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城的春天湿冷, 三月中旬往后,雨水就一直不停地下。
程不遇睁开眼时,图书馆已经空了一大半,其他学生都走了。
周小元坐他对面, 对他笑:“你是不是做梦了?你刚一直在抓东西来着, 手里攥着笔就是不肯放,我叫你你也不醒。我想昨天你熬夜背台词, 也没怎么休息, 干脆让你接着睡了。”
程不遇低头, 才发现自己手里仍然抓着一支笔。
那是一支很老旧的钢笔,暗蓝色,笔盖顶在他的手心,已经磨出一片红痕。
他想了想,说:“梦到高中的事了。”
周小元凑近了:“高中有什么好梦见的,怕不是早恋, 梦到的前男友吧?”
程不遇白皙的脸颊上还带着压出的印痕,眼底也带着刚睡醒的水光,像一只刚睁眼的小狐狸。
程不遇这下清醒了,他没什么表情,只是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他眉眼清冷艳丽,今天穿着一件白色卫衣, 一伸懒腰, 引来好几道视线。
他梦到的是他被接回程家的那一天。
他是私生子,刚被接回程家学戏。因为身份特殊,程家又不愿意爆出丑闻,程老爷子做主, 把他塞去了顾如琢那里,要顾如琢好好带他这个小师弟。
但顾如琢极其不喜欢他——他父母早逝,几乎是被程家人带大的,又怎么可能喜欢他这个“小三的儿子”呢?
顾如琢那时刚入行不久,已经红得如日中天了。
开门时,他懒洋洋的,手里还提着一个浇花的壶,一边给他的花骨朵浇水,一边跟他约法三章:“别叫我师哥。”
“别被媒体拍到。”
“别装可怜。”
除此以外,都是一些零碎片段的记忆。
他这个梦里踏入顾如琢的小别墅,脚步落定后,眼前的景象却变成了机场候机厅,他就知道这段梦境跳到了顾如琢离开的那一天。
梦中,顾如琢仍然是初见时那副神色,眉眼懒散:“你三条都没做到。”
他已经离开程家很久了,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做这样的梦。
程不遇把钢笔收了起来:“我们走吧。”
周小元看他反应,乐了,哄起来:“算了,要真梦见前男友,做了这种噩梦也别害怕,一会儿去庙里拜拜,辟邪,保佑我们今晚试镜成功。”
“对了,你下午有课吗?晚上试镜,要不要我等你?”
程不遇点头:“有,你先去吧。”
“也行,那你记得时间,别错过了啊,我跟你说,你这次赢面大着呢,副导演上次看过你试镜,拧着导演的意思,硬是要给你发特约邀请,拦都拦不住!”
周小元和他走到图书馆门口,撑开伞。
图书馆外广场空荡荡的,周小元“啧”了一声,“人都跑光了。”
程不遇往外套里缩了缩,不想看时间:“是不是快到上课时间了?”
“不是,是好像又有哪个明星来,好多人去西区礼堂看热闹去了。”周小元确认了一下时间,“倒是也奇怪,之前明星来的不少了,这么大阵仗的还是第一次,这架势,呼风唤雨啊。”
他们今年大二,已经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星传本身就是全国最出名的传媒大学,时不时就有圈内大腕、顶级流量回来串场。大一时他们尚有闲情去围观一下,感受一下明星照进现实的体验,现在他们只剩下无穷无尽的专业课和通稿、试镜以及论文,面对生活的毒打,命都能折腾没,自然清心寡欲。
*
程不遇两节大课连上,下晚课后,他从抱着书从教学楼出来,望见校园里明显多了很多人,几乎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
傍晚风大,平常不对外开放的校园此刻挤满了粉丝和媒体。
有几个女孩子举起相机,凑过来问他:“小哥哥你是这个学校的吗?出道没有?可以跟你合影吗?”
程不遇戴着帽子,又往上提了提口罩,只有剩下那双眼睛看得清,是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我赶时间。”
路况实在不好,多半也打不到车,他扫了一辆共享单车,跟着人群慢慢往前挪。
被婉拒了,那群女孩没有懊恼,她们互相轻轻嘲笑起来:“你看,被拒绝了。”
提出合影的女孩也不服气:“明明你们也都想拍他啊!这个学校出了这么多红人,你看他……”她声音稍微小了点,“这么好看,怎么没红呢?”
她还望着程不遇的方向,皱起眉,似乎在思索:“但我总感觉在什么新闻里见过他……”
另一边,程不遇扶着自行车的背影很安静,露在外边的一双眼艳丽又冷淡。
他睫毛长,眼睑略微下至,一垂眼就像是风抚下细柳,衬得眼眸明丽生光。
骨架也很好,骨肉匀停,脊背笔直,肩膀却又能很自然地打开,是很张扬的一种漂亮。哪怕星传美人如云,这种气质都是绝对亮眼到能够一眼在人群中挑出来的,他就这样不显山不露水地跟在人群后,犹如明珠蒙尘,反而是一种最大的不和谐,让人觉得可惜。
旁边又有人想过来搭话,程不遇摇了摇头回绝了。他看了一眼时间,推着破旧的自行车走到偏僻处。
试镜地点其实不远,一般打车十分钟就到,但今天人多的程度超出了他的预料,导航上也显示路况拥堵,打车已经不现实了。
导航显示这一片还有一些七拐八弯的小路,晚上天暗,学生很少走。
他扫的这辆自行车很旧了,边铃不怎么响,他试着拨了几下,没拨响。他顿了顿,还是加快速度往前骑了起来。
巷路一墙之隔的地方,灯火璀璨,粉丝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如同浪潮,与这边的寂静安稳形成鲜明对比。
校园广播忽而响了起来:“请全……注意,由于突发情况,我们不得不遗憾地通知……回国粉丝见面会临时取消……”
墙边的声浪寂静了一会儿,随即喧嚣更大了,如同滚水炸开:“什么意思?”
“取消理由为私人原因……有一些紧急变故,事发突然,非常抱歉,希望大家可以理解……”
广播一遍一遍地循环着,喧嚣声仍然如同滚水,远而模糊。
程不遇不关心另一边的事情,导航给他指了一条新的路,他停下来看了看,随后拐入了更深的巷子里。
“二十米后右转,进入岔路口。”导航播报。
程不遇习惯性地打了一下边铃,但边铃没有响——与此同时,他的左边骤然亮起刺眼的白光,程不遇在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前,就已经被震得摔了下去。
撞车了!
自行车翻了,轮子还在呼呼地滚。
他左边的商务车也是一个急刹。
这辆车车身沉黑,双m字车标,每一寸都透着贵。刺眼的灯光中,车门很快打开,下来一个男人。
那男人问道:“怎么回事?你没事吗?”
“对不起,太暗了,我赶时间,没注意这里的拐角,车的铃声也坏了。”
程不遇勉强控制着呼吸,他脸色苍白,乌黑的眼睫带上泪光。但就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声音淡静稳定得不可思议,仿佛在平静地念诵课文,“是我的问题,我可以负全部责任。”
车灯很亮,他眯着眼睛,胸口起伏,用力呼吸着,乌黑碎发垂落下来。
强光暗了下来,那人蹲了下来,挡住了一部分光源,淡淡的玫瑰香气飘散。
程不遇睁开眼睛。
顾如琢半跪在他面前,嘴唇紧抿,神情怔忪。
“什么意思?”
顾如琢先暂停了电话会议。
石亭往下指了指:“我刚看到一个人,不确定是不是他,敬城是挺小的,哪怕不在一个地方了,还是每天都能碰见。”
顾如琢微微一怔,随后快步走到窗前,跟着往下看了一眼。
但程不遇已经不在那里了,只剩下一片寂静的雨声,外边是烟青色的天幕。
“师哥,你不喜欢他,他是私生子,也不配这个位置。我们都知道,不过如今为了大局,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一下这个办法。”
顾如琢沉默着。
石亭看着他的表情,知趣地闭了嘴:“我知道你不喜欢他,算了,就他如今……也未必适合再回程家。我们……再看看吧。”
*
程不遇骑车到一半,天空中忽而飘起了细细的雨丝,天幕灰蒙蒙的一片。
他才想起来天气预报说这段时间都有雨,他出来前忘了带伞。
初春的雨丝和冷风仿佛要顺着衣袖和领口的缝隙渗入骨髓,程不遇打了几个喷嚏,身上有些发热,脸上也浮出一层薄红。
最近换季温差大,他又连着好几天泡在舞蹈室,大概是感冒了。
程不遇骑车到了医院,锁车进门。这里依然和上次一样,黑压压的一大片人。
他去了上次的门诊,值班医生正好是上次的那一位,明显对他的颜值印象深刻:“哦哦,是你,上次的伤还有什么不舒服吗?”
程不遇说:“好像有点发炎。”
医生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口,倒吸一口凉气,表情也随之严肃起来:“怎么弄成这样的?你是每天在用砂纸磨伤口?”
程不遇自知理亏,声音虽然仍然冷冷清清的,但稍微小了一点:“跳舞跳得。”
“还在发烧呢吧?”医生很熟练地说,“着凉还感染,给你开三天消炎针,每天过来挂。”
程不遇想了想:“可以不打针吗?我的学校离这边有点远。”
医生瞥他一眼,更严肃了:“小朋友,这不是图个方便的事情,是你伤在膝盖这个地方,伤口又磨得这么深,感染了下一步你知道是什么吗?不要把自己弄到需要清创的程度,早点挂完水早点好,这才是真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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