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傅少泽预设了各种各样的开场白,都没有能派上用场。
不过他倒也并没有觉得如何挫败,仿佛总是这样的,他碰上虞梦婉的每件事,总是会往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他像是个努力试图抓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的少年,拼尽全力却总都是差一步,只能仰头望着那风筝越飞越远。
也是啊,她要走了。
而他并没有什么很好的理由去说服她留下来。
酒醒了几分,段凯文那厮的话听起来也似乎也都充满了扯淡的意味,什么霸王硬上弓,什么头发疼指甲黑的,没一句靠谱的,等他回来一定要好好揍他一顿。
音乐有个狗屁用,放了再动听的音乐,要走的姑娘还是留不住。
想到这里,傅少泽心中惨然。
因为他没有接话,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那边白茜羽觉得有些尴尬,便故作轻松地说道:“真没事儿……别觉得欠我人情什么的,我本来也没打算弄得这么狼狈的,但计划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所以显得很英勇壮烈的样子,其实我可是很厉害……”
浪漫的音乐声从留声机中传了过来,在此时此刻多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傅少泽攥着手里的外套,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于是只能若无其事地点点头,问道,“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白茜羽从手边拿出一封信封扬了扬,“这里有张机票,小谢送来的。”
对于谢南湘能在这个时候搞到一张机票给她,白茜羽其实是有些意外的。
这个时代的飞机票贵得离谱,是这个国家大多数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儿,从北平到上海就得两千大洋,按照粮食价格计算,换算到现代至少也得二三十万,更别说如今战事吃紧,各个舱位都相当紧张。
而且与白茜羽所理解的坐飞机出国不同,这时候甚至没有所谓的直飞“国际航班”,在飞机根本飞不了这么远、也携带不了这么多燃料的情况下,出国都是经由香江坐船出海——如今的船票也是一票难求了。
更别说空运运力紧张,若非是谢南湘身处上海站这个要害位置,光是有钱也是买不到一张机票的。
傅少泽沉默了片刻,随后点点头,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风轻云淡地道,“走了也好,最近外头越来越乱了,公馆外每天都有盯梢的人,是该去避一避风头,等局势安稳些了再回来。”
白茜羽问道,“那你呢?什么打算?”
“……反正我现在不能走。”傅少泽回答道,他倒是没有想这么多,他本来也不太爱去琢磨这些事,只知道要是走了,他靠着家底一辈子可以吃穿不愁,只是这傅家就真的垮了,这就没法和死掉的老爹交代。
白茜羽抿了抿唇,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道,“上海,可能会沦陷。我不建议你留下来。”
暖色的台灯幽幽地亮着,关于时局,关于动荡的这些话题,给这个飘着优美乐曲的闺房中带来了几分刀锋迫近般的冷意,傅少泽显然对于最近的风向并不是一无所知,她说得正是如今最悲观的一种看法,但主流的舆论还是倾向于上海依然能超然于战事之外,做个安稳的避风港。
“这也是那个姓谢的给你的消息?”傅少泽不置可否。
段凯文与许多人要走,不过是大家族在这种战争时期避免“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生存策略罢了,多一条后路也有备无患,其实大多数的人,还是不认为这一仗会打得起来,真打起来了也未必会输,国际上怎么也会给予支持的。
白茜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能预想到如果傅少泽继续留在上海,一旦沦陷,那么傅家首当其冲会是被清算的那一批,但是有些话只能点到为止。
只是想到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一些事,她心情难免有些低落,只是喝了最后一口牛奶,笑了笑说,“随便说说的。”
就在这时,咔嚓一声轻响,房间里骤然暗了下来,台灯熄灭,连那唱着温柔多情曲调的留声机也哑了声。
但面对这样的变故,房间中的两个人都没有太多的惊慌,因为设备原始以及电力不足的问题,停电对于在这个时代生活的每一个人都是家常便饭,大概只有贫穷的人家才能省去这样的烦恼。
“最近每天总是这个点停电。”白茜羽耸了耸肩,她披着衣裳从窗台上下来,熟门熟路地借着月光摸出蜡烛和火柴,点了一支拿给傅少泽,“正好时候不早了,早点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傅少泽果然没有再说话了,他没有接过那支烛台,只是垂着脑袋走到门口,却背对着她不动了,沉默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
“我想今天说。”
白茜羽一怔。
“是我……之前派人去查你,我不信任你,但没想到反而惊动了那些人,所以才让你遇险的……”傅少泽垂下眼眸,黑暗中烛台的光时明时灭,衬得他的表情深邃而又认真,“我……很抱歉。”
白茜羽被他忽然镇重其事的口吻弄得有些懵了,其实她从谢南湘的口中已经得知了这件事,但说起来,也不全是傅少泽这边的问题——上海站那边肯定是有人泄露了她的身份的,而她身上发生的种种变化,从来对傅少泽从来都没有过一句解释,对方会胡思乱想也是情理之中。
她这几天也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自己是傅家少爷的视角,看着自己曾经又土又没读过书的未婚妻忽然换了人似的,又频频与形形色色的社会各界人士有接触,还如平地起高楼般拥有巨额财富,难免不会觉得她别有用心,或是背地里有什么势力扶持。
在这样的情况下,派人弄清楚自己父亲之死与其是否有关,本来就是一个人正常人都会想到的事。她早在墓园那次相见就隐约察觉到的事情,只是出于种种阴差阳错的原因,没有能好好地坦诚沟通过一次。
于是白茜羽想了想,诚恳地说道,“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首先,我有许多事没有提前和你打招呼,导致你误会了,我也要跟你道歉……但是我也要批评你一下啊,有什么问题不要老是憋在心里,沟通才能解决问题,不要有情绪嘛……”
她这番发言仿佛老领导指导小干部的工作,又疑似居委会老娘舅调解邻里矛盾,傅少泽越听心里越觉得不对劲,但一直没吭声,只是等她说完了,才从嗓子里憋出来一句:
“我还没说完。”
白茜羽这才察觉到今天的傅少泽似乎有些异样,但没来得及细细思量,便听到他明显深吸一口气的声音,然后他伸手扯松了令他有些拘束的领带,说道:“你刚到上海的时候,我对你……很差劲,明明我们曾经订过婚,我也口口声声答应过要娶你,可我却没有遵守诺言,我还交了其他的女朋友……”
白茜羽终于明白了他要说什么,她将烛台放在床头,自己则坐在床边上,静静地听着黑暗中他的声音。
“我不是讨厌你,我只是讨厌被我爸安排,讨厌什么事他都要管我,他越是想要把你娶回来,我就越要和他对着干……我当时完全没有考虑过你的心情……你千里迢迢跑来找我,我却撕了庚帖,把你赶回去,后来再遇到你,还说了很多混账话……”
似乎是借着这个停了电的夜晚,他终于可以在夜色的掩护下撕下平日里的骄傲,小心翼翼地袒露着内心的脆弱与自己尚未成熟的曾经。
白茜羽轻声地说道,“我没有怪你。”
“我知道,你根本不在意我。”傅少泽说着,忽然无所谓地笑了一下,这个很浅的笑容与蜡烛隐约的微光柔软了他英挺的轮廓,“其实,我说的这些,你心里一直明白,是不是?”
白茜羽心中一怔,有什么地方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静默良久,只能接道,“明白什么?”
傅少泽说,“明白我喜欢上你了。”
“一定要说的话……我不知道‘喜欢’的定义是什么。”白茜羽的语调在夜色中显得很轻松,“可能是不甘,可能是好奇,好胜,占有欲……这些复杂的情绪让你过多地关注了我,等有更新鲜的女孩子出现在你的世界里,你依然会喜欢上别人。”
她的这番话字字都是理智与淡漠,如果是之前的傅少泽,听到这番话,他一定会不知所措,就像是在那个华懋饭店的后花园中时那样,毫无招架之力。
可是时过境迁,他忽然读懂了眼前这个女孩子话语背后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某些东西。
“你在害怕什么?”
“……什么?”
“你为什么这么害怕与人产生联系?你为什么逃避所有可能与你有亲密关系的人?你明明渴望温暖,为什么要把所有人拒之千里之外?”
这个女孩子总是什么也不说,一个人退婚租房子,一个人在上海滩窜上蹿下风生水起,跑到黑恶势力的老巢里把老大小弟一锅端,醒来以后又跟没事儿人一样为着每天的食谱和他争论不休,像是没有什么事儿她做不到。
可是傅少泽忘不了那个他误打误撞闯入的生日,那个下着雪的冬夜,她为自己精心准备了丰盛的菜肴,系着围裙忙前忙活,阳台上冻着蛋糕和香槟,他却觉得这个女孩子真他妈孤单。
他上前几步,有风从窗户的缝隙间钻了进来,烛火晃动,他认真地凝视着白茜羽,眼眸中闪烁着一点橘色的光,像是一只努力想要照亮夜空的萤火虫。
“我以前觉得我爸对你这么好,你却执意要离开,甚至也不来看他一回,还觉得你这人真凉薄,可事实证明并非如此。你……像是带着一张尺子,将所有人与自己的关系都丈量得清清楚楚,邻里是邻里,同学是同学,姓顾的是帮手,姓谢的是打手,一寸都不会多出来,对不对?”
白茜羽一时发愣,她没有想到傅少泽会说出这样的话,事实上,她活了两辈子,也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说这样的话。
一方面她感到不太开心,她不是一个很能接受批评的人,而另一方面来说对方的确说得很有道理,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反驳。
她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大概是沉默的时间太久了,她听到傅少泽再次低低地响起,“……我说完了。”
一时间白茜羽心中竟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连忙站起身,迫不及待送客似的走向门口,准备给他开门,“那你回去早点休息吧,晚……”
“安”字还没有说出口,她忽然感到一阵温暖从身后传来,猝不及防的令她往前踉跄地倾了倾,可身体却被紧紧环抱住了。
太近了,气味,衣料、皮肤、吐息……一切都在黑暗中无声地诉说着言语难以倾诉的信息,交融在一起,却只剩下淡淡的暖意。
“以后,有什么事不要自己一个人担着,还有我。”傅少泽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下颌微微触到她的头发,钻进心口的痒。
“说完了?”白茜羽的声音很轻。
“还有最后一句。”他垂下眼睫,低声地说,“不要走。”
话音落下片刻后,咔哒一声,台灯的光芒闪了闪,再次亮起,电力恢复,灯火通明,留声机再次唱起罗曼蒂克的歌儿。
片刻后,门外,响起些微的响动,随后传来舒姨的敲门声,随后是絮絮叨叨的话语,“虞小姐,还没睡啊?刚刚停电了我出来点个夜灯,怕少爷回来磕着碰着,结果来了电看到你灯还亮着,医生叮嘱过你要早点睡的……”
她唠叨了一会儿,也没见屋里有什么回复,甚至还隐约传来音乐声,正纳闷着,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傅少泽面无表情地开门走了出来,淡淡地说道,“不用忙了,舒姨你去睡吧。”随即便很快地带上了门,若无其事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留在原地的舒姨一怔,看着他明显有些顺拐的不协调姿态,随即表情如同开了染坊似的精彩。
而早已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段凯文少爷,在睡梦中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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