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半日,消息已传至整个蓉城,可在意料之外,众人皆将此事压在心底,蓉城上下无人将此事挂在嘴边,只是在见到阮蘅时愈发恭敬,脸上的笑意也显得比往日更真切。
阮蘅却是坐在院子里,摩挲着李玠留给她的扳指,有些出神。听得有脚步声后,她才抬起头来,“查得如何?”
“回娘娘,他们对自己的罪行都供认不讳,确是有人指使,给了每家二十两银子,让他们在药中下毒给自己孩子喝,好将罪名引到娘娘身上,如今属下已将人移交太守府。”
事情已经水落石出,可阮蘅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二十两一条人命,还真是轻贱。”
“属下还查过,他们家中至少有四五个人孩子,大些的孩子早已送去给有钱做侍妾或是婢女,不过过得大多都很凄惨。”
阮蘅没有说话,这些她都是知道的。还在京城之时,府里的那些婢女不就都是这样吗?在大户人家中做活,倒是还能每月拿上二三两银子填补家用,可在寻常人家的,也不过是勉强填饱肚子。
“青禾,你传令下去,我这儿要招收人手,若有愿意来做事的姑娘就带着照身帖前来,手脚麻利的就来府上帮忙,能有幸识的几个字的,就去药铺,看病的总有女子,让铺子里的伙计做事总有些不妥,有些事姑娘家的做起来没有那么多顾忌。”
“是,属下这就去。”
“对了。”阮蘅叫住他,“你派人去打探一下消息,看看皇上有没有什么动静,今日之事不会那么简单,应当只是个开始。”
“是。”
可青禾还未踏出主院,便有人匆匆而入,“娘娘,不好了。”
阮蘅眉头一紧,“何事?”
“娘娘请看。”那侍卫将手中的字条递了过来,“是二皇子从京城传来的。”
“二皇子?”阮蘅怔然,此人许久没有被提及了,他险些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
字条上的内容言简意赅,只有短短一句话:
他要杀你,盐城五千兵。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阮蘅将字条攥在手心中,“这是何时收到的?”
“就在方才,属下刚收到就马不停蹄给娘娘送来了。”
阮蘅看了许久也没看出别的来,“你是如何确定这是二皇子送来的?”这上面也并未有落款。
“回娘娘,这是用王爷养在京城的信鸽送来的,属下认得,还有它右腿上绑着两圈红线,便是象征二皇子。”
见阮蘅沉思,青禾便知她兴许有些信了,不由出声道:“娘娘,属下冒昧一言,二皇子此人城府极深,尤为心狠手辣,他传来的消息,不可尽信。”
阮蘅想起还在京城时那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如今他也没道理来诓骗我,最多也只是让我白忙活一场罢了,他既然会递消息,想来事态有些严重,王爷应当也收到消息了,可兴许会赶不上,二皇子这是想让我寻求自保。即便信了他,我也不会损失什么。青禾,你去将地图拿来我瞧瞧。”
自李玠出城后,阮蘅便时常拿着地图瞧,将他所攻下的城池一一记下,不过两个月,已是半个大梁。
“青禾,这信鸽从京城飞来蓉城需多久。”
“回娘娘,需得两日工夫。”
“那若是皇帝给盐城递了消息,再遣兵马来呢?”
青禾沉思了片刻,“递消息虽说也需得一日,可盐城离蓉城也只有两日的路程。而王爷如今在洛城,就算收到消息,也只能派最近的幽州前来支援,只有幽州有五千兵马,可这也需得三日半,整整比皇上的人马晚了半日,皇上或许算准了王爷即便得知消息也无法及时赶到,这才敢调集盐城的兵力。”
“这才敢调集?”阮蘅抬眼,“这是何意?”
“盐城一向易守难攻,因此王爷一直未攻东部,若盐城被攻下,那大梁整个东部皆可被拿下,如二皇子信上所说,召集五千精兵并不是什么难事,可如此一来,盐城无异于空城。”
阮蘅指尖轻叩着桌面,一声又一声显得有些苍白无力,“所以皇上为了杀我,如今已是孤注一掷。若殿下趁此举兵盐城,那十之八.九便可拿下盐城,可如此一来,我注定会死;而如若殿下派人直接前来蓉城,也赶不上……”
青禾沉默。
阮蘅轻笑了一声,“他真是好算计啊。”
“娘娘放心,属下会誓死保护娘娘的。”青禾眼中的毅然不容忽视,“蓉城共有一千兵力,能抵挡多时,我们或许能撑到王爷的兵马来。”
“总不该事事都依赖他。”阮蘅站起身将地图收了起来,“应当还有半日吧,你派人先开启城门,做好准备,再将事情传至蓉城上下,让百姓知晓此事,避免造成如同上回一般的混乱局面,如有天花治愈者要出城的,你们也别拦,让他们先去临城避一避。四个时辰后再封锁城门,不过已染天花和未染者不可出城,派人将他们都送至别院来,你将一半人马调来别院守着。”
饶是在李玠身边跟了那么多年,青禾还是不得不佩服起面前的女子来,若换做旁人,此刻早已手足无措,她却尤为镇定,还事无巨细一一安排下。
她替蓉城所有人都安排了归属,可唯独没有算上她自己的安危。
青禾心里极不是滋味,咬了咬牙,道了一声“是”,影子一闪而过,消失在主院中。
院中悄然,阮蘅又重新摊开那张地图,眼中发涩。于私心来说,她希望李玠能来救她,可她更希望他能轻而易举拿下盐城,如此他便不必这般操劳,将士们也不必做无谓的牺牲。
她心里知道,城中一千兵力哪里抵得过五千,结局似乎已定。
她如今能做的,只是让更少的人受到牵连。
回到书房,阮蘅将藏在床榻下的一沓信一并取出,这都是她写的信,想了想还是留在桌案上,总会有人瞧见的。
她将金凤簪与那枚扳指一并放在了信旁,看了许久,这才合上了书房的门。
城中是如何光景她不看也知晓,夜幕降临之际,城中烛火点点,皆是百姓手中的提灯,有人拖家带口急匆匆往城外赶,无意间遇见阮蘅的也只是多看了几眼,而后留下一句,“县主珍重。”
阮蘅无话,只是淡淡回以一笑,那点点烛光在她眼中汇作星河,璀璨夺目。
因消息散布及时,众人没有怨言,能走的便趁早离去了,因家中有童叟而走不及时的,便也躲去了西侧的几处庄子。
一切都像是平日出行一般,根本没有慌乱。
有侍卫前来通报,“娘娘,有大队人马正往十里长亭赶来。”
阮蘅心口一触,竟然早了一个多时辰,她看了眼只零星几人的城门口,“封锁城门吧。”
“是。”
城门禁闭,城中充溢着沉重的气息,城楼上,众人死死盯着前方,不敢喘一声大气。
每一刻都尤为煎熬,远处的夜色也仿若一只猛兽,随时张开血盆大口能将他们吞噬干净。
寂静之夜,马蹄声渐近,众人手中的刀剑握的也愈发紧,一声声振聋发聩毫不掩饰,火光弥漫,愈发清晰。
浩浩荡荡而来,漆黑的身影在夜色中愈发明亮,来人也显然未料到蓉城已枕戈待旦,他手一挥,兵马停了下来,“看来乐安县主早已知晓本将要来捉拿逆贼。”
阮蘅盯着那一团火把,突然想到了那日见到杨硕时的情形,她知晓她不能慌,“逆贼?本县主怎么没瞧见?将军是不是弄错了。”
为首的将领冷笑一声,“本将没那么多工夫与县主废话,是本将让五千兵马踏平蓉城后县主束手就擒,还是县主自己乖乖下来?”
阮蘅冷笑,“若是本县主下来了,还有活路吗?”
“本将不知皇上会如何处置县主,可本将知晓县主束手就擒,那一城的百姓就会有活路。实不相瞒,皇上说了只要县主一人,可若是县主不愿跟着本将走,那就只好将蓉城夷为平地。据本将所知,蓉城如今只有区区一千兵力,如何与我五千兵马抗衡?”
这一番话阮蘅便听出了关键,皇帝说只要她一人,而且并未有就地处决的意思。
不杀?只是活捉?
若真是这样,事态便还有发展的局面。只是跟着走,那她便还有活命的机会,到时可再见机行事。但若殊死相博,李玠的人定会伤亡惨重,她于心不忍。
用她一人换一千精兵和一城人的安危,似乎并未不妥。
青禾一眼便知她在想什么,他厉声阻止,“娘娘,属下不可能让您被带走,属下就是死,也不会让人伤您一分!王爷将属下留在蓉城,就是知晓属下不会让娘娘出一丁点差错,娘娘还是死了这条心!”
城楼上众侍卫一呼而应,“誓死守卫娘娘!誓死守卫娘娘!”
阮蘅鼻尖发酸,“你们当真不必如此,只不过是回一趟京城罢了,这路途遥远,你们随时可以找寻机会再救我出来,不是吗?”
青禾跪了下来,“还请娘娘抛了这些念想,属下不会让娘娘有万分之一的危险。皇上如今是末路之徒,随时出尔反尔,他的话不可尽信!”
城外传来怒吼声,“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放箭!杀!”
青禾眼疾手快,猛然起身一把将阮蘅推开至角落,“娘娘在此待着,属下去去就来。”
“青禾!青禾!”她伸手就要去拉,可是面前的人早已跟随其余人甩出飞爪,固定在城墙之上,毫不犹豫顺着绳索一跃而下。
一时间,城外厮杀声渐起。
阮蘅恨自己只是一介女流,提不动刀剑。她看着城外的混战,泪如泉涌,她何德何能,让他们这般拼了命。
她双手合十,朝着北方跪下,虔诚三叩首,“求求菩萨保佑,保佑援军到来。”
她又是重重一拜,这才起身,捋起袖子匆匆走到城墙旁,从方才中箭倒地的侍卫手中拿过了火折子,点燃已浸染火油的箭羽。
手在发颤,可她在极力克制。
身旁侍卫发现身旁换了个人,惊觉是阮蘅,慌忙道:“娘娘这里太过危险,您还是躲入城中,属下们来就是了。”
阮蘅站着未动,“说什么话,还不放箭。”阮蘅说着,又点燃了一支箭羽。
侍卫也不敢再耽搁,拉动弓箭,将箭火射了出去,有人应声倒下。
看着倒下的自己人越来越多,阮蘅只能加快手中的动作。
她不敢哭,她还要点火,她生怕泪糊了双眼,就什么都瞧不清了。
上一回与杨统领的人马交战,她什么也没瞧见,可直至今日她才知道,李玠说要起兵那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战役之中,会有多到弟兄死去,带来的只是无尽的伤痛。
身旁突然传来闷声,阮蘅抬眼看去,只见身旁的弓箭手护在了她身侧,胸口正扎着一支箭羽,“砰”地一声倒地。
夜色茫然,她什么也看不清,可浓重的血腥味让她得知情况很不妙,阮蘅丢下火折子就去捂住他的伤口,“你撑住,我先给你拔箭,我给你止血。”
阮蘅一手覆在他胸口,一手抓住箭身,正要拔箭之时,那侍卫将头一偏,已没了声息。
阮蘅一顿,整个人如失了气力一般,颓然地瘫坐在地上,她回眼望去,满地的尸体,有人倒下,便有人接替而上,生死只在那一刹那。
方才她忍了许久的泪终是从眼角滑落,她重重抹了一把,扶着城墙站起身来,“停下,都停下!我跟你们走!”
可城外兵刃相接,嘶吼声一片,阮蘅这一声显得尤为微弱。
她歇斯底里地吼着,“够了!都停下,我跟你们走!不要再杀了!”
她从未有过如这般孤立无援而绝望过,眼睁睁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死去。
阮蘅咬牙捡起一支箭搭在弓上,这是她这一辈子第一次杀人,可若是能救回自己人,她似乎也觉得没什么好怕的。
她双手紧紧拉着弓,即便双手发颤支撑不住,她也并未松开。
第一支箭,落空。
第二支,依旧。
第三支,第四支……
她锲而不舍地做着一件事,即便只能中一支箭……那也能救一个人。
她手心早已被勒出血痕,可早已察觉不出疼痛。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决然。
她眼中空无一物,耳旁所有声音似乎都听不见了,直至有人扯着她的衣角,她才回过神来。
“娘娘,娘娘,您看城中!”那侍卫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指着城内。
阮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中的泪肆无忌惮地落下,混合血水与硝灰落下地上。
城中黑压压一片人向城门涌来,上至花甲之辈,下至幼学之年,不论妇孺,皆在其中,众人手无空物,皆是家中可取之物。
锄头、镰刀、耙子、菜刀……分明一样都抵御不得刀剑,可他们握在手中,犹如最强劲的兵刃。
有人瞧见阮蘅站在城楼上,仰面喊着,“县主别出去,往日是您守着蓉城,今日换作我们来守您!我们死也不会让那狗皇帝的人将您带走!”
一呼百应,众人皆举着“兵刃”高声呼喊。
阮蘅还来不及阻止,城门便被打开,一众人冲了出去。
饶是在交战的双方也未意料到这是什么状况,一时愣在原地。
“什么情况!”领头的那将士怒声。
“回将军,似乎是蓉城的百姓都冲出来了!”冲出的人愈来愈多,局势一时不可控,黑压压一片,将李玠那些残存的将士都围在了身后。
他咽了咽喉,“尤将军,瞧这阵仗,似乎……似乎有七八千人之多,可……可能是一城人都出来了。”
一城人,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尤禄一听,这哪里了得,气得七窍生烟,“反了,都反了不成!一城人都被下了蛊不成!竟护着这个乱臣贼子!他们定是同党,杀了!都一并杀了!”
那小将士大骇,“尤将军,可是皇上只让我们活捉乐安县主,并未说要杀蓉城百姓,这回引起□□的!”
“如今我还管得了这个吗?不杀鸡敬候他们不在怕的!”他一挥手,“杀”字还在口中,身后又传来振聋发聩的喊声。
众人纷纷往后看去,只见林间出现密密麻麻的火光,又是黑压压一片汹涌而来。
还来不及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又有人上情通报,“将军不好了!不好了!相邻二城的百姓都冲出来了!各个手中都是刀剑锄头的,瞧着……瞧着有上万人!”
“什么!”无人不倒吸一口凉气。
马背上的尤禄紧握着长矛,怒不可遏,“反了!反了!都是要造反不成!”
那小将士瑟瑟发抖,“尤将军,那……那怎么办?我们还要杀吗?”
方才那一战虽占据优势,可死伤也极为惨重。如今在场之中有足足两万人,若他们殊死斩杀,也不是没有胜算,可众人心知,交战也只是双方将士之事,大梁有明令,不得杀百姓。
尤禄狠狠一脚将他踹下马,“杀他娘的!你是要本将丢了这颗脑袋吗!”他扫了眼众人,“你们可都要想清楚了,今日你们护着这逆贼,那就是与皇上为敌,与大梁为敌!本将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如果你们回城,我就不予追究!否则格杀勿论!”
泱泱万人,却无人说话,一个个站在原地未动,死死盯着他们。
尤禄一挥长矛,“他娘的!撤,都给老子撤!”待他整顿片刻,他就不信整治不了这群刁民!
可他一声令下,围着的百姓依旧没有动。
“将军,我们似乎被包围了。”
“他娘的,老子看不见吗?用得着你说!”尤禄带兵也有十年之久,何曾遇到过这种状况。
他将怒意直指阮蘅,“本将先放县主一码,还请速速将人遣散,否则本将下一回来,县主可没那么好运气了!”
阮蘅未动,她的目光直至城外的百姓,心底的震撼也不知何处说起。
她如今才明白,今日她开城门后离开的那些百姓并非是真的离开了,他们只是去了临城,以最淳朴而又最坚定的姿态带着所有人回来,回来守着她。
佛说因果轮回,她信了。
李玠说过,因她,一城人得救了,如今想来,由何尝不是这一城人救了她。
众人的决心,她自然不会辜负,“将军也瞧见了,今日是你不仁在先,也休怪我们不义。”
尤禄咬牙,“本将丑话说在前头,今日之事,本将定会一五一十禀告给皇上,到时就连王爷也就救不了你!”
“救不了?”人群之中传来一道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尤将军是当本王死了吗?”:,,,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