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茜羽没想到自己还能醒过来。
她昏迷过去的这几天里,意识浮浮沉沉,时而感到身体疼痛,时而又梦见上辈子的事,画面轮转,仿佛看到人生走马灯,偶尔意识清明一些的时候,便觉得自己可能是快要死了。
喋血奋战死里逃生然后快意恩仇最后油尽灯枯的剧本,说实话她也不是不能接受,没能在这乱世苟下去,那轰轰烈烈一场也不枉穿越一遭。
可许多事情就是这么奇怪,想活的人活不成,想死的人偏偏活下来了。
抱着脸盆干呕了一会儿,再灌下去一杯温热的蜂蜜水,白茜羽就觉得自己真的活过来了。
干呕并不是别的什么原因,只是身体上的不适造成的,说实话她也没太听清楚刚才某些人说的话,只是觉得耳边吵得慌,醒过来的时候,一张熟悉的脸便一脸惊喜地怼到了眼前。
“你醒了!我去叫医生……”
一醒来就看到这个铁憨憨,白茜羽觉得有些头痛,刚想开口,就听旁边有温和的声音说道,“我看不用找医生了,你感觉怎么样?想吃点什么?你昏迷了这么多天,肯定饿了吧。”
傅少泽心说这话有理,自己怎么没想到呢?连忙道,“是是,我忘了,我让舒姨温着西洋参乌骨鸡汤,最是滋补……”
“大少爷难道不知道,病弱之人受不得大补的道理么?”谢南湘从窗台那边踱步过来,好整以暇道,“她人刚醒,吃不得这种荤腥油腻,还是吃我削的苹果吧。”
顾时铭伸手拦在他面前,皱眉道,“水果寒凉,对肠胃也是不好,我看还是先不要吃东西了,她发热出了许多汗,黏在身上不免难受,还是找个体己女佣,擦擦身子换套干净衣服。”
傅少泽一拍额头,暗道惭愧,又连声道,“是是,我去叫人……”
谢南湘反手将他的手打开,似笑非笑道,“这一来二去若是再受了凉怎么办?她么……这时候最要紧的倒不是换衣裳吃东西,肯定是要找一面镜子,看看自己有没有破相。”
傅少泽喊道,“来人,拿一面镜子过来……”
还倚在床上的白茜羽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头,发现自己竟然插不上嘴……
半个小时后,安静下来的房间中,白茜羽换了干净的衣裳,喝过了撇去油花的鸡汤,正揽镜自照,手边放着一叠切得整整齐齐的苹果,心情有些复杂。
说实话,一个风流潇洒的权贵大少爷,一个行走在黑暗中的神秘特工,一个未来在文坛中名留青史的青年才俊,任是哪一个单拎出来,都是令人仰望的存在,而能同时被他们三个极优秀的男子围绕着,关心着,簇拥在床前嘘寒问暖,几乎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
这个场景不管换了是谁,都恐怕会觉得受宠若惊,不能自已。
可白茜羽没有觉得受宠若惊,她倒没觉得自己是众心捧月的公主,等待着王子、骑士或是祭司之类的人物来吻醒。
一定要说的话,她觉得自己还不如说是从妖怪窝里被救回来的唐僧,大家各显神通把师父救回来了又开始内讧,大师兄挺吵,二师弟老抬杠,三师弟则是个缺心眼的……
门外,叮呤咣啷传来徒弟们造反的声音……
片刻后,敲门声轻轻响起,然后顾时铭先快步走了进来,整了整衣衫的褶皱。
白茜羽好奇道,“为什么是你先进来?”
顾时铭一怔,随即微笑道,“猜拳赢的。”
事实上,刚才的情况还要复杂一些——傅少泽想要第一个进来,被谢南湘拦住了,顾时铭便表示自己先进去,谢南湘同意了,傅少泽却又不肯,谢南湘便说那不如各凭本事,趁此机会想要夺门而入,被早有防备的傅少泽一个绊子拦住,最后顾时铭笑眯眯地提议不如公平地猜拳,然后干脆利落地杀死了比赛……
白茜羽想笑,却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你将被子盖好。”顾时铭上前几步,细心地将被子拉高一些,“你大病初愈,这几天不要吹风,等精神养好了,我再请我一个信得过的医生朋友过来看看。”
“不用麻烦……”白茜羽本想糊弄过去,顾时铭却定定地望着他,清明目光如湖畔初春的风,温和中颇有几分凛冽,带着不容置否的力量……然后坚定地将她的手塞进了被子里。
“这件事,就听我的吧。”顾时铭低声说道,“除了额头,你还受了什么伤?他们有没有对你刑讯逼供?我听那位先生说,当时你情况不太好……”
“伤倒没有,就是脑子进了点水……要不是我想着要干掉松井必须得卖个苦肉计,我才不吃这亏,随便卖点假情报给他们就行了……”白茜羽一脸轻松地说道,看着他依旧担心的表情,满不在乎地摸向包着厚厚纱布的额头,“放心,我什么人啊……上海滩唯一真预言家,军情处一枝花,玉兰女校扛把子,毒手无盐——嘶……”
话没说完,她不小心摸着伤口,疼得倒一口凉气。
顾时铭连忙检查伤口,确认并无大碍后,拿体温计递到她嘴边,语气无奈道,“都差点搭上一条命了,还要逞能?……啊。”
“……啊。”白茜羽只好乖乖咬着体温计,没办法,她自知这事儿理亏,转移话题道,“呃,对了……你要找我说什么来着?”
顾时铭道,“你刚苏醒,身子还虚弱,本应该让你好好静养的,不过我想以你的性子,应该会想知道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事的。”
接着,他便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将那通电话之后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从上门与傅少泽的争执,到与岳老板求援,与报社联合,与她曾经资助过的列车案的死伤者家属联络,然后,硬生生掀起一场风波,逼得租界政府焦头烂额,进退两难……
据说那天的早晨,虹口那边浓烟滚滚,江对岸都能看到燃起的黑烟,不仅仅是白茜羽这边制造出的骚乱,当时似乎还有军情处的间谍趁乱作案,烧了几个仓库,东洋海军司令部包括大使馆得知了这件事之后很是震怒,而又有目击者称看到那行凶者的车子开进了租界,便向租界这边施压,要求交出凶手。
如果不是顾时铭暗地里推波助澜,舆论声势闹得沸反盈天,民族情绪高涨,租界这边大概早就冲进傅公馆抓人了——顺着车牌追查到傅家再容易不过,但这个时候再对列车案受害者一方的傅家动手,显然会让已经一触即发的民间舆论滑向更危险的边缘。
而除了声势浩大的运动之外,之所以能平安度过这次的危机,其中也有沙逊爵士作保的缘故。不过就在事后的第二天,沙逊爵士就坐了船去了香江,名下产业不少折价变卖,似乎短时间内不准备回来了。
说到这里,顾时铭眉间闪过一丝阴霾,“如今看似事情已经摆平,哪一方都不敢轻举妄动,但租界之内的博弈,都取决于租界之外的战局,一旦情况有变,傅公馆很有可能也不再安全……”
白茜羽当然知道顾时铭在说什么,或者说,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接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了,只是看着面前青年有些瘦削的脸颊,轻声地说道,“辛苦了。”
虽然他将许多事情一笔带过,但她也能听出这段日子以来,他为了她的安危耗费了多少的精力,又将自己置身于多大的危险中。
顾时铭道,“不辛苦……体温计给我。”
他凑近的时候,身上散发着皂角清新好闻的味道,很温柔。
等顾时铭确认她烧退了之后,又交代了一系列养病的事宜后,便不再久留,告辞离开。
第二个进房间的是谢南湘,他的开场白很开门见山,“我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死,既然没死,那我走了。”说完便径直往窗户的方向走去。
见他似乎准备推窗,白茜羽黑着脸道,“回来。”
谢南湘回头,侧着脸,嘴角微微扬起笑容,“怎么,舍不得我?”
“你什么打算?”白茜羽皱眉道,“那天你扛着把□□跑过来救人,又是怎么个情况?”
“没什么情况,我跟上级申请暗杀松井,估摸着应该能批下来,又算算时间,你可能抗不到那时候,就只好以私人名义仗义出手了。”谢南湘耸了耸肩,将手插在口袋里道,“我还给你请了功呢,局座很高兴,还准备给你搞个勋章戴戴。”
“……勋章倒也不必了,以后可说不清。”她低声嘀咕了一句,随即不满道,“要批倒是早点批啊,不然我犯得着么,圣诞节我在家喝个小酒烤个火鸡不是美滋滋?”
“关于松井的案子,上头也吵得凶,一派人坚持杀鸡儆猴,一派人认为那是轻启战端,万一出了事,风口浪尖上没人想背这口锅,几番推诿扯皮,如果不是你出手,松井大概真的就坐船跑了。”谢南湘道。
白茜羽淡淡道,“猜得到。”
“后来,你人也杀了,房子也烧了,风头一过,上头一看原来杀了松井没事儿啊,便又开始吵着抢功,上海站站长自然是领导有方,我这个从中策应的也给提了一级,至于你……虽然在我们的档案里头挂了个名,但毕竟是个姑娘家,军衔也不能升了,便只好给你点儿虚的。”
“这些事都无所谓。”白茜羽皱眉道,“你还没回答我,你什么打算?”
“许多事,不是我能说了算的。”谢南湘望着面色仍有些苍白的少女,挑了挑眉,道,“你捡回一条命,还是少操心别人的事儿吧,你难道就不好奇为什么你会被松井发现身份?”
白茜羽一怔,道,“为什么?”
“看来那位顾先生真是一位君子。”谢南湘随手拿起一旁的古董摆设,掂了掂,“是那位傅大少,他派了人去查你,手段却有点儿粗糙,正好被‘助太刀’那边的人得了风声。”
“可是松井说了‘夜莺’。”白茜羽沉默片刻,道。
“不奇怪,上海站早就被渗透成筛子了……我说,你一个刚活过来的人,能不能不要满脑子想这么多事儿?”谢南湘看了一眼门口的位置,似笑非笑道,“好了,我得走了。”
说着,他便一手推开窗户,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个什么东西,说了声“接着”,便往床上一扔,白茜羽下意识接住一看,竟然是一块巧克力,花花绿绿的英文包装,还有些体温。
“吃点甜的赶紧好起来,哪儿也别去,过两天我再来找你。”
窗帘微微飘动,下一秒,他的身影便消失在窗台上,像是一片雪花似的,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
白茜羽看着手里的巧克力,心说这家伙水泼不进,说了半天一点儿口风都不透,他总是知道一些事,但只要他不想说,就没能从他口中套出半分有用的信息。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她连忙巧克力藏在枕头下。
最后一个进来的自然是傅少泽,他看了看留着一道缝隙的窗户,快步走过去关严了,紧张地看向白茜羽道,“没吹风吧?冷不冷?要不要再加个炭盆?他们怎么和你说了这么久……”
白茜羽摇了摇头,靠在枕头里,“没事儿,只是有些累。”
傅少泽点点头,沉稳地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
刚才在外面等待的时候,傅少泽告诉自己不用着急,这是他家,他一家之主大度一些也没什么的,等那些乱七八糟的外人离开之后,所有的时间空间都是他的。
他一点儿也不急。
只有耐心,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于是他咽了烟口水,鼓起勇气,想凝视她的眼睛,却又有些退缩,于是目光只好盯着她的手,道,“我有些话想和你说……这几天,我想了很多……”
说实话,白茜羽现在头很痛,浑身也很痛,晕眩感和高烧刚退不久的虚弱都让她感到难受,刚才强撑着打起精神,只是因为对于习惯于掌握信息的人而言,一无所知才是最令人不安的。
现在她知道世界依然很和平,租界依然歌舞升平,她开着车把虹口闹得天翻地覆还悍然杀进潘家的事情也解决了,虽然过程有些疑问,有些仍需要弄清楚的事情,但一切都还在掌控之中……
所以,傅少泽后面的话,早已精力不济的白茜羽都没怎么听见了……因为她意识逐渐昏沉,思绪抽离,然后缓缓进入了梦乡。
“……所以,我……”表白了一会儿的傅少泽,忽然觉得面前似乎过于安静了。
看着女孩子沉静的睡颜,他心中五味杂陈,千言万语,全都化作对那先后离去二人的怨气,以及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用石头剪刀布来决定顺序,实在是太不公平了。网,网,,...: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