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阮蘅猛地抬眼,“那不就是说那日他们就身染天花,而我们却并未发觉。”
余鸿才摆了摆手,“也不尽然,那时他们二人并未染上,不过的确是喝了那水的缘故,那时临城洪涝已死了不少人,流至蓉城的水早已浸染过尸体,谁也不知是哪一处的水先沾染上的。”
“而现下每日身染天花之人愈多,根本无法得知究竟是何处染上的,水、吃食、衣物,哪样我们都细细排查过,可都无济于事,防不胜防。”
“师傅……”医者仁心,阮蘅能明白余鸿才的无措。
“丫头,你与献王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若不愿说师傅也不会多问,这世上光怪陆离之事不少,能遇上也是此生幸事,这不,蓉城因你们而得以残喘。”
余鸿才垂了眸,眼底化作无尽的哀叹,“师傅老了,帮不上什么,只有这一身医术,瞧着风风光光,可实则无甚大用,连个治天花的药方都没有,每日瞧着他们苦不堪言历经死别,师傅心里也不好受。”
“师傅。”阮蘅眼睛微漾红丝,“您不必担心,我会一直跟在师傅身旁的。”
余鸿才叹了声气,“你平安无事,师傅才是真的安心了,否则师傅无颜去见你父亲。”
话语过于沉重,阮蘅扯开嘴笑了笑,“师傅,您放心,我们都会平安无事的,待蓉城这一难过去,我就带着您去游历山河,可好?听说江南怡人,酒楼处处可闻评弹小曲儿,师傅你定会欢喜的。”
余鸿才这才轻染上笑意,连连颔首,“好,极好的,为师等着呢。”
……
余鸿才并未能在宅子中久留,待药熬完后,他便带着几人领着药走了。
阮蘅在宅子里也没闲着,马不停蹄地做着药囊,村中来往众人只用一白布遮面,师傅说这两日风寒着甚多,而体弱者越易染天花,若有药囊随身佩戴,想来也能抵抗一阵子。
宅前传来匆忙的脚步声,阮蘅不觉抬眼,只见一侍卫匆匆迈着步子走了进来,见到宅子中是阮蘅时,显然一怔,“姑娘您在啊……属下是来寻余神医的。”
阮蘅起身,放下手中的活,“师傅去内村了,走了有一阵子,你寻师傅可有事?”
“是这样的,宁姑娘,前村的几个孩子正哭闹个不停,属下几人实在是没个法子,也不知可是病着了,便想着请余神医去瞧一瞧。”
阮蘅毫不犹豫,“我去吧。”
“不妥不妥。”侍卫听此,面色一僵,“这使不得啊姑娘,那地方杂乱的很,王爷定不许您靠近的。”他说着,还往后退了一小步,生怕自己身上有沾染旁人的病气。
“我既都已来了村子还有什么好怕的,师傅也不知何时回来呢,我去瞧瞧就是,若真是风寒也耽搁不得,天花最是抗不得身子弱。”阮蘅走到一旁寻了些风寒药,“走吧,你带我去。”
“对了,你将这些拿走吧。”阮蘅指了指手边的竹篓,“这是我做的药囊,虽不是什么根治的良药,但也可抵挡不少病气,劳烦你分给村中的百姓,还有你的那些兄弟,在这里不比别处,你们日夜守着,也定要照顾好自己。”
侍卫挠了挠头,没想到阮蘅竟还想到了他们,略有些羞涩,“多谢……姑娘,劳烦了。”
“不碍事。”阮蘅倒不觉得有何,提着药包就往外走去。
即便是在外村,房前也有不少人守着,见着阮蘅来,起初一怔,“姑娘,您来了。”
阮蘅只微微颔首,便走了进去。
安置之处正是四喜家,屋内极其简陋,因比她初来多了不少人,显得屋子小了不少,地上铺着小榻,几个孩子正坐在榻上哭闹,只两个婴孩被他们的母亲抱在怀中。
有三两个侍卫正在一旁安抚着嚎啕大哭的孩子们,可显然不奏效,几个大男人也从未做过这种事,不免手足无措,场面一度混乱。
阮蘅见此情形,不由向身后的侍卫一问,“这是怎么回事,孩子们的亲眷呢?怎么就放任他们独自在这儿?”
阮蘅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竹筒,在孩子们面前晃了晃,“要吃糖吗?姐姐给你们吃糖好不好?”
几个孩子听到有糖,抬眼看向阮蘅,有眼尖的孩子瞧出她就是上回给了他们糖果的姐姐,便止了哭声。
“都不许哭了,把眼泪擦擦,不哭了,姐姐就给他糖吃。”阮蘅将糖递过去,这边偏过头与身后的侍卫道:“你说。”
“姑娘,这些孩子们的爹娘一个个都染了天花,如今都被送去内村医治,王爷见他们无人照看,便都送至这一处来了,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一个孩子哭闹,旁的几个也一并哭起来了。”
阮蘅知晓孩子们应当是想他们爹娘了,“那这些孩子们安置在此,也由你们几个照看?”
“也并不尽然,如今正是由这家的刘夫人照看着。”
阮蘅心知,这刘夫人应当就是四喜的母亲,这话刚落,就见刘夫人匆匆走了进来,还端着一碗热水,“可是大夫来了?这孩子哭闹的厉害,想必是身子——”她一顿,“宁姑娘,是你呀。”
阮蘅颔首,“是,这些时日辛劳了。”
“不,不,都是应当的,王爷为了我们村子这般操劳,我们哪里还有懈怠的道理。”
刘夫人见着阮蘅有了些许拘谨,那日知晓被救的男子是当今献王之时,她心中自是大骇,而她能瞧得出来,面前这位姑娘可是王爷心尖上的人,她不免待她更为恭敬了些。
阮蘅四下环顾,“听说有孩子病着了,我怎的未瞧见?”
“姑娘随我来,一听那孩子病了,我就将他安置在别处了,如今比不得往日,前几个孩子染上天花前就又是风寒又是腹泻的,我着实是不敢懈怠。”
阮蘅应下,“是该如此,刘夫人费心了。”
刘夫人有些难为情,“这些都是王爷交代于民妇的,姑娘随我来吧。”
在见到偏房中坐着的人时阮蘅一怔,“老人家!可是东儿身子不适?”
佝偻的脊背微微抬起,他混沌的双眸在见到阮蘅时才愈渐明亮了些,“姑娘!是姑娘你呀,求求你救救东儿,求求了!”
他说着,整个人正欲跪下,双腿哆哆嗦嗦,险些站不稳。
“老人家。”阮蘅上前扶着他,“不必担心,我给东儿瞧瞧。”
孩子面色泛红,双唇泛白,身上还发着虚汗,喘息都有些重,想来是有些工夫了,阮蘅一边诊脉一边询问着,“老人家,东儿何时如此的?”
老翁叹了声气,“昨日夜里。”
“昨日夜里!”阮蘅一惊,褪下东儿的衣裳,“昨日夜里就已发病,为何不瞧大夫?村中分明有大夫的。”
老翁哀恸,“我只以为是风寒,他从小身子骨就弱,每个月都要病上几回的,我以为睡了一夜他便能好了,谁知反反复复,反而更严重了,我又不敢寻大夫,若诊出是天花,那我该如何啊!”
阮蘅怎会不知老翁的顾虑,若真是天花,东儿就要被独自送去内村医治了,是生是死就只得听天由命。
“您不必担心,我看过他身子了,暂无天花的迹象,只是这病来势汹汹,在这关头上得看紧了些。”阮蘅往别处瞥了眼,“阿婆呢?为何不见她在此?”
老翁的面色一变,眼中绝望扑面,沉默了许久他只是叹了声气,比方才又苍老了不少,“走了,她昨日染了天花,没扛过几个时辰,夜里人就走了,只留下爷孙二人,东儿如今还什么都不知晓呢……哎,我们从邺城逃了出来,本就活得战战兢兢,可熟料十几年前的痛楚又要遭受一回,我们本就该死啊,早就该在邺城的天花中丧了命,这命是偷来的,如今是得还回去了。”
“老人家。”阮蘅心一颤,“不会的,这一回不会再如此的,有献王殿下与我师傅在,这场瘟疫终会过去的。”
老翁摇了摇头,“又有何用,天子脚下,我们又能如何!他一声令下便是封城,断了那么多人的生路,我老了,也不贪恋这几年的命,可东儿不成啊,他还小,什么都未见过,若不能护着他,我何来脸面去见他爹娘与祖母。”
阮蘅心被刺得生疼,她将睡得极不踏实的东儿抱在怀中,轻声哄着他,拿帕子给他擦拭着身子。
“疼……娘,我疼……”
阮蘅心揪起,她不由想起从前她难受时聂氏守在她身旁,轻抚她的脊背,口中低喃,“阿蘅乖,不疼了。”
阮蘅鼻尖微微发酸,将东儿搂得更紧了些,揉着他额头,“东儿乖,娘在呢,娘给你揉揉,不疼了。”
阮蘅的手有些凉,搭在额间,东儿不免感觉舒适,他挪了挪身,就往阮蘅怀里钻。
“姑娘,这……”老翁说着就要将东儿抱回去。
阮蘅摆了摆手,“无碍,我来吧,我身上有药香味,想必他也睡得舒坦些。”
老翁垂眸,“这孩子命苦,记事起就未见过他娘,跟着我们东躲西藏的,没一天安生日子。”
阮蘅理了理他凌乱的发丝,“您与阿婆待他好,他这辈子都会记在心里的。”
也不知可是阮蘅的话吵醒了他还是他本就没睡,他睁开眼,直愣愣地盯着阮蘅,“娘,你别走,好不好?东儿很乖的……你别不要东儿。”
阮蘅抱着他陡然一怔,而后笑了笑,“娘不会走的,东儿要快些好起来。”
“娘,上回东儿生病……娘是不是也来了?”东儿紧紧盯着阮蘅,一眼也不肯错过,“是不是东儿病了,娘才会回来?”
阮蘅心疼不已,“傻孩子,娘一直在啊,只要你乖乖的,娘就会一直陪在你身旁。”
“我要与爹娘,还有祖父祖母一起……”话音刚落,他又猛地咳了几声。
阮蘅抚着他后背,“好。”
东儿将脸藏进她怀中,“娘,祖母说娘长得很好看……祖母原来没有骗我。”
阮蘅失笑,眼满心疼,见东儿如此,她不忍拆穿,“是,所以东儿乖乖的,可好?乖乖睡下,待醒了就喝药,好不好?”
“好。”东儿鼻音沉重,可极为乖巧,闭上眼嗅着阮蘅身上的药香睡去。
见他睡熟了,阮蘅才将他放回榻子上,“我去给他熬药,老人家劳烦照看他一阵子,若有事让人来后院唤我。”
“好,好,多谢姑娘。”
阮蘅趁着熬药的工夫又煮了一壶姜茶,给院中的村民与侍卫送去。
待喂了药,安抚完孩子们的情绪,又给他们一一诊脉都已是亥时,她走出四喜家时这才撞见一日未见的四喜。
“姐姐。”
阮蘅眼眸一亮,“四喜,你今日去哪儿了?姐姐都未瞧见你。”
“姐姐,我一直在献王殿下身边。”四喜端着一简陋的纸灯笼,在阮蘅面前晃了晃,“殿下让我来送姐姐回去歇息。”
阮蘅往远处而望,只零星几点烟火,“他人呢?”
“殿下还在忙,他说他抽不开身,让我来瞧瞧姐姐你回宅子歇息了没?”
阮蘅揉了揉他后脑袋,“不碍事,姐姐这就回去了,你不必送,姐姐认得路。”
“不行,四喜一定要送姐姐回去,这是献王殿下交代给四喜的,四喜应下了,绝不能食言。”
阮蘅不再拒绝,在微弱的烛火下点了点头,拉着他往前走,“好。”
“姐姐,这香囊是不是你做的?四喜很喜欢,香香的。”
阮蘅轻轻拍了拍他的头,“这是药囊,若喜欢那就一直带着,别摘下来了。”
“好!”
行至半路,阮蘅突然停了下来,指着一处地方,“四喜,那是什么地方?”
村中一片漆黑,那一处的火光尤为扎眼,熊熊大火似要灼烧整个夜空。
“那是焚尸岗。”四喜的声音都沉了下来,“听阿爹说,所有染了天花的人死后都会被送至那里烧至灰烬,昨晚春喜与五柱就被送去了,还有阿东的祖母,今晚也不知会有谁被送去,姐姐,四喜最后也会被烧成灰吗?”
阮蘅捏了捏他的脸,“胡说八道什么呢!不会的!四喜会平平安安的,所有人都会没事的。”
……
入睡之际,阮蘅一直回想着四喜的那句话,心头烦躁不已。
若还找不到治瘟疫的法子,整个村子乃至整个蓉城染上瘟疫都只是时日问题,李玠如今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拖着那日来得晚些罢了。
今日她去看了孩子们,多少都有风寒的迹象,他们身旁又无人照应,只刘夫人一人怕是很难顾及。
阮蘅翻了个身,想着明日早起去院子里照顾几个孩子,强迫自己快些睡去。
这屋子分外简陋,只在东侧开了一面小窗,即便她全然大开,可夜里也闷热的紧,阮蘅睡得极不踏实,一来二去又少了一两个时辰。
也不知是何时起,身旁传来丝丝凉意,她舒服地翻了个身,可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察觉到了不对劲,她幽幽睁开眼。
只见床头坐着一人,正拿着蒲扇不知疲惫地给她扇着风,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借着微弱的烛光翻看着书。
蒲扇一下又一下,将屋内的闷热散去。
阮蘅心口有些发涩,“你怎么来了?”
听到她的声音,李玠转过头来,搁下了手边的书,摇着蒲扇的手加快了些许,“怎么醒了?还是太闷热吗?明日我让人给你换一间屋子。”
“不必。”阮蘅摇了摇头,她迷迷糊糊往窗外看,“什么时辰了?”
“不过丑时,你继续睡。”
“丑时了!”阮蘅一怔,“你才忙完吗?这么晚。”
见阮蘅关心他,李玠浅浅一笑,“只是今日恰巧有些事罢了,平日不至于如此。”
“那你回去歇下吧。”他脸上分明就已染了倦意,却还来她屋子里给她扇风,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无碍,待你睡着了我就回去。”李玠掖了掖被角,“睡吧,热了就与我说。”
阮蘅闭上眼,强迫自己睡去,可不知为何,越睡越清醒,她睁开眼,有些为难,“殿下还是回去吧,我自己会睡着的。”
李玠怎不知她,轻笑了一声,“可是睡不着了?有心事?”
阮蘅见他将自己看得如此透彻,不免有些难为情,“没有……”
“听说你今日做了药囊?”
阮蘅对上他的目光,颔首,“是啊。”
“村内所有人皆有?”
阮蘅没听出他有何不对劲,只干脆地点了点头,“是啊,戴在身上总好过什么也没有,这药囊还是可驱病气的。”
李玠低头看了眼自己腰间空空如也的绅带,轻咳一声,“当真是所有人皆有?”
“所有人”三字被他咬得极重。
阮蘅点头,“我让侍卫送去的,也没瞧见究竟够不够,可他并未来与我说有差,应当是够的。”
李玠无声叹气,只能故作无事。
今日四喜拿着药囊来他面前显摆,说是阮蘅亲手做的,他本不觉得有什么,阮蘅本就亲近四喜这孩子,不就一个药囊,也没什么。而后他才发觉不对劲,整日所见之人腰间皆有一个药囊,与四喜的那个一模一样。
他也不奢求独特,那总该有一个与旁人一致的吧,可他默默等了一日,什么也没等来,听阮蘅方才那话,显然她根本就未想起还有个他。
苦楚他只能自己默默咽下,李玠手中蒲扇未停,安抚着她睡意,“好了,睡吧,还可睡两个时辰。”
“那你回去吧,否则我睡不着。”不论换做谁,身旁有人盯着瞧,怕是都难以入睡。
见阮蘅如此,李玠不再坚持,他站起身,“好,我走了。”
他将烛火熄灭,屋内一下子染上夜色,透过月光,阮蘅只能看清他背影的轮廓。
“殿下。”
李玠转过身,温热轻吐在她周身,“怎么了?”
黑夜中即便什么也瞧不清,可阮蘅还是知道她正对上李玠的双眸,她慌忙转过脸。
为掩饰尴尬,她手在枕下摸索了一番,突然将一东西塞进李玠手中,转而就立马躺了回去,背对着他,她将自己裹了起来,布衾中传来她闷闷而又无措的声音,“这是给你的。”
生怕李玠误会什么,阮蘅探出脑袋又添了句,“所有人都有的。”
李玠将手收紧,阮蘅给他的正是一只药囊。
她说所有人都有,可他一闻便知,与别的药囊不同,这个药囊之中还多了一味他偏爱的杜康。
他眉眼起了笑意。
阮蘅趁着夜色才敢肆意,大着胆子赶他,“你怎么还不走!”
李玠笑了笑,一日的倦意一扫而光,他折回身来,“突然不想走了,该如何?”:,,,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