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蘅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手中的纸包都不知是何时掉落,枣泥糕撒了满地。
“不急,慢慢考虑。”谢元睿自己都未察觉,他声色发颤,眼中的烛光似在下一刻就会熄灭。
可等了许久,阮蘅依旧低着头不语。
某些东西终是在这一刻慢慢撕裂,他眼底的光愈渐暗淡下去。
他自嘲地笑了笑,果然。
“无碍。”谢元睿故作无谓,揉了揉她脑袋以示安抚,“既然这是你的抉择,我亦会尊重。”
“谢大哥。”阮蘅抬眼,“我曾有过一刻,想放下所有,试着依赖你。”
谢元睿的手一僵,眼中是藏不住的愕然,“什……么?”
事情都已过去那么久,阮蘅心中坦荡,便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可说的,“临近谢家提亲时,我动摇了,我曾想过,或许嫁入谢家后,我能尝试着对你好,那种好,与你待我的一同。”阮蘅看向谢元睿,毅然正色,“并非兄妹之情。”
“我亦想过,我的一生会不会就此改变,我或许也能儿孙承欢膝下,也能看尽几十载春秋,直至垂暮之年,回望这一生,即便平平淡淡,可我能证明我活过。”
“得知我并非是阮家女儿的那一夜,我彻夜难眠,我知晓,我什么也没有了,像被世人抛弃了一般,可我妄想过,谢大哥你待我那么好,定不会丢下我的。翌日我一直在院子里等着你,可从日升至黄昏,你都没有来,我就知道我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谢元睿一阵惊悸,如有成千上万支利箭扎在他心口,他失了音,直愣愣站在那儿。
阮蘅满不在意地笑了笑,“谢大哥,但我从未怨过你们,世事无常,谁又会知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你们有自己的立场与考量,我都明白的。”
“阿蘅。”不知多久,谢元睿的声音才被寻回,“那日你来寻我,其实并非是来还簪子的吧。”
阮蘅点了点头,“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是想最后再赌一次。”
最终也只是赌输了罢了。
“那日……”谢元睿眼中已有了裂痕,不见光亮,他沉默了许久,才一字一句道:“若我说我带你离开,你会不会跟着我走?”
“会。”阮蘅颔首,毫不犹豫,“我会跟着你走。”
这一刻,谢元睿所有希冀轰然崩塌,痛苦从裂缝中溢出,充斥着全身。
他知道,他不是输给了旁人,只是输给了当初自己的懦弱。
铺子外传来一闷声,在雨声中显得尤为突兀。
阮蘅一愣,没顾得上谢元睿,便端着烛台往外走去,天色已渐黑,烛火摇曳忽暗忽明,阮蘅瞧不真切,看了许久她才收回目光,铺子外什么也没有,方才应当是她听错了。
雨这么大,怎会有人来。
阮蘅折了回去,将门虚掩着,最后的光亮隔绝在了铺子内,天地间一下子陷入无尽的黑暗中。
有道身影冒着雨匆忙而来,见铺子拐角处站着的人时,他陡然一滞,有血腥味。
“王爷!”
李玠靠在墙角,一手捂着腹部,不让自己倒在地上,青云赶忙扶着他,“王爷,您伤势未愈,怎就跑出来了,这伤也沾不得水!”
青云抬眼,撞进了李玠眸中,他心一揪。
他何时见过如此的李玠,他眼中是无尽的绝望与无措,第一次,青云从他身上瞧见了脆弱。
“王爷……可是阮姑娘她——”
“走吧。”李玠死死握着伞,推开青云就往回走去。
他一步步走得极慢,不知是因伤口撕裂的疼痛还是其他所致。
方才的声音止不住地在他耳边回响,一次又一次将血淋淋的真相告诉他。
“若我说我带你离开,你会不会跟着我走?”
“会,我会跟着你走。”
……
李玠嗤笑了一声,很快被湮没在雨中。
只这两句话,他输得彻彻底底。
今日谢元睿与他说要带阮蘅走时,他满是不屑,他知道她不会走的,可他方才听到的话才叫他真的明白,他或许从来都没有透彻了解过她,她的心思亦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
原来……她心里有的还是谢元睿,只要他开口,她就会义无反顾跟着他走。
心里空荡荡的,不知该装什么进去才可填满空缺,他似乎又回到了自己还在西临之时,那时孤身一人,他活在杀戮中,惶惶不见天日。
那些人都想让他死,而接近他的人又无一不是为了借着他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杜家有野心,知晓他真实身份,便想将杜若思送到他身边,他从不在意这些,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可他唯独算漏了一个阮蘅,她对他毫无杂念,她太干净了,有过那么一刻,他心软了,不忍再利用她。
所有人都说他的心比谁都硬,此话不假,他为了目的利用了所有人,这些人中亦有她,是他亲手将她推上一条不归路。
这一切都是他的报应。
……
谢元睿已离开,阮蘅坐在外堂,一下又一下捣着药,她目光失焦,思绪飘远。
阮蘅知道,有些事说开了,总比在心中藏一辈子的要好。
伙计匆匆从后院走出,披着一件蓑衣,就要往外去,阮蘅喊住他,“阿贺,你要去哪儿?”
“宁姑娘,我给忙忘了,今日余神医让我去买酒,我方才才想起,也不知酒馆打烊了没,我去瞧瞧。”
阮蘅起身,“你不是还要择药吗?我去吧。”
“这么大的雨,姑娘还是别去了。”
“我去。”阮蘅取过地上的油纸伞,就往外去,“我正巧出门有事,顺路。”
阮蘅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劲风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她刚入雨中,头顶便是杂乱无章的击打声,阮蘅提着步子就往酒馆而去。
原以为会打烊,却不料还是有几人冒雨前来借酒消愁,小二见一姑娘这么晚来酒肆,不免讶然,“姑娘一人,可是喝酒?”
“替我打两壶花雕酒,带走。”
“好,那姑娘先在一旁坐着,小的立马就去。”
酒肆内皆是男子,阮蘅一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不免有不善的目光向她投来,阮蘅皱了皱眉,寻了个角落坐下。
“姑娘。”有醉汉站起身,端了一杯酒跌跌撞撞向着阮蘅而来,“赏个脸喝杯酒。”
阮蘅偏过头,“我不喝酒,走开。”
“哟,小姑娘年纪小,脾气倒是大的很。”男人笑了笑,将身子凑过来,酒香与阮蘅身上的馨香叫他浑身一震,身子开始躁动,他伸手就要去拉她。
阮蘅起身往后一躲,绕过他就要走。
男人见她一身素衣,只觉得是哪家的婢子,便无足畏惧,不肯放她离开,他一把就抓住阮蘅的手,“不如跟着我吧,日后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放开!”阮蘅挣扎着,见小二提着酒从后厨走出,她向他呼喊着:“店家,店家!”
那小二搁下酒就要来拦,可熟料还未走到阮蘅身旁,就被那醉汉一脚踹翻,“多管闲事!我看还有谁敢帮你,跟着小爷走吧,让小爷好好疼你。”
“放手,你给我放手!”男子醉酒后的一身蛮力阮蘅根本抵不过,生生被拖着走。
“别喊了,省省气力,到时候就怕你喊不……啊——”男子惊呼出声,面部扭曲,疼得嗷嗷直叫。
阮蘅趁此甩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两步。
“直接送去见官。”
“是。”
这一切发生得过快,待人回过神时,那醉汉已被青云一把拖了出去,他的几个小厮惊恐万分,跟着冲了出去。
“你……你为何会在这儿?”阮蘅未料会在这儿见到他,再回想醒时发觉自己躺在榻上,有什么呼之欲出。
李玠一言不发,他眼中充斥着血丝,径直望着她。
阮蘅心口一滞,她走到一旁提起两壶酒,就要往外走,“多谢殿下相救,不过殿下身上有伤,还是躺在榻上养身子的为好,莫要乱走动,伤口若是再撕裂,只会好得更慢。”
李玠冷嗤了一声,“这么急着走,是要去见他?”
阮蘅步子一顿,回过身,满是疑惑。
见谁?
李玠走上前,讽笑,“这么晚了他放心让你一人来这地方买酒?出了事为何他都不在身边?”
阮蘅只觉得李玠有些莫名其妙,不知在说些什么,阮蘅一把夺回酒抱在怀中,撑起伞就要往外走去,“我不明白殿下什么意思,我要走了。”
还未迈出一步,阮蘅只觉得手腕一道力将她往后一扯,她堪堪站稳身子,可再回神时,他已被李玠禁锢在墙角,无路可退。
他的气息打在她身上,淡淡的杜康香弥漫在阮蘅鼻尖,却压抑地她不敢喘息。
“阮蘅,你没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吗?”
阮蘅脸色冷了下来,“献王殿下发什么疯!又要我说什么?”
阮蘅推着他挣扎着就要出去,可是李玠依旧站在原地不动,她终于忍不住,“献王殿下!你究竟想做什么!”
她忘了收住力道,一拳打在了他身上,李玠身形一颤,闷哼了声。
有血腥味散开,阮蘅脸色巨变,她一把掀开他的外袍,伤口处果然已撕裂,渗出血染红了大半衣衫。
“伤口裂了,先回去,我给你重新包扎。”
李玠仍旧没有动,他一把攥住阮蘅的手不让她乱动,“不是问我想做什么吗?”
他缓缓贴近她,在她耳畔轻吐出一个字,“你。”
阮蘅:“!”
阮蘅一把推开他,“李玠,你疯了不成!”
这一次,阮蘅很轻易便推开了他,可他连连后退了几步,险些未站稳,他面色发白,左手捂着腹部重重喘着气。
阮蘅发觉不对劲,立马扶住了他,“你伤口怎么撕裂的?就算无意拉扯到,也不至于流这么多血。”
她方才就算推他,这力道也不至于如此。
李玠扶着墙稳住了自己身子,唇角泛起苦涩,“你不是要跟着他走了吗?你还管我做什么?”
阮蘅一滞,“什么?”
李玠咳了几声,捡起地上的伞,“我死了不是更好,不会再有人缠着你。”李玠偏过头看向一脸怔然的阮蘅,叹了声气,“不论如何,我先送你回去,走吧。”
将李玠方才的话联系一起,阮蘅不难猜出他什么意思,“方才你是不是在铺子外?”她听到的那声异响应当就是他。
“怎么,我听不得?若我没听到,你可是明日就偷偷跟着他走了?”
阮蘅这下全明白了,感情他在铺子外偷听不说,还只听到了最后两句。
“若我说我带你离开,你会不会跟着我走?”
“会,我会跟着你走。”
这不论换做谁,怕是都会误会,李玠这是以为她要跟着谢元睿走,所以来质问她?
阮蘅都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阮蘅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献王殿下,你——”话音未落,她脸色猛然一变,只见身旁之人已倒在了地上,阮蘅将酒往身旁一放,就过去搀扶他,“殿下,殿下!”
李玠已昏了过去,阮蘅将他外袍掀开,果然入眼满是腥红。
阮蘅试图抬起他,可根本使不上力。
“王爷,王爷!”折返的青云见李玠躺在地上,立马跑了过来。
见到他一身是血,青云皱了皱眉,将他背起,“姑娘帮衬我一把,先将王爷送去药铺。”
“好。”
三人一路上走得有些艰难,回到铺子时三人都已湿透。
阿贺见阮蘅回来时又带了人来,赶忙搭了把手,“姑娘先去换身衣服,我来。”
“不必了,我来。”阮蘅让人将李玠抬至偏房躺下,让阿贺去熬药。
阮蘅解开李玠的衣袍,已是血水黏连成一片,阮蘅皱了皱眉,“这怎么回事?他伤未好,为何要让他回城?”
青云也是无奈,“大雨致城中乱象,王爷不得不回来主持大局。”
阮蘅小心翼翼解开细布,轻哼了一声,“主持大局?就他能主持?蓉城知府是只拿俸禄不做事的吗?”
青云苦涩,“姑娘有所不知,知府……是皇上的人。”
阮蘅手中一顿。
“王爷被刺杀时因与其余人一同黑衣,皇上不确信究竟重伤的是不是王爷,就让知府试探,若王爷不回城,便会被怀疑。”
“王爷今日足足忍了半日才得以离开,蓉城大雨,皇上的人趁我们防备不周又混了进来,王爷怕您出事,便要来铺子寻您,可不料半路又遇到了刺杀,属下从别院赶来时,人虽然都死了,可王爷伤口还是撕裂。”
阮蘅不说话,给李玠擦拭着身上的血迹,满满两盆水都被染红。
“姑娘,如今蓉城太乱,王爷着实放心不下,皇上的人也不知何时会突然出现,可王爷这身子该好好养着,不可再劳累奔波了,而属下还有不少琐事,无法时时顾着王爷,其余人来照顾王爷,属下也不放心。”
阮蘅重新替他缝合伤口,听了青云这话,她叹了声气,“就让他在铺子里修养吧。”
“啊?”青云一愣,“方才姑娘说什么?”
阮蘅又耐着性子说了一遍,“就让他住在药铺里,我会照顾他的。”
青云眉眼带笑,“好,好,那就劳烦阮姑娘了。”
铺子外传来一声鹰唳,青云神色兀变,“姑娘,属下还有要事,先行告退,王爷就劳烦姑娘照顾了。”
阮蘅点点头,小心翼翼给他上药,“你去吧,今夜我会守着的。”
青云退下,合上了偏房的门,他匆匆往外走去,铺子外已有黑衣人等着,见到青云后往他身后张望了一眼,“王爷呢?”
“王爷重伤还未醒,有什么事你与我说。”
“出大事了,临城的堤坝崩溃,疏洪口不堪重负,河水倒灌入蓉城,属下方才去时清河镇已被淹了,水中飘着几百具尸体,怕是都要堆积至下游。”
“可有去救人?”
黑衣人颔首,“属下已命人去了,也已通禀给知府。”
“那下游是什么地方?”
“下游之初……就是王爷昨夜所在的那个村子。”:,,,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