人姑娘来预定了。”他边说边递了一盏来,“夫人也带一盏喜欢的走吧,今日就该提灯夜游呢。”
阮蘅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琉璃灯,又看了看花灯,犹豫了许久才看向他来,“阿玠……”
她眨巴着眼睛楚楚可怜,分明就是在与他说,虽说她手中已经有一盏了,可他能否再买一盏给她。
即便他兴致缺缺,可她依旧满目笑意,“阿玠我想要一盏,我出门没带银子,你替我买嘛。”
生怕他当场就不给她面子,阮蘅贴过身来,在他耳畔道:“你今日就能不能装作对我好一些,若阿爹知晓你对我不好,说不准就去皇上那吹枕边风了。”
他皱了皱眉,有种想捂住她嘴的冲动,“枕边风是这么用的吗?”
“不管,反正就是这个意思,你买不买!”似乎知晓他疏漠,可无论如何都不会对她说重话,她愈发得寸进尺。
他不忍拒绝她,摆了摆手,青云便递了一两银子来,他随意指了一盏,“拿一盏吧。”
商贩立马笑开了花,他一眼便知这是世家的老爷夫人,手中不会缺银两。
“不,我要那盏!”阮蘅指了指挂在铺面最上头的一盏。
他顺眼望去,挂着的是一盏花灯,花叶初绽,惟妙惟肖。
是海棠花。风拂面而来,灯芯摇曳,花色忽明忽暗。
“夫人好眼光,这盏花灯做工精细,姑娘夫人们都喜欢。”他笑盈盈接过银子,谄笑着将灯取下,递给了阮蘅,“小的祝老爷与夫人心想事成,百年好合。”
阮蘅心思全在那盏花灯上,哪里听清了小贩在说什么,只是一味地应着,“好,好。”
她还顺手将手中的琉璃灯递给了他,“这个我不要了,你拿着吧。”而后又宝贝似的将那盏花灯捧在手里,分外知足。
他看了也忍不住开口,“不过是一盏灯。”
阮蘅笑着摇了摇头,“这不一样,这是你送我的。”
她常常如此,他不知她喜欢什么,她也从不来向他讨要物件。可只需给她一些小恩惠,她便极易满足。
他也不知听谁说起过,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贪得无厌,而令一种人极易满足,无外乎的是,他们都活得极累,前者需不停填补**,而后者是活得太苦,一丝甜便将她装满了。
他倒是宁愿她是前者,不住地向他索取,他心里还能好受些。
“阿玠,别站着了,等等我们还要去放河灯呢。再晚些,好的位置又被人抢走了,河灯也要卖完了。”
河道只在这一日开放,他与阮蘅去时已站满了人,水面烛光星星点灯,远处已是与天相接,汇成一道分明的界限。
阮蘅将河灯点上,小心翼翼放入河面之上,以手掌拨着水让它缓缓前行,“听说今日许愿格外灵验,若有愿者带上被附愿之人,那便可一切心想事成。阿玠,我给你许个愿好不好?”
她双手合十,虔诚默念,过了许久才睁眼,见着他还是立在原地未动,她有些不乐意了,“阿玠,你为何不许愿?”
“无愿。”此话不是敷衍之意,他确是无愿,他想要的他能凭借自己得到,无需寄托神佛。
“人活一世,怎可能无愿,我就有数不尽的愿望,可我方才只替你许愿了,你看我对你好不好?”她笑着附过身,“你想不想听是何愿?”
“不想。”他转身就走。
“那我偏要告诉你!”阮蘅紧缠着他,“我许了你这一世无病无伤,耄耋安康。”
“耄耋安康……”他停下步子瞥了她一眼,觉得她这话有些意思,“不许长命百岁,只是耄耋,差这十年?”
阮蘅望着他,眼中是不可多得的郑重,“差啊……活到九十还不够吗?若真长命百岁,那时身边人都走了,只留下你来,没有人照顾你,该多孤寂啊……你不知道孤身一人的十年有多无望。”
“我肯定比你先走,到时就在奈何桥上等你活到九十之时,再多等十年,我肯定受不住,话说你一个人留在人世间有什么意思,说不准早些轮回后我们还有下一辈子呢。”
他这些年看惯了生死,可却不愿听人谈起,这话从阮蘅口中说出极为刺耳。
他有些不耐,打断了她欲要说下去的话,“阮蘅,今日这样的日子你口中也说不得一两句好话吗?”
阮蘅吐了吐舌,丝毫不怕他,“那你也给我许个不就成了?”
他没说话,他从不信佛,不信轮回,更不会信一个人的长命只是随口一句的请愿。
阮蘅嗔了他一眼,“冷漠无情,就说一句话都工夫你都不愿。”
她眼底有些失落,即便很快的藏起来,可他还是捕捉到了。
他只觉得她还是个孩子,有些事顺着她脾性来就是,他随口道:“那就许你长——”
可话音未落,便被打断。
“嫦娥娘娘!是嫦娥娘娘!”阮蘅眼眸一亮,拉着他就往酒楼去,“我们快去看看。”
此时她哪还有彼时与他争论活得长久时的神色,她未放在心上,也随意抛之脑后,早已被前头那婀娜的身影夺去了目光。
许她长命百岁,他终究是来不及说出口。
他这人极少做后悔之事,可往后余生,他但凡想起这一日,终究是有些遗憾。
若他将那四个字说出口,她可会有那么一丝希冀不会死?
……
一场变故让他也有些措手不及,阮远征遣至蓉城正赶上瘟疫,他虽保全一命,可正因临阵脱逃被下旨入狱。
第一回,他看见阮蘅哭了,哭得撕心裂肺。
“殿下,求求你,你救救我阿爹好不好?瘟疫与他无关,他只是凑巧回来了而已。”
“殿下,求求你救救他,只有你能救他了。”
他知晓阮远征无辜,可兹事体大,需要一人抗下罪责,皇帝不会承认自己的过失,那只好让阮远征来做替罪羊。
对此事他亦有私心,阮远征并非是她生父不说,致使薛家灭门,阮远征也根本逃脱不了干系。
他不救他,是为了薛家,亦是为了她,如若他日她知道了真相,她可会怨恨自己不明是非,救了一个罪人?
“殿下,我求求你了,救救我阿爹好不好。”她一身傲气荡然无存,跪在他面前重重磕着头,“阿爹待我很好,我不想日后没了阿爹。”
便是那一刻,他犹豫了。
阮远征虽罪无可恕,可这些年将阮蘅照顾得极好也是真的。也是在那一刻他才真切明白,他所有的计划都以为万无一失,都以为是为了她好,可他从未问过她可否想知晓一切,她又可否承担所有。
她如今以阮蘅的身份活得很好,他为何要将血淋淋的一切剥开在她面前。
或许,不知者,才能活得自在。
他又一次妥协了。
他在牢中见到了阮远征,只留下一句话:
“本王可以救你出去,可阮蘅的身世只能烂在阮家的肚子里,若泄露出去,本王有的是办法先皇上一步处置了阮家。”
彼时阮远征满眼不可置信,可思虑之下,他还是点了点头。
这一切的代价就是由他前往蓉城治瘟疫,皇帝自然应许,他怎么可能放过这么好一个能让他死的机会。
动身的那一日,阮蘅还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她没有来见他,在她心里,他是一个冷漠无情见死不救之人了吧。
他原本想带着她一同走的,可瘟疫横行,他连自己安危都不可保障,更别说她了,与其来说,不如待在京城来了更安全一些。
怕她一人在京城时杜家发难,他将前不久抬进门的侧室杜若思一同带走了,于他来说,杜家不过是一枚棋子,即便死在蓉城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他终究上低估了她的决心,她躲开了所有人,偷偷跟来了蓉城。
杜若思先一步得知了她的行踪,将消息都压下,待他知晓后为时已晚。
他自然是恼怒的,恼她为何不听他的话留在京城,恼她总是一意孤行。
可他还是来了,可赶来时只剩满天火光,与一具焦透了的尸体。
他似乎听见了她在低唤他,她在求他救她,可他并未上前。
他说好要护着她的,可终究还是食言了。
见着她尸首之时,他未哭出来,心中也是异常平静,他往后的时日也似乎并未有何不同。
只是会在某一日午后突然听不到她在他耳畔唤他“阿玠”的声音,回府之时亦不会有人日日等候在府外给他点灯。
献王府挂着的灯笼还未来得及摘,那个满心欢迎张罗的姑娘却是已经不在了。
而院子里的花已经开了。
银春也是来年花开的那日走的,她将阮蘅的遗物收拾妥当,来书房寻了他,“王爷,奴婢走了,日后娘娘的花就有劳王爷照看了。”
那日阮蘅死时哭得撕心裂肺的小丫头也一夜间长大,她眸中也多了几抹沧桑。
“走时突然想起一些事来。”银春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当年娘娘绝食五日要嫁给王爷并非是她的任性。那日娘娘入宫了,她偷听到了一些事情,皇上说要么给王爷安排家族无权的贵女,要么就将自己的人安排在王爷身边。”
“娘娘说,他不想王爷身旁日日有人监视一般,既然王爷都要娶,那不如就娶她好了,太傅大人无实权,她的身份正合适。旁人她不知,可她确是会真心实意待王爷好的……”
“王爷先前应该待我家娘娘好一些的。”银春险些哭出声,“害,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都过去了,娘娘是好人,下辈子会投胎好人家的。”
银春走了,再没回过京城。而后他打探过,她削发为尼,在长明寺中日日念经诵佛,替她超度。
有人提起阮蘅时不由唏嘘,都说她福薄命短,轰轰烈烈活过一些岁月而又沉寂了,充其量的不过是他的一段萍水相逢。
他这么听着,也险些这么以为了。
三年时间,他夺回了他的皇位,可在将刀搭在皇帝颈间的那一刻他突然有些迷茫。
他终其一生就是为了这一目的,可当这一目的达成后呢?他又何去何从?
在众人的不解之中,他将皇位传给了李焕,自己又回到了献王府中。
旁人都道他疯了,不再干涉政事,一心养起府里的花草起来,在旁人看来,他犹如行尸走肉。
可他自己知晓,他还活着,他得活着。
他突然有些明白仲秋那夜阮蘅话中何意,一个人活着当真孤寂,身旁之人一个个都会离去。
廖叔,青云,青禾,他们都未躲过岁月,早先一步走了。
他看着京城权贵兴起,又看着他们衰败。看着阮家终无一人,谢家三姑娘郁郁寡欢死于冬日,再而后,就连李焕也白发苍苍,儿孙满堂。
而他至始至终都是一人。活着比死还可怕,可他不敢死,他日日吃着药,生怕哪日倒了下去。
府里的海棠开了又败,败了又枯,算起来,也开过七十载了。
而他亦是等来了这一天。
耄耋之年这日的生辰,他遣散了府里所有人,一人坐在海棠苑的藤椅之上,这是海棠最后的花期,待过了这几日花就要接连枯败了。
他摘了一朵小心翼翼放在怀里,慢慢往回挪着蹒跚的步伐。
院中静悄悄的,可他似乎听到了不属于他的脚步声,他缓缓抬头看去,混沌的眼中映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还是十六岁时的模样,踏着满地落花步步走来。
他笑了,笑颜如初,“阿蘅……你来了啊……”
她来接他了。
……
《梁王策》记载:
“景阳十七年三月十八,献王李玠于王府薨逝,享年九十,一生历经君王七代,终长眠皇陵。
其妻阮氏,早逝,献王终生未娶。
……”
彼时世上已无见过风华正茂之时的献王,更无人知晓曾有过一个眉眼含春的姑娘待他笑靥如花。
只有天知晓,他去找他的姑娘了。
若是遇见了,他便可与她说:“你瞧,阿蘅,你许的愿甚是灵验。下辈子我可许你长命百岁了。”:,,.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